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7.压迫
第二天李斐照常起床,穿上细麻布做的孝服到府里的祠堂,身后四个弟弟四个妹妹俱是白服细麻,一行人面含悲戚的祭拜蔡氏,哀乐奏起,有老者唱哀歌。
一番仪式之后,回到玉沁山房重新梳妆打扮,这一次柳眉弯弯,香腮染赤,耳坠明珠轻晃,一身玫瑰红镂金丝钮孔雀纹长裙着身,一条石榴红海水瑞兽绦子把腰束得盈盈一握。幽露站在李斐身后赞道:“姑娘真真好看。”
十八岁的少女,该长的地方已经完全张开,身量高挑,秾纤合度,十分美丽之中,四分娇美,两分英气,两分豪气,如今华衣盛装,再添两分雍容华贵之气,光彩照人。季青媳妇笑着站在门边道:“本家奶奶姑娘们已经到齐了,都在前堂叙话。大姑娘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正过去呢。”
一家子姐妹,今天这种场合是要同进同退的,相互接应着,一众人同时出现在前厅。
“四叔家里的妹妹们是越发的出众了,个个儿钟林毓秀。”迎面走来一个风韵犹存的妇人,髻上一对金钗,上头拇指大的蓝宝石闪烁着,体型丰满,堆砌着笑容。说话的是朱钦长兄长子媳妇,朱沛之妻,因着朱沛现在是朱氏宗族的族长,沛大奶奶在亲眷之中是极有体面的,朱妙华熟稔的走过去,笑道:“大嫂子,你也来呢,我还以为你不能来了的。”
沛大奶奶推手臊道:“姑娘是取笑我呢。”这位沛大奶奶已经四十有二了,已经是有孙子的人了,将将一个月前又生下一个儿子。
“这有什么,拄拐棍的孙子,摇篮里府爷爷,都是稀松平常之事。”沣三奶奶压着嘴角的笑意说道:“你的福气,我羡慕还羡慕不来呢。”
“什么福气,本来可以安享清福了,又招来一个天魔星……”沛大奶奶朗声笑着,话说到一半练练摆手,道:“不说了,不说了,我们这些妇人说到孩子就没完没了了,四叔家的姑娘们还小呢。”
朱妙华似乎和以往不一样了,原来的朱妙华时刻维护着自己嫡长女的尊严,姿态高高的端着,绝少与人玩笑打趣,现在的朱妙华预备长袖善舞,脸上温笑不落,顾着这个虑着那个,三岁的马贞兰来了,还说一句:“小孩子脾胃弱,给贞兰单上一份好克化的饭菜点心。”
亲戚之后就是几家世交陆陆续续来了,长兴侯府的二姑娘范之玫和泰宁侯府的大姑娘邓鲁育最后携手进门,一阵子团团招呼,坐了八张梨花木灵芝纹圆桌,基本上依着长幼同桌了,沛大奶奶和沣三奶奶那一桌都是三四十岁的太太了,和李斐这一桌紧紧的挨着。
范之玫曾经在武林园和李斐打过口角官司,当场被景王妃请了出去,回家之后又被长辈们训斥了一通,再见到李斐就特别的郁积,这份郁积打了个弯儿,和朱妙华就分外要好起来。就算知道朱妙华的母亲已经不是宣国公夫人,也不改范之玫亲近朱妙华的意思,拉着自己的袖口和朱妙华亲昵的说道:“府上的丫鬟今天是精神恍惚的,刚儿我更衣出来,一个丫鬟就提着一把铜壶差点儿撞到我的身上,幸亏鲁育拉了我一把,只溅了点儿在衣袖上。”
范之玫今天穿的是一件石榴红斜襟羽纱长衣,袖口宽大,此时确实有一个手背大的水印。
朱妙华凝眉道:“你可问了那丫鬟的名儿,我告诉管事得重新管教管教了。”
范之玫摇摇手,道:“我看她小脸儿煞白的,眼圈浮肿青黑的,小可怜劲儿的,想是昨天被吓得不轻,我就不计较了。”
范之玫说话音儿不轻,前后三桌人都听得清楚,范之玫背后一桌一个容长脸的妇人手上挂着一串佛珠,数着珠子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和沛大奶奶说道:“据说那家祖上是给老老国公牵马的,就犯了点儿错当众活活打死了,也太不宽和了。”
沛大奶奶能顺着这个意思?他们这一房早三十年前就分家出去了,所以沛大奶奶只是呵了呵,还叹道:“这也不能太宽和了,这么大的一座府邸,里外里多少事,再宽和起来有一时眼手不到的地方,奴才们越发的不守规矩可怎么是好。”
那妇人被驳回了,脸上也没有太过的尴尬,反而迎合起沛大奶奶的意思说道:“姐姐年长许多,考虑的就比我深远多了。姐姐这么一说也是,这一年府上没了老太太,太太,上头没人辖制,奴才们骨头轻,恣意起来也是有的。”
李斐安静的从容的坐着用饭。她毕竟不是京城长大的,不是在宣国公府长大的,守孝期间几乎杜绝了交际还不显,这种氛围下就有些显现出来了,毕竟是不相熟的,李斐是有点落单了,不过单着就单着,单着留意观察每一个人,是善意的是恶意的,是诚心的是巴结的,把人看的稍微清楚点再去结交。
斜对面马舒兰一直在观察李斐的脸色,李斐侧了脸,一个笑容浮出来。
那一桌由沛大奶奶维护,一众当家的太太奶奶们都说起了管家的艰难,有时候重重不得,轻轻也不是,总之管家三年猪狗都嫌。
沣三奶奶
有仆妇求见,李氏维持着三年来当家媳妇该有的严肃整齐的仪态,缓缓端起青水瓷茶盅,轻轻抿了一口。因为郝妈妈是太夫人身边的老人,李氏微微向郝妈妈颔首,示意郝妈妈回事。不过,二十天前,在李家出事之后,李氏已经把宣国公府的对牌主动交给了太夫人。
十九岁的李氏,在屋中身着一件素面的白裙,如墨的发丝只用一根白玉簪挽着,一张未施粉黛的俏脸略显苍白,一双美眸冷泠泠,黑瞳瞳,明明是一个身姿曼妙,容颜柔美的弱女子模样,嫁入宣国公府三年,凭着诸方扶持,生生养成了凛然不可冒犯的气势。郝妈妈无端小腿肚抽了一下,可是想到已经收下的,和事成之后表姑娘许诺的种种好处,邵妈妈挺了一下腰杆,复又折下腰的道:“太太,今儿表姑娘昏倒在房中,家下人忙报到奴婢这儿来,奴婢做主,忙请了大夫来瞧,一瞧之下……”
郝妈妈故作
郝妈妈嘴上的表姑娘许锦,是太夫人妹妹的女儿,父母双亡,前年投奔到府上来,太夫人自从收容了这外甥女,是拿她当女儿待的,一应分例都按照公府嫡出的标准拨,曾多次明言要给这唯一的外甥女找个好女婿,去年婚事也相看起来了,李氏听到过一两句风声,说是相中了兵部左侍郎家的大儿子,不过那一家是头一拨满门抄斩的人家。李氏微蹙了一双秀眉,淡淡的问道:“已经一个多月了?”
其实都快两个月了,不过未婚先孕本来就难堪,许锦是要进朱家门,肚子得捂紧了,这日子就往浅了说,郝妈妈窥探不出李氏真实的情绪,硬着头皮道:“是快一个多月了。”
李氏有过片刻静静的审视郝妈妈,许锦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倒也不难猜,宣国公府人口简单,上一代女儿们早二十年前就嫁完了,爷们儿在老国公在世时就分了出去,所以偌大的宣国公府,正经的主子只有三位,太夫人蔡氏,宣国公朱钦,宣国公夫人李氏,余下都是家仆,自去年延庆宫大火之后,京中家家闭户连年都不过了,许锦从未出府,外人从未进府,瞧着郝妈妈的神色,许锦还能被家仆搞大了肚子?虽然这件事情完全在意料之外,不过这些日子李氏经受的打击已经太多了,所以此时的李氏也只是忽而惨淡的笑了一下,语气凉淡道:“坐下了这等丑事,你是干什么的?”
自打许锦头一天进府,太夫人就把郝妈妈拨给了许锦,做个教导姑姑,把姑娘教导歪了,郝妈妈也是要负点责任的,郝妈妈也自知有错,噗通一声就跪下了,做个认错的模样,磕着头反复道:“太太息怒,太太恕罪。太太息怒,太太恕罪。”
郝妈妈一边磕头一边腹诽,不自个儿息了怒又能怎样,不饶恕了这场罪过又能这样,现在自己是什么情形,紧夹着尾巴过日子,捏着鼻子也得认了。至于自己,这些年在这位夫人眼里一直不得重用,将来不是在府里早早的养老,就是跟着表姑娘去一小户人家。扶了表姑娘一把,也不过是为自己远谋罢了。回想起来表姑娘也是争气,这位夫人三年没一点动静,表姑娘一次就怀上了!
李氏的心中,像深秋最后一场迎风飞舞的芦苇花,风停了,花落了,就剩下一片赤黄的苍凉。
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