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秋高气爽老宅门
秋高气爽,凉风醉人,平rì里原本是登高赏菊的大好时节。
不过此刻的大同城内却是人心惶惶,诸府衙门进出之人都是行sè匆匆,联络哨马疾驰不断,所过之处,只让路人看到滚滚尘土飞扬。临着四边城墙之下、瓮城当中,大多都是驻着各营的人马,而喜好在城墙雁塔、望楼上吟诗作对的文人生员此刻都躲在家中,取而代之的是总镇标营的人马,监视士卒作战。
早在探哨传来jǐng讯伊始,这大同巡抚连同总兵巡按就下令关闭了四方城门,也就掐断了北边逃亡难民想要进城的苗子。
此刻逃难的人都往山西南边逃去,四方的乡里也都只能躲在各自寨堡守着。这大同城外可以说是一望无际,经年鏖战,大同附近的树木林草,全都被人为铲除,别说人影,就是个活物都见不到几只。
西边用以瞭望的角楼上,能将整个大同城收入眼底,又是城墙最安全的地方。一个穿着皮甲的少年靠在观风的木栏上,见闲来无事,顺便从怀中掏出了一个油布包裹,从中取出一块菊花糕吃了起来。
这菊花糕是家中用新鲜的菊花新作,今rì出门前才出得锅,芳香浓郁,顿时叫楼上就是一阵菊花香。
守卫的总镇营兵不自觉都回首一看,又都纷纷转过头,当做没看到。
倒是少年身边的几个铠甲俱全的年轻人,都是看着眼馋,其中一名与少年差不多大的小胖墩顶着铁盔,好奇道:“我说安哥儿,眼瞅着这鞑子都要打上来了,你居然还有这心情吃菊花糕。”
一块菊花糕下肚,少年不慌不忙地说道:“这天未亮就被下人叫了起来,早膳吃的早,不让人准备点吃食,要是等军中送来午膳,没看到鞑子,自己倒是先饿趴下了。”
见说话那少年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手中的菊花糕,少年哈哈一笑,随即将油布包裹递给他,见对方一愣,大方说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诸位哥哥平rì里对小弟多有照顾,这些菊花糕,小弟一人怎么又吃得完?不如大家一块享用。”
众人都是欢呼一声,虽然只是做做样子协助守城,但年纪尚小,谁也没敢在这紧要时候还记得带上吃的,此刻都是嘴馋,纷纷说张家安哥儿义气,油布包的菊花糕不多,但也能分的一人一块,恰是刚刚好。
顿时角楼内散发着菊花的芬芳,就连正在巡视的营兵把总,顿时也觉得饥肠辘辘,看了几眼后摇摇头默默走开。
别看他负责指挥这群少爷兵,可哪怕是那个最年少的,他都不一定得罪的起,更别说是一群人了。
交出手中菊花糕的少年却是用眼神送走把总,笑吟吟地站在一旁,看着自己的同伴喜气洋洋地同自己称兄道弟,心中默默点着人头:“都指挥使大人的四子、屯田指挥的二子,前卫千户的嫡子。”
而其中一个吃的最欢的,少年看着他天真无邪的样子,又是摇头叹气:“哦,还有右卫游击的幼子,这次也不知道他的父亲能不能躲过这一劫,据边墙示jǐng,鞑子进犯的方向正好是右卫。”
都指挥使大人的四子一边吃着菊花糕,见少年出了神,奇怪的问道:“安哥儿,这几rì鞑子入寇,大家俱是慌了神、今rì咱们守城,但见你都是不慌不忙,难道你不怕鞑子么?”
“当然不怕!”少年义正言辞的说道,见对方不解,诸人的目光又都是被自己吸引,知道表现的时候到了,连忙说道:“要知道大同城可是咱开国中山王主持营建,高四丈二,宽也有三五丈,又都是用石方、石板、石条,辅以石灰、陶粉和碎石所制成“三合土”夯成,再由大青砖外包,那些鞑子就算是挖个一年半载也挖不透。”
见几人都纷纷把目光看向巍峨的城墙,少年亮着嗓子昂声道:“再说了,咱大同内外这十数万兵马,分守数百堡寨,又有诸位叔伯统兵,标营、正营、守城兵、了侦兵往这一守,鞑子肯定不战自退。”
说到此处,右手一摆,做出一个下劈的手势,喜气洋洋地说道:“这时候,要是哪位叔伯带着家丁往前一冲,说不定这首级…..”
少年手势一放一提:“就到手咯!”
右卫游击的儿子原本听说鞑子到了右卫,有些担心,听到少年这么一说,也是高兴地拍手喊道:“就到手咯!”就好像看到他父亲正在斩杀鞑子。
被少年极其专业的解说给镇住了,其他几个官二代连连说道:“安哥儿懂得真多。”
“诸位哥哥过奖了。”这时候可不是骄傲的时候,少年暗中提醒自己,别把好感变成嫉妒。“这些事在咱们这些人家都不是新鲜事,找下面人一问就知,几位哥哥身强体壮自然更喜习武,某就比较喜欢知道些没用的东西,用来显摆。”
听他自己说自己显摆,几人都是呵呵笑了起来,说的也是,读书对他们这些世袭武官来说也没什么用,何况这些杂事,等rì后需要的时候自然有下面的人会说,只觉得这个年纪最小的弟弟这是一个实诚人。
这些十三四岁,天真无邪的“官二代”最适合培养感情了,这应该就是人脉吧?少年心头苦思,却是没有把自己真正安心的理由说出来。
“代王府、巡抚衙门、巡按衙门、总兵衙门、都指挥使衙门、三司衙门、府衙、县衙、卫所衙们。这么多衙门都在大同城,又驻扎着大明朝五分之一的军队,国朝二百余年,记得应该只在国亡时被逆贼攻破过一次。”
“这次入寇应该不是俺答率领的大规模入寇,没有打到大同城下,应该只是边墙小范围的突袭,连正史都没记下,也没听到有游击将军战死。”少年想了想,看那个游击的儿子心里也舒坦了些。“俺答汗要等到十一月的时候,才会真正亲自率军南下,那时候才该紧张。”
若是此刻的大同巡抚能够听到少年的心声,恐怕也会大惊,因为这次蒙古入寇的详情,他也是刚刚得知,而俺答汗十一月的进犯,那更不是他所能知晓的。
虽然这次鞑子没有意图直犯大同,整个大同镇上下一点也不敢怠慢,甚至把一群官二代也拿出来凑数。
就是因为在去年,俺答率领大军侵掠大同,总兵张达,副总兵林椿相继战死,后来在继任总兵仇鸾的周旋下,俺答引军东去,居然一路打到京师,边军七镇援兵皆不敢战,坐视俺答劫掠无数而去,天下震动。
事后,当朝二品大员,掌管兵部的尚书丁汝夔在一片骂声当中被处死,其余受处获罪官员无数。
往事在前,谁还敢怠慢?
紧张戒备一天,也不见鞑子的影子,直到rì落黑天的时候,一得到角楼上统兵把总同意,这群少爷兵全都急着下了城墙,下边一众的亲兵见到自家少主,纷纷都是嘘寒问暖,帮上车马,捶肩按摩,嘈杂热闹了好一阵子,让守城的士卒看了个新鲜。
又是一天过去了,张世安托着疲惫的身躯往城南的宅子走去,这一身的皮甲也有十数斤,他年纪尚小,披上一天就像是刮一层肉,这两肩的皮今rì就磨出了许多水泡,还在火辣辣的疼着。
虽说自己这群少爷兵都被安排在角楼,与其说是协助守城,不如说是被大同总兵的标营给守着,但为了迎合那群官二代,自己可是做足样子,费了好大的功夫。
“官二代”,张世安想起这个词,怎么也觉得比纨绔子弟这样的词汇好听。但是官二代也是有分别的,就比如自己这种的官二代,朝廷的专业称呼叫做“应袭舍人”。
应袭舍人就是等着接替祖上留下职位的幼童,深一层的意思就是这孩子家里祖父已经没人,也就是武官遗留下的孤儿。
不得不说大明朝廷对于世袭军官还是很优待的,老而无子朝廷负责养老送终,年幼没有双亲,朝廷负责培养长大,并且工作都给安排好,等十四五岁就能继承父祖的职务。如果是父辈战死沙场,不但官升一级,俸禄全额发放,还有可能接到南北两京武学培训。
只有没有了后顾之忧,武官们才能全心全弟地为大明在战场上拼命厮杀。
不过这种好处大多数人都不会想要的,朝廷养的再好,也不如有双亲在侧,何况这人脉的断档,升一级官都补不回来。张世安抬头一哂,自己已经回到了张家老宅的正门,冷清黑暗的胡同不见五指,只能借着月光摸到宅门。
门前寥落的,连守门的两边石鼓都各自缺了一角,上面乌暗暗的落灰连月光都照不亮,硬木大门漆面脱落,灰灰白白的煞是难看。
连个照路的灯笼都挂不上,这就是没有长辈在世的结果,如今的张家老宅正门已经成了这个百户宅子的侧门,自己所住的院子,表面上还是正院,但其实已经变成了西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