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对峙
桃林落蕊,美不胜收。诸位新科进士在圣上嘉奖下开怀畅饮,偶同四座寒暄,端得一副从容优雅之态,实则几乎都在暗地打量四周,以觑文襄公主旁观之地。
那栋小楼太过明显,已有不少人猜到文襄公主正在其内,举止间愈发小心。眼力卓绝者瞥见楼中那被桃林掩映下仪静体闲的美人身影,更是耳热口燥,心驰神摇。
世人只道文襄公主性情古怪刁钻,竟不知还是一位如此佳人。
被人论定佳人的文襄公主却不在小楼内,得见江锦年起身,似去更衣,她便让韶光稍等,先率侍女去了路途阻拦。
江锦年不喜宴席间觥筹交错、人声之沸,便借故更衣,独身一人步出桃林,正立于池边默然观赏。池内御贡锦鲤悠闲摆尾,恢复春日生机,趣味盎然,叫他想起数年前曾同韶光一起从郊外河中钓起鱼虾带回府中圈养。
那时平威侯夫人尚在,韶光亦天真可爱,不失机灵活泼。可惜时事易转,六年前那次意外,韶光便很少再露出天真性情,更添心悸之症。
午夜大梦时分,江锦年不止一次想象,若自己当时及时阻止,先声禀告平威侯,未让韶光看到那番景象,是否如今会有不同。
“江大人。”女子清越之声传入耳中,江锦年身形未动,眸中飞快闪过无奈,顿了片刻才转身揖首,“公主。”
文襄公主抬手,令侍女停在原地,孤身朝江锦年走去,“江大人非要与我如此客气?”
“公主千金之躯,臣不敢冒犯。”江锦年适时后退几步。
文襄公主停步,视线停留在江锦年不为所动的面容。她往日最爱他不同于旁人的冷漠傲然,尤爱那双如深夜寒星的点漆双眸,六年如一日苦守,但却从未得过面前之人半点笑颜。
想来若是她那位表妹在此,江锦年此刻定是另一番情态。
她忍住心中酸涩,定定望着江锦年,“时至今日,江大人还要和本宫装不懂?”
“公主所言,臣确实不懂。”
心知江锦年想装傻到底,文襄公主冷笑一声,“既然不懂,那本宫今日选驸马,点名江大人,你也不会拒绝了?”
江锦年丝毫没有动容,面色平静,“公主说笑,圣上是让公主从今日新科进士中选取驸马,并不包括下官。”
文襄公主眸色愈冷,她当然知道江锦年有恃无恐。
她是帝后独女,燕国明珠,自小万千宠爱于一身,只要她想要,父皇便少有不应。十六那年她于西京街头纵马,马儿受惊狂奔,幸得江锦年出手相救,击毙马儿,自此一颗芳心遗落。
苦缠一年未果,江锦年冷若冰霜,文襄公主气傲,一怒之下寻到自家父皇,想让父皇直接赐婚。
不料向来对她百依百顺的父皇未应下此求,得知江锦年态度后只道“婚姻非儿事,锦年于你无意,不可强求,况且你二人性情并不相合”,一句话将她简单敷衍。她再央求,却是得了一番斥责。
江锦年父兄战场为国捐躯,其母闻讯自刎随赴黄泉,一夕之间偌大将军府仅剩一老一小。文襄公主知道因为此事,父皇亦对江锦年多有怜惜,自他丧父后便时常传入宫中关爱,如今更是将其视为心腹,封锦衣卫指挥使。西京传江锦年被父皇视为半子,一点也不为过。
早在看过江锦年面对自己那位表妹时的神态,文襄公主便知自己所求甚是渺茫。但她为天之骄女,芳心初动便大受挫折,如何不会不甘。
“江大人,我今日只有一言,看在本宫与你相识六年,还请如实告知。”文襄公主敛眸,难得示弱,江锦年别过眼,“公主请讲。”
“你……当真对我半点不曾动心?”文襄公主迈进一步,眸光闪烁,“倘使你有半点意愿,就算父皇不赞成,本宫、我也愿同……”
江锦年出声止住话语,“公主错爱,恕臣难领此恩。”
被生生打断,文襄公主话噎在喉,刚鼓起的勇气登时烟消云散。她略有羞恼,生出怒意,“江大人几番拒绝本宫,可是为了本宫那位表妹,韶阳郡主?”
江锦年眸中闪过诧异,终于正视对方,“公主慎言,当心有损郡主名节。”
“呵”见他这副紧张姿态,文襄公主却偏过身不再看他,恢复素日雍容道,“韶阳丰姿绝艳,名满京城,江大人心生倾慕不足为奇,不必遮遮掩掩。”
江锦年默然不语。
“不过可惜。”文襄公主慢踱几步,眼眸冷然看向池中游鱼,“江大人这份念想,怕是永远都成不了真了。”
她忽而扭头,慢悠悠一字一句道:“韶阳她,永远都不会属于你。江大人可要记着了,日后莫怪本宫未提醒你,徒增伤心。”
至此,她柔弱之态尽收,最后冷冷扫过江锦年,“不过江大人今日所言,本宫定会铭记于心。今日拒绝本宫,只希望——江大人日后莫要后悔。”
她拂袖扬身而去,带起柳絮纷扬。江锦年沉思良久,依旧对文襄公主最后留下的话疑惑不已。
文襄公主她……为何如此笃定?是圣上或皇后对韶光有所安排?
江锦年按下疑思归席,他与文襄公主相谈的池旁假山后却缓缓现出三道身影,皆身形颀长,气度不凡,为漫步之下正好走到此处的太子、穆王和三皇子卫瑜。
太子面容儒雅,气如珠玉,一派平和从容,“文襄毕竟是姑娘,若让她知晓我们在场,定要羞恼,你们就当什么也没听见。”
穆王沉声道:“太子放心,子钰非喜耍弄口舌之人。”
穆王少年时身形未长,貌若好女,时有人称小名阿阶。及至弱冠身量突飞猛进,在沙场练就一身钢铁之势,眉上横添一道刀疤,这才成为如今威名远扬的穆王。但因面容依旧俊美无俦,且少时美名盛传,便依旧得了表字子钰。
不过这表字,除去在太子和燕帝面前,少有人称。
卫瑜戏谑一眼,笑嘻嘻道:“二哥这意思,我是喜弄口舌之人了?太子若也觉得如此,弟弟可少不得要去父皇那诉一顿冤屈了。”
卫瑜年方十五,生得风流倜傥,为人机敏,时常哄得燕帝开心。生母昭贵妃又得宠多年,母子二人在宫中风头无两。
太子生性温和,不喜与人起争端,即便多次被人劝谏要提防昭贵妃与三皇子,依旧以长兄之态和睦待之。
“三弟说笑了,你和子钰为人我自然熟悉。你们平日斗嘴无事,但父皇年高体迈,还是少用闲事去叨扰他。”
闻言卫瑜笑而不语,只在听到“年高体迈”时唇边弧度更深。
两月前葛太傅锒铛入狱,其中是谁的手脚在场三人都心知肚明。卫瑜自幼得太子这位长兄仁爱,冷眼多年,心知太子确实秉性仁厚,不喜争斗。
有时卫瑜瞧不上太子这宽容姿态,身居宝座却心性柔软甚至怯懦,即便他不出手,太子这位子想必也坐不长久。但有时他也好奇,到底要做到什么地步,太子才会真正反击?又或者,他这位自小与太子兄弟情深的二哥,准备护驾到何时呢?
其间种种,卫瑜暂时不得而知,又得内侍传召,道是燕帝传他一同入席。
同两位兄长告别,卫瑜快步而去,穆王眯着眼睛看了半晌,“卫瑜心机甚深,兄长在宫中必要小心提防。”
太子温和一笑,“他尚年幼,不过偶尔有些锐气罢了,何况葛太傅一事未必是他和昭贵妃所为。依我看,父皇不过因他是幼子才偏疼几分,子钰不必多虑。”
穆王沉默,他时常弄不懂太子这副宽容悯人的性子从何而来,不过若非因这性格,幼时他也不会得太子多番庇佑,成长至此。
文襄公主归来,韶光视线一扫,见其眼角脂粉微缺,不似无心擦去,倒像泪痕所致。
韶光起身一笑,“不料开春竟也有了热意,方才热茶喝得有些多,出了些薄汗。想来韶阳面容有些狼狈,不知表姐身旁侍女可带了脂粉?”
文襄公主颇为诧异,打量韶光,见她面上确有薄汗,不过却是更显美人凝脂玉骨。她微一颔首,淡淡道:“杏儿,将妆盒给郡主。”
令念春给自己点上薄粉,韶光续道:“表姐方更衣归来,可也要补补妆容?稍后圣上召见,琼林宴上人数众多,总需比平日更仔细才是。”
“也好。”文襄公主落座,任侍女描眉抹粉,眼神平静淡然。
韶光含笑旁观片刻,忽而道:“韶阳新学了描摹花钿,正想起有一种桃花花钿尤为适合表姐今日妆容,不知表姐可放心让韶阳一试?”
看了韶光一会儿,文襄公主收回目光,挑眉道:“有何不可?杏儿,拿笔来。”
韶光倾身持笔,细细描绘。近身之下,文襄公主抬眸细观这位表妹,见她神态悠闲,美目流盼,举止间优雅从容。若自己是男子,想必亦会倾慕于这么一位绝色佳人。
“好了。”韶光轻柔之声打乱文襄公主思绪,她接过侍女递来铜镜,凝神定定看着镜中女子,端庄明艳,光彩逼人,眉间花钿有如神来之笔,熠熠生辉,正巧将额间那条被她失神之下戳出的红痕遮掩。
“甚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