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芸娘对我很好
宅院里枯藤老树,枝杈间鸟巢早已被雨水打落在地,幼鸟奄奄一息。
桑眠一边暗自听着两人对话,一边小心将雏鸟移到廊下,可偏被赶回来的成鸟撞见,扑腾翅膀张嘴就要啄掉她一层皮。
卫蔺仍旧维持着交谈姿势,不动声色伸手将桑眠捞回来,这才躲过一劫。
等侍卫离开,她总算寻到机会开口。
“太子殿下不解释一下吗?”
为何深夜突然出现在侯府兰亭苑,又为何带她来到此处?
卫蔺心中一叹,沉默片刻,对桑眠道:“你……在此先等上一会儿。”
我去替你看看。
心中预感越发不好。
他从东宫离开时三暮还没醒,因而没能问出具体发生何事,可三暮明确提了桑家二字。
那死去的人……
卫蔺绷紧下颌,伸手推开房门,一股浓重血腥气顿时扑面而来,与雨夜的潮湿缠绕交杂又弥漫,令人作呕。
屋内燃着的烛火被风吹得忽明忽灭,殷红血迹格外阴森。
卫蔺沉着眸子立在原地。
桑眠在廊下,眯着眼看卫蔺站在雨幕中久久不动,索性抬脚走了过去,雨打湿她的衣裳,腰间叠戴青玉平安扣的白玉鸟衔花佩发出急促撞响。
卫蔺没回头,右臂拦了一瞬,又很快落下将人放进去。
“算了,去吧。”
桑眠听见他嗓音喑哑,没头没尾说了这样四个字。
卫蔺打了个手势,外头站着的暗卫立刻如墨般隐于夜色。
起初桑眠被血气熏得忍不住捂了口唇,很快随着她踏进的脚步,熟悉的面庞猝不及防映入眼帘。
她停顿,愣怔一瞬,下意识回头看了眼卫蔺。
门边太黑了,看不清卫蔺表情。
桑眠僵硬扭过头,再次看到那张熟悉却惨白的,毫无生气的脸。
她张了张嘴。
好像全身的血液在刹那间都已停滞流动,只有胸腔里的心脏剧烈震颤,恨不能冲破喉咙,可偏偏被一整块巨石死死堵住,发不出一丝声音。
不、不对吧。
桑眠问自己。
是不是错看了。
芸娘怎么会出现在千里之外的上京?
她明明该在南洲陪着桑蓝的。
她们每三个月都有互相写一封家书的。
上封信里芸娘还附上了桑蓝亲手练的歪扭字帖,她还想着等到寄去下一封时,就是和离之后,芸娘一定会为自己高兴的。
“芸娘?”
“芸娘……”
“芸娘是你吗,你别吓我,我是阿眠啊。”
她唤了两声就嗓子发紧,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泪水夺眶而出,桑眠看着衣衫不整的芸娘,从小声呜咽到嚎啕大哭,和着雨声悲鸣,带着铺天盖地的悲伤。
这种心被剜成千块万块的痛楚,为什么要她经历一遍又一遍……
阿娘走了,爹也走了,她就剩芸娘了……
就剩芸娘了!
桑眠撕心裂肺喊出声,浑身颤抖得站也站不住,爬到芸娘身侧时身上衣物已沾满血污,她把人抱紧怀里,任由泪水在脸上肆意滂沱,直到流尽。
卫蔺不知何时走进来的。
雨也不知是何时停的。
桑眠眼神呆滞,仿佛在同他说,又仿佛是自言自语。
“你知道吗,芸娘对我特别好。”
卫蔺低低应了一声。
“她对我比对亲儿子都好,每年我娘忌日她都会提前筹备,我与阿爹吵架她总是向着我。”
桑眠说的很慢。
“我十岁那年高烧不醒,有个臭和尚收了芸娘五十两银子骗她说我被脏东西缠上,要她替我喝下香灰水再去寺庙磕满一百个头才能去邪祟,她二话不说去照做。”
“哈哈哈连桑蓝都奶声奶气说她傻,后面我病好了她还跟我炫耀是自己诚心感动上天,菩萨看她三分薄面。”
“哈哈哈哈哈……”
想起芸娘顶着头上那大包喜滋滋的模样,桑眠就忍不住笑,直笑得眼角流泪,掩面抽泣。
她死死掐着手心,悔恨万分,像头幼兽一般呜咽着。
“我甚至,甚至都没叫过她一声娘……”
“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来上京……”
“你没有任何错。”卫蔺声音低沉,轻轻握着她的手,制止她自残行径。
“错的是凶手。”
桑眠猛的抬眼:“你知道凶手是谁?”
“是谁!”她陡然尖锐,几乎破音。
卫蔺摇头,将前因讲了一遍后,望了眼窗外,道:“进来。”
六爻拿出三身干净女装、帕子和一瓶药酒纱布并一纸地契。
“主子,您吩咐的东西。”
“另外,这宅子地契属下从官府里搜出来,所属人是平阳侯李闻昭。”
桑眠眼神骤然阴沉,爬着过去一把夺下地契。
六爻迟疑,看向主子,后者抬了抬下巴,他便退着身子很快离开了。
地契上明晃晃写着李闻昭三个大字,桑眠红着眼,额角青筋暴起,攥紧地契就要走。
“畜生……这个畜生……”
“我一定会杀了他!”
“我一定要杀了他!”
卫蔺心尖刺痛,他一把将人拦下。
“桑眠,你冷静些。”
“放开我!放开我!”桑眠眼里刻骨怨恨,癫狂般挣扎,一口咬在他手臂上,直到血腥味道在舌尖蔓延,才好似找回神智一般呆呆流下泪。
她低声道歉。
卫蔺只是轻轻将人带到怀里。
“没事的,你先冷静下来。”
桑眠闭了闭眼,卫蔺说得对,自己现在是被仇恨蒙蔽,这屋子是李闻昭的,人却未必是他杀得。
一来他是文官,丝毫不会武功,二来他没钱雇凶,又在后宅,很难动手。
二人都未再说话。
好静,能听见隐约鸡啼,缥缈难测。
桑眠退开身子,想要去拿那衣裳给芸娘和另一个衣不蔽体的小女孩儿换上。
就像从侯府离开时,她明了卫蔺想要背着让她撑伞一样,她也知晓这衣裳是他为谁准备的。
“先等等。”卫蔺拿起药酒。
“伸手,你想手心里的血再把衣裳弄脏?”
他眸色幽沉,动作却很轻柔地替她处理右掌心被抠出的血迹,又用药酒把腕部勒痕擦了擦。
男人手指明明冰凉,却摩挲出温热暖意。
桑眠眨了眨疼痛的眼眸,抽回手道:“我自己来吧。”
卫蔺没有强求,他站起身子,刻意避开芸娘钗环凌乱的面容,视线却落在那弯曲手指伤疤上。
倏地神色凝重。
“桑眠,你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