27.事端
第二天一大早,棹雪就带了二姨娘的谢礼前来东院,却是一柄素纨团扇,上面寥寥绘了几笔写意山水,落款仍是“子絮”。
棹雪看着王徽把玩那扇子,一脸为难,好像装了满肚子的话要讲。
王徽也不着急,她看出这团扇价值不高,上面的画作也不甚用心,纵是精致,却显然并不为二姨娘所重视。
棹雪憋了一会,犹豫道:“婢子还有些话,说了恐会惹少夫人不快……”
“唔,那便不要说了。”王徽随口道。
“啊?”棹雪懵了。
“戏言而已,”王徽懒懒一笑,把目光转到她脸上,“你说吧。”
棹雪看起来更加局促,又斟酌一会,方道:“少夫人恕罪,只是我家姨娘她说……少夫人昨日付出的四两五钱银子,虽并未超出最高定价,但那些字画其实却是不值这么多钱的,故而,故而奉上亲绘团扇一把,聊为补齐所赀。”
王徽不语,冷眼看她神情,就知道她还没说完,不过估计接下来的话不太好听,她就有点不想说了,于是笑道:“你家姨娘倒也奇了,不是说四两五钱是最高价吗?若是那店家用这价买了去,她是不是也要再附送一把扇子?”
棹雪额上微微见汗,心知这少夫人见微知著,恐怕瞒她不过,只得低头道:“姨娘又说,若是店家出了这价,那是正经买卖,可少夫人出这价,却是存了帮衬之意。她、她……那个……”
说至此,她怯怯抬头,见王徽仍是噙了笑意,目光柔和地看着她。
她稍稍松了口气,咬牙道:“姨娘说她本就不喜少夫人,更不想欠您人情,所以……再给您这把扇子,算是补齐多出来的那点零头,日后……两不相欠。”
说完她就低垂下头,完全不敢看王徽,胸口微微起伏,心跳十分剧烈。
没办法呀……少夫人再是和颜悦色,可那双狭长的眼睛一望过来,她就忍不住害怕啊。
王徽心情还是不错的,只是对这位二姨娘兴趣更加浓厚了起来,瞧这话说的——只要是入不了她眼的人,便是恩惠也不想受。难怪孙浩铭那般喜爱她,她还过得这样落魄呢。
“这是二姨娘让你转达给我的?”她问。
棹雪垂头丧气:“是,姨娘一再嘱咐婢子,须得一字不落转告您……我本不想说来惹您生气,但您又问……唉。”
王徽眉毛挑得更高,这冰山美人,有意思了。
“你不必怕成这样,我没有生气。”她笑着挥挥手,让魏紫拿两吊钱赏她,“我也有几句话带给她,就说我很喜欢她画的扇子,多谢了,只是若想就此两清,可没那么容易,我终究是会去见她的。”
棹雪一愣,忍不住抬头看了王徽一眼。
“记下了?”
“……是,记下了。”棹雪赶紧垂头,压下心头波澜,捧着赏钱离开了东院。
看她走了,王徽就转头问赵粉,“可知这二姨娘的来历底细?”
赵粉一脸茫然,“婢子也不知……只知道她出身不干净,少夫人急吗?不如我去寻我娘问问?”
王徽沉吟片刻,点头,“也好,只是你娘不是说为避人耳目,以后不能常见你了?”
赵粉莞尔一笑,“少夫人放心,我母女俩自有办法,明日再来给您回话。”
说完就快步走出去了。
时日尚早,离午饭也还有两个时辰的光景,王徽左右无事,给丫鬟们布置了锻炼身体的作业,就又溜出了定国公府。
自从签了出海契约,她还没空去邵云启的别院看看,今日刚好得闲,就过去溜达溜达,自己买书到底还是贵,既然有免费的图书馆可用,为何要让它闲着呢。
邵云启的别业位于金陵城北鸡鸣山下,距离英灵坊颇近,但离国公府就有点远了。王徽当然不惧走路,但步行太慢,便花五个铜子雇了辆驴车,一小会就来到了别院门口。
是间两进的院落,占地不大,布置却十分典雅精致,院子还有个风雅的名字,叫做“江海寸心”。
王徽在院中漫步,下人很少,只偶尔有两三个洒扫的经过,见了王徽默默行礼,更不多言,仿佛早知道有她这么一位客人一般。
终于来到藏书楼前,却见门口挂有一匾,上题“破卷楼”三个大字。
门口有一僮儿行礼,奉上一壶香片,平淡道:“小人叫东皋,东西之东,九皋之皋,客人若有吩咐,出楼即能寻得小人。”也不等王徽说话,躬身退下。
……不愧是邵云启的书僮。
王徽很享受这种孤独却自得的氛围,她环视屋内,见这楼有两层,密密匝匝摆满了书架,架子上还贴了经史子集等分类标签,以及儒、道、墨、名、法、游记、注疏、格物、百工、器乐等更加细化的类目。
临窗摆有桌案和文房四宝,所有家具器皿、书籍纸张,或有新旧,却十分干净,一尘不染,显然被人养护得极好。
这样一间书楼,怎能不教爱书之人见猎心喜?
元帅阁下虽多年从戎,但还是很喜爱读书的。
拜原主记忆所赐,她阅读繁体古汉字并无障碍,可这写字嘛,就差很多了。
王徽自然先去看史书,她发现这里不仅有历代正史,更有许多坊间散轶的野史,县志方志更是多不胜数。甚至还有一本书,专讲南疆百夷各族秘史,八百里苗寨绵延十万大山,其中详细绘出了某族的图腾,中有蛇蜈蟾蝎蛛五毒,交错纠缠,狰狞凶厉,笔法细腻,栩栩如生。王徽看得入神,心道这绝对不是中华传统的画技,不知那姓邵的又是从何处倒腾来这等奇书。
时间过得很快,午饭点早已过了,却并没人来打扰王徽,她如痴如醉徜徉在书海中,只觉自穿越以来,还从没这般悠闲自在过。
这破卷楼除去各种正统书籍,甚至还有许多所谓“武学秘籍”,王徽当笑话翻了几本,发现基本都是骗人的,什么阴阳采补啦,丹鼎之术啦,这些书看着也新,可见邵云启纯粹是收藏癖作祟,买来却不一定会读。
只有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名为“万点银花枪”,却是一本枪谱,里面图文并茂,生动详实地介绍了一整套枪法,绝非胸口碎大石那等西贝货。
王徽粗略翻完,随手抓把扫帚使了几招,发现竟还颇具威力,若骑在马上征战沙场,定然非常适用。
不仅她自己可以学,更可以教给几个妹子,日后肯定能派上大用场。
王徽又挑了几本法家儒家的经典著作,以及《六韬》《三略》《孙子》等兵书,一并包好,打算带回府中给姑娘们上课用。
不过临走时,东皋却把她拦住了,恭恭敬敬道:“客人若想借书回去阅读,须得立下字据,两月内必须归还书籍。”
王徽:“……”
她微笑着说我还没读完,少停再走。然后遣退东皋,回到书楼里,把其他书都放回原处,只把银花枪谱塞在怀里,拍了又拍,直到一点破绽也无,方才信步走出江海寸心。
——下次一定要带个会写毛笔字的一起来。
回到定国公府,已是金乌西坠,晚霞满天。东院妹子们摆好了晚饭,王徽路上也捎带了几样荤菜,主仆吃得都十分尽兴。
饭后,天色已然全黑,王徽走到小书房后院里检查妹子们的训练成果,然后就给她们放了羊,自己接茬研究新学的枪法。
然而才练了小半个时辰,汗都没出,就听见外面一阵喧闹。
王徽皱眉,东院所有人都知道这时辰是她锻炼的时间,并无人敢来打搅,眼下这却是怎么回事?
她稍微整整衣冠,走到堂屋,差点跟姚黄撞了个满怀。
“少夫人!您来啦!”姚黄大呼小叫,“婢子正要去找您呢!”
“怎么了这是?”王徽皱眉望过去,却见魏紫和赵粉正一左一右扶住一人,低声劝慰。那人听到王徽来了,赶紧抬头,挣扎着扑上前,冲着王徽就磕了个头,哭得脸都花了,正是二姨娘身边的大丫鬟,棹雪。
“少夫人,求您,求您救救我们姨娘吧!”她双目红肿,轻轻一眨,泪水就滚滚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