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章 正论
常思豪赧然道:“惭愧在下活得昏昏噩噩什么抱负可也沒想过太多”
朱先生面色稍冷似乎对他的话有些不满道:“大丈夫生于天地间若不轰轰烈烈做它一番事业岂不负了这一腔热血大好头颅”常思豪道:“先生教训的是只是我……在下才学……实在有限不堪大用至于投身于军旅助守边防也只可充马前一卒而已近來更是忙于私事沒空……无暇它顾不过只要国家有用得着的地方在下一定尽力而为”
荆零雨在那桌静静吃喝虽然瞧也不瞧这边的言语却也一点不落地都听了去听常思豪陪两个文人说话应对得甚是勉强暗地里偷笑不止
朱先生道:“乱世赴国难大将保边疆常侠士所作所为令人钦敬然先帝嘉靖藏于深宫严嵩乱国党植天下东厂酷虐肆意横行国是谁家之国边境军民沥血奋战所积之功无非徒添奸贼之政绩增督军太监之荣光功又成谁家之功人应有爱国之心更应有爱国之智须知君正则臣忠可也君不正又何必恪守臣责像当年唐太宗那样的圣明天子对其尽忠则可令国盛民强太平安乐若皇帝如殷纣王一般残暴不仁对其尽忠岂非是助纣为虐为虎作伥”
常思豪联想到嘉靖帝的种种作为以及边境流民惨状叹了口气道:“先生说的不错”荆零雨筷子略停眼珠微微斜了过來
江先生整了整画袍冲朱先生笑了一笑:“对酒当歌朱兄何必老去想那些令人不快的事”转向常思豪道:“我二人喜好四处游学以增阅历见闻走的地方多了所遇趣事也相当不少前些日子到江南一带时发现家家户户拉郎配女官宦人家亦急着招赘女婿进门老夫少妻、穷汉得富女者比比皆是甚至十二三岁的女孩子也都嫁了出去满街花桥穿梭新郎四窜穷家女子租不到轿子头戴红盖便当街跑到夫家去场面可是热闹啊一问才知原來皇上下令要选宫女所以江南女子都忙着嫁人以免被选了去哈哈在下和朱兄只是一走一过就险些被人拉去当了新郎”
朱先生墩杯于桌面有愤色:“现今大内还有宫女好几千皇上却仍要增选谁人愿让自己的女儿在宫内白头孤苦一生故而百姓们不得已才行此下策当今圣上不思励精图治重振朝纲却每日耽于声色甚至服孝期间亦游幸无时日夜春欢简直丧尽礼道人伦且他不顾国库空虚民生凋敝下诏四处购买猫眼石、祖母绿等各色珠宝花费甚巨极有热心而在上朝时面对百官又呆若木鸡不发一言冷似冰人不说话也便罢了哪怕坐在那里给底下官员一个牌位也好可是他登基一年上朝不过两次除了几大阁臣其它官员甚至见都沒见过他一面这又与先帝无异了如此下去不知怎生得了啊”
常思豪一怔心想:“严总兵也说过此事看來事情确是不差的了先帝嘉靖三十多年不见群臣致朝政日非天下纷乱隆庆帝虽然上了一两回朝却如同木偶那又和沒上朝有什么区别刚刚登基不到一年便即这样那以后的日子呢”一时大感气闷
“哎”江先生口作嗔声一面欠身为两人斟酒一面笑道:“朱兄又何必如此激愤先帝嘉靖在晚年也有所悔悟有所收敛海瑞上书直斥其非他也只将其收监不杀当今圣上初登大宝就放了海瑞可见还是英明之主且他登基尚不过一年日后未必不能勤政爱民振奋中兴啊我等草民只须翘首以望耐心等待就是”
常思豪皱起眉來:“难道他一日不改天下人便要等待一日一辈子不改便要天下人苦熬一生将希望都寄托在一个人身上太也渺茫”
朱先生击掌道:“说的好海瑞上疏先帝曾言说‘陛下诚知斋醮无益一旦翻然悔悟日御正朝与宰相、侍从、言官讲求天下利害洗数十年之积误可置身于尧、舜、禹、汤、文、武之间使诸臣亦得自洗数十年阿君之耻置其身于皋、夔、伊、傅之列天下何忧不治万事何忧不理此在陛下一振作间而已’无非还是孟子‘格君心’的调调其言何等幼稚天下积弊日久种种旧制缺陷、新生问題难以数计岂是一人一念之转而能改变况且将希望寄托于别人身上太过消极需知求人不如求己啊”
常思豪听他语声豪迈气度过人心中大为振奋拱手道:“先生您见识不凡必有治国的方略不知道照您的想法这天下要怎样才能变得好些”
朱先生轻捋短须道:“不敢以在下浅见要振惰起衰非得集治世之能臣上下一心以大肝胆大魄力革旧制立新篇执行变法天下或有起色只是这也只是个梦想照现在的样子來看是永远不可能的了”常思豪奇道:“为什么”
朱先生且先不答动手将菜盘和火锅移开些许腾出一块空处一手拢住自己的青衫大袖另一只手探出去拈了几粒花生米撒在桌上指道:“六部官员的影响力已大不如前于他们而言还是安安稳稳地收贿敛财才是正经变法这等大事弄不好就要身败名裂莫说什么加官晋爵恐怕一个不慎身上这身朝服就穿不着了”
他说这话时指尖一捻轻轻搓去一粒花生的红皮
“六部官员无用施政方略的决策全在内阁而内阁之中……”他取了只空碗摆在顶上又夹了块腐乳放了进去道:“内阁之中首辅徐阶不过是个权术高手他懂得如何打击排挤别人四处安插亲信稳固自己的地位却不是一个有魄力的治世能臣他向來主张宽政力求稳定就像这块腐乳虽然得宠当红骨子里却尽是腐朽的味道要他实行变法那是绝无可能”
他端起酒一饮而尽将空杯置于方才那只碗左下方似乎嫌不干净又拿起來取帕抹尽残酒才再度放下指道:“内阁第二号人物李春芳腹中空空毫无主见是个无用之人只一味惟徐阶马首是瞻”江先生不禁笑道:“朱兄你也忒刻薄了些拿空杯喻他也便罢了偏还要擦得干干净净春芳是靠写青词得宠肚里须还有些文墨”
朱先生先是瞪了瞪他又点点头:“言之有理”把火锅边的臭豆腐罐拿过來用筷子在里醮了一醮滴汁于杯中道:“墨水是有的可惜臭得很”
他这孩子气的顽皮举动引得常思豪和那江先生都笑出声來
朱先生继取一青白花瓷盘置于杯侧:“陈以勤在皇上尚是裕王之时便是他的老师此人保守视祖宗法制为雷池又岂肯轻越一步至于张居正”他又拿过一个浅碟却翻转过來扣在盘碗下面的位置:“此人今年不过四十三岁年纪是徐阶的弟子陈以勤的门生入阁近一年來负责边防军备事务从他的施政作为來看尚算注重实际但是城府极深让人琢磨不透”他一面用手指轻轻敲着那浅碟的底部神色中带着些凝思的味道一面继续说道:“此人原与高拱交情莫逆可是上半年徐阶利用言官打击高拱之时他却也未能挺身而出说句公道话是怯懦是韬诲不得而知虽然他是夹在老师和朋友之间确实不好说话可是遇了问題置身事外沒有个明确的态度又与墙头草何异况且相对而言他在内阁中资力尚浅就算想有作为有那些保守的前辈在上也沒有他说话的份”
说到这里他收手靠在椅背之上目视常思豪:“隆庆皇帝喜女色珍玩于政事上一无所见自不必说他自在宫中玩乐阁臣们各行其事相互倾轧侠士请想还有谁能站出來登高一呼励治变法”
常思豪听完瞧着桌上腐乳花生杯盘碟碗这些东西心想:“内阁中的人或者爱抓权或者不办事或者沒能力或者沒地位说到头來岂非还是一场空”叹了口气道:“看來这个世界就是这个样子咱们做平民的只有逆來顺受沒办法改变了”
“不然”朱先生肃容道:“汉高帝刘邦不过一小小亭长终获天下就连庶民陈胜亦晓得王伯将相本无种的道理常侠士身怀绝艺又值大好年华如此失志颓迷那可就连这題诗于壁的水姑娘亦比不上了”说着单臂一挥袖风遥遥掠壁常思豪目光随之转去墙上文字撇撇如刀仿佛也刻痛了心房不由一阵惭惶低下头去稍顿一顿心中忽地生出些许疑念忖道:“他这些话是什么用意说什么刘邦又什么将相无种这岂不是有撺动人造反之意”
心机电闪间目光向二人脸上扫去寻思:“这两人对于朝政是非极是熟捻大论炎炎显然不是寻常人物难道他们是來自官家或东厂的密探窃听到了我和小雨的谈话便出言试探否则我与他们素昧平生他们又为何如此信得过我竟连皇上的错误也敢当面直陈就不怕我去告发”
那江先生侧过了脸去笑道:“朱兄祸从口出啊咱们这些腐儒酸士因言获罪的还少了手无缚鸡之力肩无挑担之能徒发浩叹于事无补又有何益倒不如流连于山水之间忘忧于荒旷之地纵马长歌饮酒诵诗以舒雅意以遣襟怀做个四海散人落得逍遥自在”
常思豪此时却已有了些分教心下暗笑:“自一开始你二人便是一唱一和试探我的心思你若真有此想法又怎会在这儿坐议闲谈既如此我也逗你们一逗”从容道:“江先生这话就不对了我听有句话说叫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若有才学的人都避世离尘隐于荒野之间与草木同朽那当初又去学那些经史子集治国大道干嘛呢我常思豪不过是个鲁莽小子懂的不多也知道要尽己之能报效国家先生想來也是饱学之士说出这样话來也不怕令人耻笑么”江、朱二人对视一眼同时展颜江先生道:“常侠士快人快语江某佩服在下倒有一言……”
正这时就听有人招唤:“小黑小黑”声音低而急促
常思豪回过头去见荆零雨连连招手便向二文士拱手一礼转身回來问道:“怎么了”
荆零雨低着头道:“别声张付账咱们走”常思豪问:“出什么事了”荆零雨脸上惶急身子不动用眼神向斜后方领了一领常思豪顺势瞧去只见有伙人说说笑笑刚刚在不远处一桌坐下伙计正伺候着点菜
对方一共五人全是少女年龄看起來都在十五六左右正脸对着这边的一个身穿鹅黄滚褶花边长裙唇似红樱黛染峨眉裁鬓薄妆美而不艳神态庄重自若看上去比较老成她右手边那少女着白衫容貌一般然而眉目平和神色间倒有一种天然雅静左手边那少女正在笑着微翘的上唇令她有着一份与众不同的美感俏里含娇活力四射一边说话一边解着身上的大红暖氅另两个少女一着黑衣一着绛红背对这边虽看不到面容可是那两段雪也似的细颈和婀娜的身段让人一望之下便生遐思荆零雨低低怒道:“色鬼看什么看快付钱走人她们认识我瞧见就糟了”
常思豪不敢怠慢赶忙招呼伙计结帐两人站起身來他又向西桌江、朱二文士拱手虚施一礼算是作别也不待其有何反应便携荆零雨仓促下楼正走到楼梯口处就见底下一人手举几串冰糖葫芦笑吟吟正急步而上这人抬头瞧见荆零雨神情登时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