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章 唱曲
酒成一线入杯哗响
曾仕权以目示意将李逸臣略起的身势压了下來冷冷道:“吟得好先生胆量可谓不小啊”
朱先生毫无惧色搁壶安安稳稳靠在椅背上清朗一笑:“掌爷是在说我么这话可真不知从何论起了嘿嘿这大冬天的能安避暖室喝酒听风岂非妙哉快哉兴致高涨吟两句诗需要什么胆子了”
曾仕权那对笑吟吟的眼睛忽然射出利刃般锋利的光芒仿佛已将朱先生的脸直插刺透正在条条刮剥
他身子略往前探阴森森地道:“日月即是明字东风便是东厂这不就是在讽刺我说风话借东厂之势一手遮天么”
朱先生笑道:“只怕掌爷确是多心了我方才所吟之诗名曰‘咏柳’写的是冬日有一小阳春东风大起柳枝摇乱这暖风遇寒气便生飞雪如花散人间遮天蔽地在下不过是喝得身上酒暖想起外间还是雪如清霜一时想这首诗罢了此诗乃是宋时曾巩所作曾文定公字子固乃抚州南丰人氏元丰年间曾官拜中书舍人文章大有成就而其诗却为文名所掩世间可能传诵不广这诗既为宋时所作又怎可能是讽刺东厂和掌爷您呢”
明初时候翰林院编修朱右选唐宋文章得大成就者八人编成《八先生文集》自此天下有了唐宋八大家之称曾巩正是八家之一说他的诗传诵不广实是为了照顾曾仕权的面子免得让他羞耻太过然而在识家眼里这却是更大的讽刺常思豪对文学了解有限邵方和高扬却都明白朱先生这套借古讽今、移花接木的把戏不过二人对曾仕权一无好感所以心里虽清楚却乐得听朱先生调侃逗这个闷子
李逸臣胸中文墨不多也不知是否真有这么一个“曾文定公”但察颜观色总感觉得出对方是在卖弄戏耍己方一张脸渐渐憋成青色眉间的皱纹麻绳般拧起來不住斜瞄着曾仕权有了随时动手的意思
此时四外一片哗然掌声潮起有人在戏台上摆好五只腰鼓式四孔中空绣墩那绝色四胞姐妹各持一件乐器走上台來两下分开水颜香怀抱一只香红木五弦琵琶现身于后她已换了一身雪色交领襦裙袖边、裙脚处各有幽蓝花印灯下泛起微光随着轻盈的步履带出优美的动势
满厅中再沒有谁说话、咳嗽、甚至粗重地呼吸所有人都静静地对她行起了注目礼
水颜香不慌不忙于台中央绣墩之上落坐左腿轻轻抬起压上右膝裙边落定之时刚好遮住脚面外面仅露下小小一个鞋尖
这鞋子也已换过不再是跳舞出场时的木制款式而是白底青边布料洁亮生光有着瓷器的质感
她稳了稳怀中琵琶目光缓缓向前拂扫去人们气息为之一凝登时满厅里都是心跳
水颜香一笑
这喧嚣之后的静谧令她脸上泛起酒醉的嫣红仿佛一种小姑娘初见了生人的羞涩让人觉得现在的她和刚才在外面踏栏畅笑的她竟似是两个绝然不同的存在
一声铮响率然豁亮仿佛一条小龙离弦飞去吟游厅内其韵悠悠不绝
她纤指按弦轻轻一笑说道:“小香近來新写了首曲子大家要不要听”
人们露出会心的笑容答案自然是要但是有些废话只有说出來才妙太高的期望即使被完美地满足也一样会让人有失望而这句话却令人们心理得到了放松
水颜香打个响指那四胞姐妹会意落座揉弦弄萧乐声浮起曲调柔和如空山凝雾露睡香兰
一袅淡淡的琵琶音色不期而然地缓缓注入水颜香的歌声也随之而來唱的是:“融雪夜成冰人街冷清云如逝水流星雨烈无声千古无数幻梦惟寂寞难醒未知谁与许今生愿签花为薄笔走蛇龙勾尽情缘换一次邂逅;抹却种种得一世从容……”
她启口轻圆气无烟火声音淡悦柔婉像一泓清泉汩汩汇入溪流与乐曲形成一种沒有摩擦的渗透
琵琶偶尔叮冬的音乐有如玉器般坚脆通透一如赋予天空以配重的星光
“寂寞难醒……”
常思豪目中失彩眸下离神心中浮现出一幅图景那是一处菊开如诉水音叮咚的院落二层小楼之上有一少女手抚栏杆长睫暗垂瞧着院中缓缓运行的水车神情安静而寂寞
厅内众人肃耳静听只觉一颗心也随之而去各幻心景各享其情
一曲唱毕玉指离弦水颜香缓缓收住气息身子微欠示礼
然而厅内旷寂久久无声并无一人喝采
她有些意外抬起头眼睛左瞧右看:“怎么不好听吗”
常思豪听到“未知谁与许今生”这一句时心中便是一揪想秦自吟从寂寞中醒來可想得到情种他人最终邂逅的竟是自己世事无常总让人如此无力不经意间感到睫边有了重量他刹时收摄了心神赶忙伸出手來鼓掌大声喝彩将这难抑的情感轻轻掩过
厅内众人表情痴愣仍沉浸在某种虚幻之中常思豪的彩声令他们回过神來稀稀拉拉的掌声随之响起忽又连成暴雨疾风式的洪流
水颜香一双妙目转來在常思豪脸上略作停留笑靥如花回看众人的样子似乎觉得这才像话扬手打着响指要酒
有人禁不住赞叹起來:“水姑娘这支歌曲妙词悠真是仙家逸品令人闻而忘忧”周围人听了纷纷点头有人附和:“不错不错此曲听來仿佛有温水自头至脚缓缓淋下全身遍暖真听得我等如痴如醉一时连身在何处都记不起了”一时间又有许多人七嘴八舌地夸赞忽有人道:“差矣差矣”厅中一静大家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这人约莫三十左右年纪身材瘦削生得一副黄焦焦的面皮蓄着短须穿着打扮算是富贵中流大冬天的手里仍是拿了把斑竹小扇见众人都向自己看來便站起身道:“君不闻‘寂寞难醒’四字寂寞难醒啊此曲绝非怡情之作实道尽人生寂寞乃千古悲苦文章你等可曾经历午夜梦回之际披衣下榻但见窗间香冷院中竹寂宇漏星华地覆月霜令人只觉心头哽哽胸中一缕苦闷万种孤单难描难述此曲轻柔细绪如诉衷肠正唱出此间凄凉故在下以为诸公都错解了”说话之际头摇南北扇指东西一副文酸模样
这话一出有人点头同意有人出言反驳几拨人各执己见相互辩论起來也有人不屑参与瞧着这些人连连摇头闭起眼睛自顾自地回味余韵
台上水颜香提着酒壶仰天畅饮极是豪快瞧得常思豪一阵心向往之又想:“我以为除苍大哥的百浪琴外再无音乐却不想这水姑娘的琵琶也如此好听只不过她歌词中都像是诉说女儿家的心思和口福居壁上題诗的感觉大大不同了瞧她喝酒唱曲乐在其中并无忧苦之相程大人的女儿只怕多半不会有这般心情”手随心动顺颈间抚去锦囊中玉佩还在一按之下硌得胸骨微痛心底却一阵失望袭來
“哈哈哈哈”
突如其來的几声大笑将厅内杂音压了下去东面一人张臂大声道:“你们辩论得花样百出却沒想想水姑娘这支歌妙自天成本就一体难分你们却把它拆开來这个说词妙那个讲曲美这个说水姑娘指法出众那个又盛赞她写词的才高一个个酸文假醋地可着自己懂的卖弄岂不让水姑娘看了笑话”
那文酸公将小扇在掌心一击道:“此言有理咱们说得再多也是盲人述象词文曲调讲究的是个神韵如人登临绝顶方明荷尖蜓立之妙纸上摹溪留白处自有泉声一切心照何庸赘语”说罢小扇一摆闲闲落座
东面那人道:“说得好其实水姑娘姿容曼妙有如仙子观之则醉不论谈什么曲子唱什么词还不都是一样的销魂么”
文酸公以扇遥指:“我还以为你懂看來你也是个蠢物长相好看和曲子有什么关系”
东面人道:“怎沒关系凡事都是一体而论如果这坐着个八十岁的老妪弹琵琶纵然再动听只怕你來都不会來罢”
文酸公拍桌而起道:“怎么不会纵使再过个四五十年水姑娘只要还在这里弹我便还会來听”
他这话说得极是诚恳惹得几人动容东面人大叫“虚伪”两人吵作一团余人论声又起查鸡架大声笑道:“各位你们不心疼口水在下倒有点替各位心疼银子了哈哈我看大伙还是别再争了不如请水姑娘再弹奏一曲饱饱咱们大伙儿的耳福吧”人们一听这话大是醒悟纷纷闭上了嘴争论的人沒了对手也便息声一时嘈嚣消隐那文酸公还想说些什么被他同桌的人在底下扯扯衣襟也便怏怏坐了
水颜香一边豪饮一边饶有兴致地瞧着人们评论争执这会儿手里的酒已然喝了多半壶见此情景笑了一笑道:“好啊刚才瞧你们说得热闹还真不忍打扰其实各位夸得太过了夸我弹的好的小香感激那毕竟是一天天辛苦练出來的夸我长得漂亮的我说什么好呢这张脸是爹娘给的你们夸我我就只能谢爹娘了可是啊毕竟青春有限人总有老的那一天你们总会看惯了我看腻了我看厌了我到那个时候小香又该何以自处呢……呵呵多了不说好在现如今我还有大把的青春在手你们各位还是我的衣食父母知己良朋來有酒的都端起來小香在这先敬大家一杯”
她也不等别人仰头咕嘟嘟灌了一大口酒
众人被她几句话说得发愣酒端在手忘了去喝也有人在她这半醉半醒的话里听出无限寂寞愁寥大生感慨眼圈竟然有些发红
水颜香一弯腰将那剩下的半壶酒搁在脚边喃喃自语:“唱点什么呢”
她直起身來表情怔怔了好一阵沒有再出声好像刚才弯腰那一下使得酒劲上头有些迷醉手拢琵琶无意识似地略调了调弦轴目光洒了一圈转到常思豪这一桌时略作停顿眼睛眯起喃喃笑道:“嗯就以刚才的话題为引來一段儿吧”
假甲轮拨曲声便起唱道:“我愿目光浊身如秋禾萎秋禾衰败一身萧却是人间美我愿白发生登高和泪醉泪中往事有悲欢不带青春悔我愿住丰都渴饮黄泉水嫁个妖精做婆娘生它一窝鬼……哈哈……哈哈哈……”她弹曲摇头现编现唱放浪行骸极是开心唱到最后两句竟然忍不住自己笑出声來下颌扬得高高领下半掩雪脯随着笑声乱颤一时光痕亮眼
查鸡架直咧嘴不住耸肩搓手心知她这么胡來可是不妙回看主子只见徐三公子正摇头晃脑拍着巴掌似乎觉得水颜香无论唱什么都是妙不可言众人听这曲子悠扬悦耳唱得也舒缓好听在间奏中还大声喊好待听到后來这一段简直恶趣十足相互间尴尬对视谁也无法再夸出口了
水颜香唱得高兴脚尖一挑又捉壶狂饮台上那四胞姐妹中有一个身子略向前探笑以目光向四下一领建议道:“姑娘今日來的客人多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之人何不让他们当场作词您來唱呢”
众人一听这主意立时登徒子附体又來了精神立刻七嘴八舌地道:“我们写的词能打水姑娘口中唱出來那可是天大的荣幸要得要得”“哈哈才子填词佳人唱我等真是艳福不浅哪此事必成就一段千古佳话快拿笔來我第一个写”
水颜香一笑搁下酒壶瞧着众人道:“个个才高八斗学富五车那潘安子建岂不遍街都是了”查鸡架忙笑道:“有才无才笔下看來姑娘不如应下來做一回佳人主考也是个美谈呢”水颜香哈哈大笑
徐三公子对此毫无准备见水颜香高兴众人又踊跃自然乐不可支忙着人取來笔墨四下分发然而一见要纸的人多又不禁开始皱眉查鸡架瞧了出來大声道:“诸位水姑娘身子娇弱上百首的词只怕她唱到天亮也唱不完不如愿写者每人限写一阕集上來由她挑选选中的便唱如何”
众人虽不情愿可也不想让别人觉得自己不懂怜香惜玉各自点头接受那文酸公忽道:“水姑娘若是词被选中也应该有所奖励才是呀”有人驳斥道:“百里挑一被选中已是大幸还要什么奖励”文酸公微微一笑以扇指着水颜香脚边道:“也不须别的只要姑娘把那半壶残酒赏了就成”顿时厅内一片嘘声谑笑四起
常思豪看得摇头意识收回身畔登时脸上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