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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狐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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嵩阳有个叫董恒的人,字建威。原来是一位参将,现今削职居住在家里,已四十多岁了,家财可以说是称雄一方。他生性喜好勇武,和他交往的人都是一些射箭豪饮,飞鹰走狗的人。他家里还有六七个艳丽的美妾,一个个美妾没事,就相互妒忌争斗,一个比一个打扮得漂亮,只为了争宠,为了取悦董恒一个人。

他家的宅第也高大雄壮,园亭宽广,在当地也是无人能及。园亭中,有一方池塘,可以到里面泛舟游览。池塘周围环绕着一株株绿色的树木,在池塘的中间,还建了五间宽敞的亭子,把它们叫做“万绿轩”,到了夏天,董恒就和他的朋友谈乱耍枪弄棒,骑马射箭的事,他的父亲常告诫他,不要如此毫无顾忌地谈论这些杀戮的事,他也丝毫没有改变,他的父亲死了,他更加没有顾忌了。

董恒生有两个儿子长子叫董如彪,十八岁了,次子叫董如虎,也有十六岁了,都是侧室所生。

然而,董如彪和父亲的禀性很是不同,外表秀美,内心聪慧,尤其喜欢诗词文章,骑马舞剑,不是他的喜好,因此,董恒便不太喜欢他,认为他太没有自己的风范了,一些细小的事,也遭到董恒的教训。

家里有一个老仆人,叫葛封,为人质朴正直,在家里也有很高的威望,并敢于直言进谏,董恒心里对他也有几分忌惮。葛封有一个儿子叫印儿,也十八岁了,是董如彪、董如虎书馆中的僮仆,长得秀美,心地机灵,一家人都非常喜欢他。

正好到了秋高气爽,马儿身强力壮的时候,董恒带着两个儿子和僮仆等三十几个人,背着弓箭,扛着枪,牵着嗷嗷吠叫的猎狗,浩浩荡荡地到山中去打猎。

从辰时一直打到申时,打到的猎物很少,倒也不是十分的计较猎物的多少,大家觉得尽兴了,就准备回去了。

忽然一只很大的黑狐从草丛中窜出来,董恒拍马追上去拉弓向它射去,一连射了几箭,都没有射中。

黑狐突然跑到董如彪的马前,徘徊着想逃遁,董恒立即叫董如彪:“快张弓,射死它。”

董如彪只抱着两只手,微微笑着看着黑狐,黑狐见有了机会,便一下就又窜入草丛中不见。

董恒见黑狐逃走了,呵斥道:“懦弱子,还好意思穿着甲胄,来到这里,也不怕人家笑话?”

董如彪道:“家中猪羊很多,难道一定要打猎,一定要吃这些动物吗?”

董恒见儿子竟然反驳自己,不觉恼怒起来,说道:“小子生为男儿,丝毫没有丈夫的气概,这哪里是我董建威的儿子?你想要吃家里的猪羊,我偏要把你喂了野外的虎狼。”于是,大声地喝叱,叫他下马,并把他的弓箭夺了过去,只给他一把火枪,说:“留你在这里,不能大道那只狐狸,你就别想回去。”说完,就吆呼着大家走了。

老仆人葛封见董恒真的准备留下董如彪,回去了,便赶快赶上去,把枪和鞭子都扔在地上,跪在董恒的马前,向他谏说道:“大郎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主人逞一时的怒气,就把他丢在着荒山之中,而毫不顾惜呢?况且作为一个父亲,应当把正确的道理交给儿子,不要引导他们走上邪路,凡是那些不合道理的事,不值得子孙效仿的事,主人自己做就好了,何必要坑害大郎,要他和你一样,而不允许他有所改正呢?”

董恒又恼怒起来,道:“你真是发狂了啊,平时我尊重你,没想到你放肆到这地步,敢公然违背我。”

葛封道:“老仆没有悖逆主人的意思,只是主人不明白自己干的事不对而已。人要做到修身齐家,就要讲仁、孝、慈、悌。现今主人以杀戮禽兽为乐,毫不体惜上天的好生之德,算得上仁吗?父亲刚死不久,就出来游猎,算得上孝吗?把儿子丢弃在荒野,让虎狼侵袭,算得上慈吗?二郎在一旁观看,没有一句话来劝说,这难道是在教他尊敬兄长的道理吗?即使大郎有错,主人应当好好教诲他,帮他改正错误,何况他没有什么错呢,就这样就把丢在荒野,是什么道理!”

董恒更加恼怒,大发雷霆,狠狠地把鞭子挥向葛封,葛封也不退让,身上起了一道道血痕,葛恒才罢手。

葛恒放开缰绳,纵马奔驰而去,众人也都跟着他呼啸而去了。葛封在心里骂道:“你们没有一个人出来阻止,真是助纣为虐,为何如此丧失良心。”他的儿子印儿没有走,就把他的儿子过去,嘱咐道:“你追随大郎而去,无论遇到什么危害,都要生死与共,我老了,不能伺候了。要是大郎能打到狐狸回去,就没有什么事。要是不能,只怕还要惨遭辱诟呢?”然后唏嘘感叹着上马,又催促印儿快去找董如彪,然后他也骑着马出山了。

印儿便退回去,见董如彪正坐在一块岩石下边,靠着枪哭泣,印儿走上去好言好语安慰他,董如彪见有一个人陪伴他,心里倒也安定了很多。

他们就一起去寻找狐狸,可是旷野之中,去哪里找去,向四处搜寻,都不见有狐狸的踪影。

接着,天也渐渐地暗下来了,山中一片苍茫,暮色笼罩着大地,从远到近,渐渐地就看不见了。

此时,四周的山,十分寂静,满天的繁星,树木随着风的吹动,发出婆娑的声响,溪水也哗哗地响着,山里的狼,猫头鹰都不时地嚎叫着。两人蹲伏在一块大石底下,心里感到很害怕。

过了好久月亮从山顶慢慢地升出来了,迷蒙的烟雾笼罩着山涧沟壑,依稀见到有几个人跟着岸边的路走过来,到了距离董如彪他们一箭开外的地方,他们仔细辨认,不是人,是夜叉,弓着背,手指是血红的,牙齿像锯齿一样,又尖又长,两眼目光闪烁,呼呼地出着大气。

董如彪和印儿俯伏在那里,屏住呼吸,一动不敢不动,但还是忍不住不停地颤抖。

印儿低声对董如彪说:“这怪物不是一两个,这里不是藏身的地方,不如赶快爬到那边那棵高大的树木上去,可能还可以逃过这灾祸。”

董如彪道:“我从来都没有练习过,怎么能爬得上去?你自己赶快想办法吧,我要是有什么不测,天亮了,你把我的尸骨收埋好就行了。要是在拖延,你我都没办法逃脱。”

印儿道:“这不行,我怎么能丢下你呢,我父亲说了,无论遇到任何危害,都要生死与共。”

董如彪道:“别说那么多,赶快走,不然就来不及,要是不走,我们俩都死了,反而违背了你父亲托付你的意思。”

印儿不得已,慢慢地移动到一棵松树底下,然后爬上去,躲到枝叶浓密的地方,低头往下面观看,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

一个夜叉,行走到右边,忽然看见了董如彪,立即翻身倒在地上,像旋风一样四处滚动,过了好久,才安定下来,一手摸着胸口一步一步地跳动着,好像很惊讶奇怪的样子,发出呜呜的声音,其他的那些听到了他的声音,都聚拢过去,一个夜叉蹲在地上,耸立着他的背,一个夜叉把董如彪提在腰胯边,然后把他放到那夜叉的背上去,然后那夜叉就背着他走了。

印儿心惊胆战,差点从树上掉了下来,等夜叉离开了一段距离,他便从树上下来,偷偷地跟在后面,察看他们的去向。

经过了几处陡峭危险的地方,才来到一座破庙前面,有很多夜叉在那里,都拱着背,站在破庙的旁边,庙的四周大树参天,印儿又爬到树上去。

隐隐约约见到见庙里面有两个人,一左一右,正面坐着,有几个人排列着坐在下边,穿的衣服,戴的帽子都十分的稀奇古怪。又看见很多野兽,像虎豹、熊罴。豺狼、獐鹿,狐兔等,纷纷挤在庙门外,或是坐着,或是躺着,或是游走,真不知道有多少头。

夜叉把把董如彪放在台阶上,就伏着爬出去了,好像很害怕的样子。

坐在右边的人说道:“董恒一向暴虐不仁,冥间的报应很快就要降到他身上了,现今他忍心丢下自己的儿子,应当先把他的儿子杀了,以平息大家的怒气。”

在下坐着的一位老翁说道:“不可!董恒虽然残忍,但他的儿子没有罪,并且他还说话冒犯了他的父亲,有阻止他父亲杀戮的心意。责罚有罪的人,不连累到他们的妻子儿女,罪人的不肖子都可以宽恕,何况像董如彪这样贤明的人呢?”

右边坐着那人说:“那么怎么处理他呢?”

坐在下边的那人又道:“不如把他放了,上可以体现上帝的好生之德,下可以表明明公公正实施刑罚的恩惠。至于说报德抱怨,自有人来承担,董如彪对老臣有恩,请让我来负责好了。”

坐在右边的人又说道:“可以。”

老翁向那两人叩头道谢,然后背着董如彪出门,步履蹒跚地向东而去。

印儿赶忙从树上下来,也尾随他而去,越走越险要。走了几里崎岖的山路,才来到一个洞门口前,老翁正准备进去,回头过来,忽然看见了印儿,惊讶地说:“你是做什么的?”

印儿道:“我不小心迷路了,想找一个地方借宿。”

老翁道:“这里不是你能随便来的,住就更加不能了。”

印儿道:“我的主人被你背到这里来了,你叫我到哪里去?”

老翁仔细看了他一下,说:“你不是骗我的吧?”

印儿道:“要不是这样,我纵然喜欢多事,也不会半夜三更地来这深山之中,冒险欺骗别人吧!”

老翁点了点头,说:“这话说得有道理,也不怀疑你了,只管跟着我去,保管你们主仆能有个吃睡的地方。”

印儿就跟着老翁一起走进洞中,洞里漆黑一团,很难行走,经过几次拐弯之后,忽然开朗起来,里面平坦广阔,虽然四面是岩石,地上是泥土,然而回廊屋室,什么都有。

男男女女十几个人,聚集在厅堂上等候着,见老翁背着董如彪进去,都感到很欣慰,争着来扶他,把他从老翁的背上接下来,把他安顿在榻上。印儿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样做。

接着,又有人拿朱砂汤给董如彪喝下,董如彪的神气才恢复过来,双眼微微地打开来。印儿随即上去,拥着他哭泣说:“大郎苏醒了,不要害怕。”

董如彪见了印儿,忽然做起来问:“这里是哪里?难道是在梦中吗?”

印儿哽咽着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他。

老翁也在一旁说道:“这里是一处洞天,与人世隔绝,不知道有多少岁月了,想回去,也不得了,你就安心地住在这里,不要空悲伤。”

董如彪看了一下四周,便叩问老翁的出声。

老翁道:“老朽姓胡,儿女顽劣,不知道利害,不是你仁厚,网开一面,那么这时她已肝脑涂地了。”董如彪本来就颖悟非常,立即就明白了,他说的是自己白天所放走的那只黑狐。心里想,自己对他有恩,住在这里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就把自己想到的轻轻地告诉印儿,印儿恍然大悟,原先不明白的都明白了,于是就安心地住下,不再觉得奇怪。

渐渐地相互熟悉了,即使是闺阁中的女子也不回避。

老翁有两个女儿,长女阿笋,身材娇小,而长得洁白如玉,曼妙无比,得到所有的亲戚的重视。次女阿嫩,长眉细目,婉约妩媚。

老翁便讨论把其中的一个女儿嫁给董如彪,然而犹豫不决,不知道把哪一个嫁给董如彪好,他的妻子胡媪说:“为何不效法古人,用红线绑着女儿的手腕,然后把女儿遮住,任由董郎随意牵其中的一个,牵到谁是谁,这就叫宝窗之选。”

老翁道:“这确实是一个好方法。”

阿笋却不同意,制止着说:“董郎对妹妹有大恩,把妹妹嫁给他,于情于理都兼顾到了,谁说不该这样呢?

老翁拍了拍阿笋的背,说:“这说得好,确实该如此,还有什么好疑虑的呢?”然后又开玩笑说:“只是像你一样能主动退让,也很值得称赞啊!”

阿笋脸上现出羞涩之态,就走开了。

于是,老翁就把阿嫩嫁给了董如彪,全家都羡慕不已,都认为是一对玉人,天生的一对佳偶。

阿笋酷好吟咏,时常到董如彪夫妇处来玩耍,和他们一起谈论诗词,有时候出韵作诗,相互唱和。

一天阿笋和阿嫩姊妹两一起要到舅舅家去,老翁便请印儿给他们驾车。

阿笋在车内,给这窗纱,见印儿长得韶秀美貌,不觉心里便印上了印儿的影子,回去之后,就写了一首词《如梦令》:“掷果潘郎风味,傅粉何郎风致。底事不同车,忍作执鞭士?留意,留意,留意询伊名字。”写完就出门去了,疏忽大意,没有防备被其他人见到。

刚好阿嫩带着董如彪一起过来,见到桌上有一首词,都来抢着观看。

阿嫩笑着说:“我今天又找到一个作诗的好题材了。”于是拿起笔来,在那张纸上和道:“渐识石榴滋味,蓦见莲花标致。有女正怀春,谁是秀之之士?留意,留意,留意印儿名字。”

董如彪等阿嫩写完,接过笔来,正准备也写一首,阿笋却回来了,从窗口经过,听到屋里有移动纸张,调笔弄墨的声音,才猛然想起自己写的词作没有收拾,立即跑进去,见阿嫩正看着她发笑。

阿笋一脸羞涩,无地自容,也不知道说什么,反正自己的心思都被他们全知道了。

阿嫩便不紧不慢地开玩笑说:“知道阿姊又作了一首诗词,因此特意来庆贺。”就把自己和好的词,交给她。阿笋更加羞惭,两人相互说着玩笑话,过了好久才离开。

老翁得到了风声,也笑着说:“婢子真是不知羞,竟然看上车夫来了!唉,我不能像那些注重门第,以俗眼看人的人,致使儿辈不能嫁给自己心爱的人,最后憔悴而已。”又选择了一个好日子,让印儿和阿笋成亲。

董如彪和印儿也不知道在那里居住了多久,感觉好像是很久了。

一天老翁对他们说:“你们两人可以回去了。”

董如彪担心父亲不容纳自己。

老翁道:“即使他不想容纳,难道还能够吗?两个女儿也要跟着你们回去,只是没有什么赠送,实在感到有些惭愧。”

当天,就准备了给他们践行的的酒宴,酒宴过后,就送他们上路了。

只有一匹小马拉着一辆车子,叫他们四人乘坐那辆车。他们坐上去,却行走得非常快,转瞬之间,已看不见洞口,也没有人在前面驾车,小马也不须要人鞭策,沿着路弯弯曲曲地前进,直接到达家门口,好像对路径十分熟悉一样。

四人下了车,下马又自行地返回去了。

四人走进家门,家里的人见到董如彪和印儿,都感到很惊讶,不知道他们是人还是鬼,又看见跟着两个艳丽的女子,惊诧不已,纷纷奔走。

印儿把事情的始末告诉大家,大家才安定下来,争着告诉他们家里发生的事:“大郎在外面已有两年多了,哪里知道家中已一败涂地了。主人自从把大郎扔在野外之后,回来刚三天,就去世了。二郎也染上了癫痫病,接着没过多久也死了,只有葛封在一个月前,自己说上帝让他做某座山的山神,当夜就无疾而终了。屋里的姨娘们,也都纷纷改嫁了。奴婢们之所以没有散去,只因为还有大郎的生母还在家里,等着大郎回来,想不到大郎真回来了。”

董如彪听了,无限凄惶,痛哭起来,去屋里拜见母亲,并道:“儿不孝,家中遭遇如此大的变故,儿却没能在中料理,让母亲受苦了。”

他的母亲道:“你被你的父亲丢弃在野外,这也不能全怪你。现今带着媳妇回来了,我也落心了,心里才得到了几分安慰。”

又想到葛封为人忠厚,印儿的恩义,便也把印儿如同自己的儿子一般看待。

阿笋和阿嫩对婆婆十分孝顺,家里也料理得井井有条,比往日更加富有。后来,又各自生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亲戚故友都知道他们是狐狸所生的,都不愿意和他家结亲,男的都到远处去娶,女的也嫁到远处去。

后来过了十多年,母亲死了,殡葬的礼仪,都做得十分到位,等守孝期满之后,董如彪就把家产分给两家的儿子。一起同印儿带着阿笋阿嫩入山,后来就再也没有回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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