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何人无辜?
苍玙没说话,只是固执地收剑、挥剑、收剑、挥剑,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搏杀机器。
这倒是让苍琅有点兴奋了。
他被苍玙压了许多年,后来入诡道修为突飞猛进,也一直暗藏实力,将此作为最后的底牌。
没想到有朝一日,他这位骄傲严厉、向来看他百般不顺眼的大哥,竟也会被他逼到这种地步。
只不过,哪怕借暴灵散硬怼到了元婴中期,也还是不够呢。
苍琅不再留手,苍玙节节败退。
被迫看戏的苍琅一派,欢呼不停,正乐呵呢,明明已经下山去的“守节”派却又杀了个回马枪。
原因无他,山上激战动静太大,让他们又听到了希望,所以,干脆折返。
“守节”派发起猛烈反攻,以多对少,呈围剿之势。
苍琅注意到那边的情况,皱了皱眉,没了再玩下去的兴致,准备直接将苍玙了结。
他的剑,在空中蛮横地带出银色光轨,直取苍玙首级。
苍玙全力格挡,断了剑也仍无济于事。
然而,就在剑刃即将斩到他颈间的瞬间——
苍琅的灵力,散了。
长剑没有任何征兆地脱手,滑落,插进泥里。
苍琅不可置信地后退两步,忽的胸口一痛,呕出一大口血来。
黑色的。
“你给我下了毒?!”
他自己问了,自己又摇头:“不可能!我自幼便在药师谷修行,熟知药理,什么毒发现不了!”
“是谷中秘药,只有预选的继承人,能够接触到。”
苍玙慷慨地替他解开了疑惑。
刚说完,自己也呕了血,身子佝偻下去,就是撑着剑,也完全站不稳了,只能勉强半跪着,维持体面。
“毒就下在今日宴会上,你饮的酒里。你太紧张了,心思不在那儿,自然发现不了。”
“你厌我并非一天两天!却为何会选在今日给我下毒!?”
说着,苍琅反应过来,猛然转头看向苍芜。
“你们……串通好的?”
苍芜微笑,歪头,略显无辜。
“怎么说得这样难听。”
但苍琅猜得没错。
他们的确是串通好的。
昨日,那两个被苍琅差遣来“唱戏”的弟子走后没多久,苍玙便现身了。
他隔着结界,沉着脸,冷冰冰地同苍芜讲话,话里的意味,却称得上苦口婆心。
没错,是苦口婆心。
他说,他已观察苍琅许久,发现其隐有堕入诡道之嫌,只是还未找到确切证据。
所以,不要信他。
不要被他利用。
他说,现在逃走也不可取,惊动了父亲,一定会再被抓回来。但等他成为继承人之后,父亲会下山游历,将谷中全权交于他管理,届时,他会偷偷放她离开。
他还说,他并不是看重血脉,只是单纯的不喜苍琅。母亲因苍琅生母而死,他不是圣人,难免会有迁怒。
有旧怨在前,偏苍琅心思重、野心大,在谷中拉帮结派,极不安分,他自然屡屡出手打压他。
但这一切,都跟她都没有关系。
如今的药师谷被欲望腐蚀,他若成为继承人后,拨乱反正是他第一件要做的事。
所以,他会帮她,亦会尽量补偿她。
苍芜听完他发自肺腑地一席话,却只是温温柔柔地笑。
「拨乱反正,注定会拔出骨头带出血肉,过程极其艰难。但,我有一计。」
谁能想到呢。
一个只在五岁前学了识字,五岁后就被囚禁在山上与世隔绝的少女,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就好像那是刻进灵魂里的天赋一般。
……
战局已定。
苍琅一派,被就地伏诛。
而苍琅,他自大地将所有人都看作棋子,以为能够算无遗策,到现在,却崩了棋盘,碎子满地。
“所以……你甚至早就知我入了诡道,所以才会为了稳妥,预先给我下毒。”
“你与我缠斗,是因为激战时,我体内毒素会被催化,在最快的时间内,渗透进我的血液、经脉。使我沉迷战中,尚来不及发现异样,就已回天乏术……”
“好好好……”
“是我……败了……”
苍琅合上眼睛,身体直挺挺朝前倒下。
他呼吸渐渐轻了,弥留之际,却喃喃自语。
“可是阿芜,为什么?”
为什么一定要如此对他?
背叛,抛弃,甚至一再置他于死地。
明明……他们之间,一直都很温暖啊……
他没能等到苍芜的回答。
苍芜也没有回答。
装睡的人,无法叫醒。
执迷者,终不悟。
这冬季的风还是冷的。
高处尤甚。
苍芜从木屋上跳下来,朝山下走去。
其他药师谷弟子见状,下意识要拦,却被苍玙阻止。
“让她走。”
他说话都有些吃力了,显然被暴灵散反噬得不轻。
“今日起,我们两清了。”
苍芜脚步顿住。
“两清?”
苍玙又咳了血,但仍磕磕绊绊执拗地想听到她的答案。其他弟子担忧地要扶他,也被他挡开。
“父亲他……已经赎罪了。人死,债消,这样……还……不够吗?”
闻言,苍芜的肩头颤动起来,幅度越来越大。
她在笑。
从忍耐的低笑,到后来逐渐癫狂。
“可笑可笑!人死债消?!那也要药师谷所有人都死了,才叫债消啊!”
“可他们除了说话难听些,并未真正加害过你!”
苍芜停了笑,指腹抹去眼角渗出的水光,却没转身,只是侧了头去。
傍晚的霞光为她半边脸颊上了好看的妆,却没落入她眼中。
“药师谷吸我之血,食我之肉,用我性命堆叠出如今的风光与财富。当药师谷弟子穿着最昂贵的弟子服,拿着用最珍贵药材炼制出的丹药,在外挺直背脊报出师门时——他们心里在想什么呢?”
“是在对我感到愧疚,还是……在为身为药师谷的一员,而感到骄傲。”
“兄长啊兄长,得利者,无罪吗?”
苍玙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半晌,才艰难道:
“真的……这么恨吗?一定要不死不休?”
苍芜弯着眼睛笑开,语调轻快,似在向亲近的哥哥分享什么趣事。
“当然。因为我今日才发现,原来运血大阵是可以人为停下的,只需将玉牌从启动槽里拿出来就好了,如此简单。”
“而不是,每次都一定要等我血尽而亡,等它自动终止。”
药师谷,未善待过她哪怕一次。
苍玙泄了力,任自己倒下去,倒进刺骨的雪中,倒进脏污的泥里。
“那你应该现在杀了我。”
他道。
“大师兄……”
弟子们不忍,想要搀他起来,想要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都退开!”
苍玙厉声呵斥,只三个字,又剧烈咳嗽起来,连续呕出几大口血。
再开口,已是气若游丝。
“我是……药师谷……最大得利者之一……而恰好此时……我无力反抗……”
苍芜摇头,柔声安慰道:
“我不会杀你的。”
“你,你们,我都不会杀。”
“药师谷收了好些宗门的订金,与人约定了日子交货,可眼看履约的时间到了,你们却两手空空。白白浪费了人家宝贵的时间,耽误了人家最好的用药时机。”
“你们戏耍他们,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想必会遭到极其恶劣的报复呢。”
“所以啊,药师谷方才死的那些,已经是白白捡了便宜了。你们剩下的人,要好好活着才行。”
“活着,等待各大宗门的报复。活着,看一个破败的药师谷,是如何,被各路豺狼拆吃入腹。”
她离开了。
这个她住了十年的小木屋里,其实没有留下太多生活的痕迹。
丢在床上的旧书。
滚落一地的药丸。
碎开的药瓶,缺失了最大的一块瓷片。
那瓷片躺在门口的泥地里,被血染得鲜红。
雪落下来,薄薄地覆上它。
于是药师谷属于她的最后一道气息,也被掩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