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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宴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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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半晌, 付贵妃略微平静下来,又看王徽一眼,眼眸如琉璃珠子一般清清冷冷, 看不出情绪, “许是那时你不懂事吧, 竟对我一丝感谢也无, 回了家大病一场,我爹娘去探望你, 你还咬了我娘一口,叫你的小丫头把他们赶出去,说当初都怪他们同意你去千鲤池, 不然你也不会生这场病……你继母兰氏竟也纵着你撒泼,就此跟付家断了来往——我的好表妹, 你倒说说,这桩事究竟是谁的错?”

王徽沉吟不语,沉思片刻,又一揖到地, 诚恳道:“表姐, 千错万错, 都是王徽那时不懂事,连累外甥丧命,冲撞舅父舅母,来日我自当登门负荆请罪……只是这其中有好些可疑之处,不知表姐和相爷发现不曾?”

万衍张口想说话,却被付贵妃抢了去,冷笑道:“我们当然知道是中了圈套了,连带那个捧杀你的兰氏也是个烂了心肝的,只她把持了你们王家的内宅中馈,王世通又对她百依百顺,后来又生儿育女,你又那般令我爹娘寒心,后来虽断了来往,我娘还是心疼你不易,直到你出阁之前都在暗中接济你,你还想我们怎么做?我爹娘对你已是仁至义尽了!”

王徽叹了口气,却并无不耐,毕竟这条命都是人家救的,原主又那么不着调,如今除了替原主擦屁股还能怎么着?索性跪下行个大礼,道:“救命之恩,不敢言谢,我欠表姐一家的恩情,这辈子也难以偿还,还请表姐节哀,莫要伤心气坏了身子,平平安安的,才好和那些鬼蜮小人斗法。”

万衍和付明雪都是一愣,看王徽分明是深藏不露的,没想到说跪就跪,一时都有些不自在。

付贵妃拉不下脸,哼一声扭过头去,万衍只好清清嗓子道:“世子夫人请起,明雪也只是一时激动,并无怪罪你的意思,你方才所说疑点,不知可否详细谈谈?”

王徽稍稍松了口气,站起身来问:“此事关乎皇嗣,想必已是惊动了陛下和皇后,不知后来是怎么处理的?”

“我当时尚未拜相,手中权力有限,又是吏部官员,无法插手三法司和宗人府,更不能明目张胆去查,只得暗中探访,最终也只查出那三名宫人是被一位姓江的宝林买通了,要害明雪腹中孩儿,后来那三名宫人连同江宝林一并被杖杀,陛下又给付大人擢了品秩,便算是了结了。”万衍眉头一直拧着,显然也对此事结果极为不满,“后来我拜右相,已是两年前的事了,再去查当年之事,很多物证早已销毁,人证也死的死、出宫的出宫,再也难以找到了。”

王徽点点头,又问付贵妃:“表姐,你可还记得当年千鲤池的冰到底如何?既然需要凿冰镐头,那结冰想必颇为坚固,我当年又怎会轻易落水?”

付明雪还是不太情愿跟她说话,但心里也知道这事实在怨不得王徽,又被她跪了一遭,情绪也有些软化,遂回想道:“我也记不太清了,许是有些地方坚固,有些地方薄脆吧?你站的地方离岸颇远,冰薄一些也是有的。”

万衍也道:“这事当年我们也想到了,着力去查洒扫千鲤池附近的宫人,还有巡护侍卫,刑讯了不少人,却也没查出什么来。”

王徽缓缓点头,忽地露出一丝微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她说,“当年那孩子,是在腹中便死了,还是出生后才没气的?”

万衍和付贵妃一愣,对视一眼,表情都严肃起来。

“当时……我疼得昏昏沉沉的,只记得确是没听见孩子哭声。”付贵妃迟疑道,“稳婆抱来给我看时已是断了气的,说是刚生下来时还有气,但拍打一会不见哭声,恐是在母腹中就体弱,出来沾染了风邪之气,就……就撑不过去了。”

“稳婆是谁请的?”王徽问。

万衍皱眉道:“我们当时倒是没细查这些事,稳婆医女是太医院负责供人,乳娘则是奶|子府,这也是一贯的旧例,伺候宫妃的更是排查严格,容不得一点岔子的……”

付贵妃神色十分凝重,“当初千算万算,竟忘了查那稳婆!”她越想心下越是懊悔,扭头看向万衍,“箐郎,现下可还有法子?”

“当初并非忘了查,而是有人从中作梗,不让我们查,”万衍缓缓摇头,“那稳婆能近身服侍,乃是第一个接触皇嗣之人,若存心做手脚,又有人护着,就实在防不胜防,我当年也想到了,只是无论如何都查不出端倪……一点纰漏都没有,做得太干净了,反倒惹人怀疑,可怀疑又能如何?那时你我都是人微言轻,有心也无力。”

付贵妃露出颓然之色,低声道:“哪怕如今你位极人臣,我宠冠六宫,也查不出来了?”

“已过去七年之久,便算那人手脚不这么干净,恐怕也很难查出什么了。”王徽也是皱眉,正待说话,却忽听屋角一阵响动,有人呻|吟出声。

王徽猛地回头看去,却见是方才和她交手的护卫醒了,勉强爬起来,一个箭步冲到万衍身前,手中握了柄匕首,戒备地盯着王徽。

“陈左,不得无礼。”万衍低喝,“这位是贵妃的表妹,定国公世子夫人,是友非敌。”

陈左一愣,把匕首插回靴筒里,默然给王徽拱了拱手。

“陈护卫武艺高强,方才承让了。”王徽说道。

“……不敢。”陈左自然知道王徽是客气,有点不自在,转向万衍问道:“主子,你们谈了多久了?恐怕时辰不早了。”

付贵妃一惊,掐了万衍一把,埋怨道:“都怪你,说这么久也不警醒点,教人发现怎么办?”

万衍笑笑,“你放心便是,我一直算着时候呢,还不算晚,只是现下也得走了。”而后扭头看向王徽,“世子夫人……”

“我字在渊,在世之在,深渊之渊,耳目众多,相爷和表姐不妨如此称呼我。”王徽笑笑,又道,“你们放心即可,今晚之事我自会守口如瓶,日后咱们总有相见之日。”

万衍和付贵妃对视一眼,还是不敢全然相信她,但此刻除了信她也没别的办法,只得点点头,拱手道:“既如此,我二人便姑且信你,世——在渊看来也是磊落之人,不同一般女子,还望你言出必践。”

王徽一笑,看他二人神情就知道他们还有体己话要说,就先避了出去。

魏紫提心吊胆躲在外头,见到王徽出来才松了口气,露出个笑容来,忍不住轻声道:“主子,您……您胆子也太大了些!”

王徽看她一眼,淡淡道:“方才做得不错。”心里却在寻思这些丫头们日后终究是要跟自己做大事的,若一直这么惧怕皇帝大官可如何是好,转念一想又觉得这并非文才武功,自己教导一番就能学会的,还得是日后经的事多了,眼界开阔、心性也坚韧了,自然而然也就不会再怕了。

魏紫就帮王徽重新插戴好了头面簪环,不多时房门打开,万衍和陈左已不知去向,只有玉蕊扶着付贵妃走了出来。

玉蕊瞄了王徽一眼,没露出惊容,也并不惧怕,只是眼观鼻鼻观心,给王徽行了一礼。

付贵妃淡淡道:“不是跟皇后说去庆熹宫看我吗?走罢,送我回去,再从宫里出来,你也好交代。”

王徽但笑不语,跟在付贵妃后面,一路无话,还是走那些弯弯绕绕的小路,从后门进了庆熹宫的院子。

“行了,玉蕊,替我送世子夫人出去。”付贵妃语气有点疲倦。

王徽却不急着走,看了付贵妃一眼,换来美人一记眼刀:“怎么,还指望我请你进去喝杯茶?”

“……不敢叨扰表姐。”王徽摸摸鼻子,目光转向她腰间的翡翠禁步,“表姐这五蝠络子甚为精巧罕见,竟和那人斗篷索扣上的一模一样。”

付贵妃脸色微变,眼眸垂下,流露出一种复杂的神气,而后叹道:“知道了,以后不戴就是了。你快走吧。”

王徽点点头,没再行礼,转身离去。

虽是说了那么好一阵的话,其实并未耗多大的工夫,王徽回到坤宁宫内殿时宴还未散,穆皇后还召了舞伎出来献艺,以娱众人。

“贵妃如何?见到你那小外甥女没?”穆皇后和蔼地笑问。

王徽反应过来她是在说荥阳公主,心说外甥女我没见着,外甥女的亲爹我倒是见了,面上笑道:“贵妃娘娘安好,我们说了好一会子话,一些心结也解开了,臣妾急着回来侍候皇后娘娘,便没见公主的面,贵妃娘娘说下次再见也是好的。”

“那就好,贵妃看着妥帖,实际上性子怪冷清的,平日也很少宣她爹娘入宫,若你能常来陪陪她,多少也能开解寂寞。”穆皇后点头道,十分关切付贵妃的样子。

王徽笑着应了,又闲聊几句,穆皇后看着心情颇好,竟还把苏氏叫上来说话。

苏氏脸有点发白,双雁和白露一左一右扶了,好歹能走稳,颤巍巍走上主位,只觉满大殿的人全都在看自己,眼前又是皇后娘娘慈和中带着威严的面孔,膝盖一软,眼看就要摔个大马趴。

王徽眼明手快一把扶住,笑道:“母亲小心些,这坐久了就是容易腿麻。”

苏氏看她一眼,眼神复杂,却也没推开她,由着她扶着自己给皇后行了一礼。

穆皇后笑吟吟道:“大内的被服和冬衣料子都跟往年一样好,你父兄有心了。”这说的是苏家皇商为内务府采办冬料的事。

然而苏氏是家中娇女,自小又被当成贵女养大,除了必要的中馈看账之外,家中生意庶务是一概不许她过问的,皇后与她说这些,她自然什么也答不上来,只能一哼一哈地附和。

皇后说了几句也觉乏味,原想着这世子夫人是个不凡的,或许这做婆婆的也有自己的好处,本着传闻不可尽信的念想,把人叫了上来,却不想果然是个端不上台面的,便也没心情再聊下去,就道:“你媳妇是个好的,得了国师赐福,那是你们阖府的福气,人要懂得惜福,知道吗?”

这话说得意有所指,王徽笑而不语,苏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毕恭毕敬应了。

“行了,宴也快散了,你们回去坐罢。”穆皇后笑道。

苏氏长舒一口气,声音大的王徽都替她尴尬,不过皇后一直笑眯眯地装没听见,两人便谢了恩,回了座位。

过不多时宴果然歇了,外面天色已全黑,沿路挂了许多明晃晃的八角宫灯,照得宫街亮如白昼,教引宫人和巡卫在旁领着,各家女眷慢慢退出了宫城。

在西华门处和孙氏父子接上了头,两人都一脸倦怠,孙浩铭嚷着宫宴无聊,酒都不能喝尽兴,又见王徽饶有兴致地瞅他,遂恶狠狠道:“你这丑妇看我作甚?想挨打?”

王徽未及反应,却听苏氏低声斥道:“长着好大一张嘴,会吃人饭不会说人话吗!”

这话说得颇重,恐怕孙浩铭长这么大都没听母亲拿这么重的话说过他,一时惊住,半张着“好大一张嘴”瞪苏氏。

孙敏扫了妻子儿媳一眼,“好了好了,天晚了,别在宫门口吵起来,有话回府再说。”一边拽着儿子上了马车。

马车徐徐前行,王徽手里抱了手炉,舒舒服服坐在软垫里,乐呵呵观察苏氏坐立不安的样子。

半晌,苏氏才咬牙道:“铭哥儿向来惫懒,嘴里浑话连篇的,却没存什么坏心思,你……你应也知道的。”

王徽微微皱眉,回忆起原主被孙浩铭生生揍死之事,本想和苏氏分说分说,转头却看到她不情不愿的脸色,又觉意兴阑珊,便随意“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这样的人,心术不正还欺软怕硬,与他们说再多也是无用。

苏氏心中又是忐忑又是不忿,有心想摆出婆婆款教训儿媳几句,却又想起宫宴之事,皇后和宫妃们都对她和和气气的,中途她又出去了一趟,宫女双雁说她是去见什么贵妃……

苏氏虽鲁钝,却并不真傻,自然而然就想到了王徽那个传说中入宫的表姐——不是听说那姑娘早几年就犯了事,被打发到冷宫去了吗?

难、难道……她这儿媳妇的表姐,如今竟是贵妃娘娘?

能私下去见面,是不是说明她们关系很好?

又思及皇后对儿媳的赏识,再想想这一年多自己对儿媳的苛待压榨,苏氏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见王徽表情淡淡的,心里越发没底,想再说几句软和话描补描补,马车却已停了下来,白露掀帘子小声道:“夫人,到垂花门了。”

王徽起身,扶着魏紫的手下了车,回头看见苏氏也下来了,期期艾艾的还想说什么,车顶吊的风灯照在她脸上,精心敷的蜜粉已经掉了许多,再也无法掩饰脸上岁月风霜的痕迹。

王徽暗叹,到底还是驻足,淡淡道:“宫中贵妃娘娘是我娘家表姐,不过日子到底是自己过,与旁人干系不大。母亲不必担忧,只消咱们仍同往日一般相安无事,井水不犯河水,您再多拘着世子一些,我自不会找您的麻烦。”

她声音不大不小,离得远的车夫扈从之流自然听不见,离得近的白露却听得真真切切,只把头埋到胸里,努力降低存在感。

苏氏愣愣看着儿媳,一时说不出话来。

王徽冲她点点头,再没说什么,带着魏紫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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