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点本】085五章 浑人
秦绝响道:“恒山……我倒是一直想去,可是忙着办正事,沒有时间,”吐了口气,缓缓蹲下來,眼神里有了些许温暖:“也不知她怎么样了,”
常思豪低下头,瞧着渐弱的篝火:“她有喜了,”
秦绝响蹭地跳起:“什么,馨姐她……”忽然意识到他话里说的是谁,身子僵住,缓缓坐了下來,马明绍使了个眼色,六名铳手退出院外,
常思豪也被吓了一跳,怔了片刻,终于想明白“馨姐”就是馨律,不知他怎么又跟人家亲近了一层,称呼起來连律字都省去了,【娴墨:不愿带此字,正是希望她放下此字,可知馨姐之律,正是绝响心结】
“怪不得那时她吃不下东西……”秦绝响低低嘟哝着,脸上渐渐露出恼憎之色:“打掉了么,”
常思豪:“沒有,”
秦绝响皱眉:“那不得有三个月了,你还等什么,”
常思豪无话,
秦绝响呆了一呆,忽有所悟似地道:“对,这事和你无关,”他霍然站起:“我这就派人告诉馨姐,让她动手,,”
“绝响,”
常思豪几乎同时起身,眼中的悲凉令秦绝响直寒到脚底,他吸了口气道:“大哥,你难道想留着这个野种,”常思豪道:“孩子沒罪,而且我不想让她再受伤害,”
“这不是伤害她,这是为她好,”
秦绝响说着挥手便要唤人,常思豪一把握住他腕子:“你知道什么是为别人好,”秦绝响不耐道:“让谁高兴就是为谁好,”
常思豪道:“你怎么知这样她会高兴,”
秦绝响挣道:“她是我姐,我高兴她就高兴,”
常思豪手中握得死死,努力压抑着语调:“你知道她是怎么为别人好的,她给引雷生治病,肯于口吮脓疮,她为了救我,可以不顾男女之防,她对别人好是心里只想着别人,沒有自己,你呢,”
秦绝响大声吵道:“她给人治病向來那样,她救的人多了,不仅仅是你们,她现在是个白痴,她不能想的,我得替她想,”【娴墨:父母对儿女如此,儿女对父母也如此,给的都是对方不想要的,结果皆大伤悲,气苦相互不能理解】
“别说了,”
常思豪猛一抖手,
秦绝响猝不及防被甩了个趔趄,身子歪出去打个晃站定回头,见他虎睛凝怒,气势夺人,禁不住又倒退了一步,说道:“大哥,打个胎死不了人的,那野种和你半分关系也沒有,你为何这般护着他,”
“野种,”
常思豪目中一空,眼前忽见滚滚烟尘,满耳蹄声,
番兵鞑子來去如沙暴,席卷过后,留给村庄的除了尸体与灰烬,还有残垣断壁间全身**奄奄一息的妇女,
十月后出生的孩子,便是“野种”,
汉人看番人是野种,番人看汉人是野种,那么西藏、鞑靼、土蛮这些番邦之间呢,不同民族的人聚在一起,是否看对方都是野种,
记得那一夜,自己为埋葬公公挖烂了双手,天明回到张屠户家【娴墨:小常家事,零零散散,军中炖肉时一提,兄弟换心时又一提,想到便來,挥之即去,似童话中小女孩被继母弃之荒林,沿路寻鸟儿未食尽面包屑之文字,】,将一个饭碗失手打破,稀稀的米汤洒了一地,热气蒸腾,
当时张屠户狠狠地瞪着自己,牙缝里挤骂出來的两个字也是:“野种”,
异族是野种,同族非血亲的人还是野种,天下人岂非都是野种,
我们倒底能不能和野种交朋友,连姻亲,做兄弟,甚至……
,,做父子,
“如能抛却往昔的前仇旧恨,下令开放边境,设立马市,允许民间商贸往來,而后迁民与之杂居聚居,开放通婚,令民族间血脉相融,无论汉蒙回藏,皆亲如兄弟,再教而化之,使服王道,届时天下一家,战乱消止,何愁迎不來太平盛世,”
郑盟主那满载向往的眼眸,令人心折,
他直愣愣呆了半晌,心绪终于平复下來,转过身子,说道:“吟儿的孩子,便是我的孩子,什么野……以后不要再提,”
秦绝响惊指着他后背:“你……你竟然想要做那野种的爹,”
常思豪仰看夜空,二目凝神,冷毅如星,
思潮翻涌之际,心中响起的竟是程连安的话音:
“天下间忤逆之人甚多,就算亲生父子,血脉相连,也未必父慈子孝,”【娴墨:引思郑盟主、程连安语,是将二人又相提并论矣,这两人同论极不相称,郑盟主是理想主义,程连安是现实主义,理想和现实往往有些地方重合交错,关键看人怎么处理,】
程连安说这话时的表情,稚气而坚定,
自己难道还不如一个孩子看得开,
他侧头缓缓道:“只要家人和睦融洽,这孩子便是陌路拾來,又能何妨,”
秦绝响脸色铁青,猛地提高了声线:“大哥,你怎么变得这么浑,”
“浑……”
常思豪心底涩然生凉,凝了一凝,却忽然笑得无比豁达豪畅:“哈哈,我本來就是个浑人,”
秦绝响直勾勾愣住,难以相信,陈胜一皱眉沉思,马明绍略有尴尬,僵默不语,三人自然不会知道这些话的來由,更不知这浑人二字给他的触动曾有多深,
柴枝燃尽,篝火渐低,烘热的石圈中只剩一片暗红在明灭,
隔了好一会儿,秦绝响脸色缓和,眼中渐渐有了笑意,猛敲了两下脑袋,道:“嗨,我这脑筋太僵,心胸也窄,比之大哥的豁达可真差得远了,哈哈,大哥,你对我姐姐这份情意真让人无话可说【娴墨:和小吟感情无关,然不能不作此想】,便是一万个萧今拾月也比不上,无怪我爷爷、大伯一看见你便喜欢,这才是有担当、能扛事的汉子,好,这孩子留着便留着,他本來无辜,有什么错儿,我一时想不开胡说八道,想必大哥也能理解,可别怪小弟鲁莽才好,”
常思豪侧目相视,在那些表情动作中,难以辨出半点真心,
陈胜一抬头看天空郁郁凝寒,似乎又在酝酿着一场风雪,道:“少主,再待下去天就有点晚了,新的落脚地我安排在小汤山,暖儿他们都等着您呢,咱们这就过去吧,”秦绝响笑道:“好,那儿有热汤温泉,暖暖乎乎的,泡起來松骨解乏,大哥,咱们一起走罢,”说着伸过手來,
常思豪也不愿为个沒落生的孩子伤了兄弟的情份,当下略陪了一笑,伸手在他掌心一拍,两厢会意,不再多言,几人下山寻得藏在林中的马匹,一起上了大道,打马扬鞭直向东來,小汤山离昌平不远,不多时便到,陈胜一引着大伙來到一家不甚起眼的汤馆,门口匾上写着“和薰汤”,店伴远接高迎,将几人让进院子,暖儿听到声音早从屋中跑出,一见秦绝响,登时喜笑颜开,道:“响儿哥哥,你怎么來得这么晚,我还以为你出事了,”她身上穿着小绿袄,领边白绒纤纤,将一张小脸衬得越发水灵,头上发丝新亮湿润,显然刚洗过不久,
秦绝响面有惨色:“小乌龟,我可不是出事了么,”暖儿惊奔到身边,摇着他胳膊道:“你怎么了,”秦绝响向她胸前摸去,笑道:“我手都冻硬了,來,快给哥哥暖暖手,”暖儿瞧他身边有人,红着脸笑躲开道:“不行,”见他佯有微嗔的样子,又怕会真的生气,凑过來拿了他一只手夹在自己腋下,低头扁嘴道:“最多这样,”秦绝响在她腋下一搔,暖儿痒得笑起來,身子打了个转儿,倒在他怀里,被秦绝响顺势亲了个嘴儿,又“呀”地一声挣起,惊笑逃开,
陈胜一避开自去周围巡视,马明绍等人对此似乎早已见怪不怪,常思豪瞧着这一幕,却感觉自己老了十岁,低低道:“绝响,你难道已经把她……”秦绝响嘴角邪邪一勾:“沒有,过了年她才十二,不着急,一收用过,便和别的女人一般,腻腻歪歪沒意思了,你看她现在这半懂不懂的样儿,不是更好玩儿么,”常思豪心想:“怪不得你沒功夫上恒山,”本想劝他几句,眼瞧暖儿笑吟吟地又绕回來和他玩乐,丝毫沒有被侮辱的羞耻感,心想:“这女孩子心地纯净之极,要是有了男女之防,反嫌作做,人生只要开心就好,我又何必打扰她的快乐,”【娴墨:这话既是又不是,馨律年纪大且人冷,绝响恋慕,小常不劝,是自己失母之情动,故能理解,暖儿情萌之际,两小无猜,碰碰挨挨倒无妨,但绝响却是过來人,带邪心行邪事,岂能不劝,不劝者,意当有二,一是小常本是此类看得开人,觉得不管绝响何意,暖儿的快乐是真就无所谓,二來是考虑到绝响让陈志宾投诚,狎辱暖儿是其中一罪,故不阻,外人看到可以为佐证,再有别思,当是他自己对小吟不能像绝响这般放得开,故看在眼里,心里实有一分羡慕,看得舒服,故不阻止,这是潜在心理的一种外在表征,自己不能察觉,】
温泉四季常热,店伴伺候说相应东西早都准备好了,请几人入浴,秦绝响甩开暖儿,带常马二人來到后院,只见西面植了株遮天盖地的大杏树,树下支着烤肉架,院心是两丈方圆的一汪小池,池边有个简易的单柱伞亭,这亭盖有一部分凌空探入池心,边缘设有圆形滑道,拉上竹帘即成更衣室,夏可乘凉,冬可防风,伞骨下挂着几只长圆形的纸灯笼,上画小童捉蝶、逗蛐、放鞭炮等图案,虽然工艺简陋,却也匠心别致,灯内烛影摇曳,光线柔淡铺來,照得亭下一片黄晕,暖煦薰人,有侍者见來宾已到,缓步行來于小池畔站定,静静躬身施礼,
这小池边缘全是中碗大的圆石垒就,中间一汪汤泉蒸腾冒泡,浑白如脂,水面淡淡弥漫着一股混杂了香料的硫磺气味【娴墨:还不是暖儿刚洗过之故,不写之写,早有暗透在先,只淡淡一句发色尚湿,未见半字描摹暖儿入浴情景,而裸玉融香之态尽在眼前,淫冶不露痕,】,秦绝响使手一探水温,笑道:“好,够热,大哥,咱们來吧,”也不到亭内更衣,三两下便脱个精光,将衣服往侍者身上一扔,跳入池内,这时陈胜一巡视了一圈回來,本不想洗,也被常思豪硬拉着解衣,
秦绝响埋头入水屏息良久,豁拉一声将头发甩起,双手在脸上一抹:“舒服,”【娴墨:洗澡还是小儿作派】常思豪下在水中,向他游近了些,道:“绝响,你做上当家人沒几天,秦家变化可是不小,不但战员大幅扩充,提拔了不少新人好手,还成立了元老会,让前辈功臣得享尊荣,想必大家都很和睦开心吧,”
秦绝响立刻听出重点,柳叶眼在陈胜一脸上飞速一扫,淡笑道:“是啊,其实我做上了当家人,才知自己脑子不够用,俗话讲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老一辈人的经验智慧,都不是我这种孩子所能想见的,秦家有那么多跟随爷爷打江山的前辈,每个人都是一个智囊、一座宝山,我怎能不善加学习呢,可是大家散于各分舵交流不便,于是就想到把他们集中起來成立元老会,让他们能不为俗事所缠,心无旁骛地研讨江湖局势,为秦家未來的发展大计提供参考策略,也为我能随时听取大家的教诲提供方便,”
常思豪道:“原來如此,”目光凝敛,不再言语,
秦绝响招手:“马大哥,就剩你了,怎么还不下水,”马明绍笑道:“属下向來单独沐浴,这个……不大习惯,”常思豪道:“我听说江湖人能在一起洗澡嫖妓,便是心无隔阂,我和陈大哥可都下水了,马兄是不习惯多人同浴呢,还是不习惯与人赤诚相见呢,”
这话本是秦绝响说给他听的,此刻转述出來,一则是为了打趣,二來也是唤起旧忆,重新拉近感情【娴墨:心若不觉远,何必重新拉近,】,果然秦绝响在旁,听得嘿然一乐,
马明绍陪笑道:“常爷言重了罢,如此明绍也凑个趣便是,”到亭中拉帘脱衣,也下在水中,
四人舒舒服服泡了一阵子,秦绝响将头发往后抿拢,靠在池边点手召唤,人将烤架移近亭下,上面一头小猪刷得蜜色红亮,烤工吱吱嘎嘎摇动滚轴,琥珀色的猪身缓缓转动,油脂一滴滴落在炭火上,咝咝见响,
这乳猪是暖儿安排做的,本來已烤多时,因他迟迟未到,一直也未断炭,只将位置提高不断刷油,煨得更透,烤工见差不多便停止摇动,割肉斟酒,放在木托盘中,漂放池内,供四人取食,
烤工手粗,割得块大,常思豪尝了一块,只觉膏浆润泽,入口舒滑,肉味厚美,喝了口酒,辛气冲喉爽烈,更是过瘾之极,当下笑道:“这肉真是不错,來來來,陈大哥,马兄,都尝尝,”说话间颈侧忽感微凉,似有水滴落下,抬头望去,天空中有了层次,一泓黑宇间散落下无数梦境般的白,看得人身心俱爽,
“好雪啊,”
他放松向水下沉去,合目仰天,双臂抱在脑后,任脸上清凉落雪,一身暖意融融,觉得人生大美,直想懒懒地睡上一觉,
耳后有人温言笑道:“千岁可浸得舒服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