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重生
凌晨的医院里,寂静无声,只有产房的灯还亮着,白衣使者在死神手里争抢着一位伟大的母亲,伟大的妻子,伟大的女人。
张桐被送进了病房里,头上缠着厚厚的渗着血的绷带,安静的躺在床上。
年迈的母亲守在病房门口,两眼无神,任由泪水挂在眼眶,挂在嘴角,鼻涕停在嘴唇边。
李雪带着奶奶回到房间,强忍着泪水,似有若无的笑着和奶奶聊着天。
“等重孙子出生了呀,我们就是四世同堂咯。”说完奶奶慈祥的笑着。
“是的,是的,奶奶您一定长命百岁,到时候亲自带着孙子出门,那才风光呢。”
李雪强忍着泪水,红着眼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不敢哭出声音。
痛苦的魔爪伸向所有人,扼住每个人的咽喉,一点都不会留情,肆虐着所有人的心脏,一巴掌拍碎它。
等到奶奶睡着时,李雪躲在卫生间,打开了水龙头,嚎啕大哭起来,全身抽搐着,喉咙里一阵一阵刺痛,直戳进肺里,捣碎了每根气管。
直到凌晨一点多钟,孩子终于在一声啼哭中降世,也唤醒了虚弱的母亲。
护士抱过孩子,王芮欣慰的看着孩子,竭尽全力说道,“护士,麻烦你告诉我丈夫,孩子叫童瑞。”
话音刚落,王芮的胳膊摔在了床边,闭上了眼睛。
护士裹着孩子,捂着嘴落下了眼泪,医生默默的摘下眼镜,深深地鞠着躬,告别一位伟大的母亲。
产房门再次打开,两位年迈的女人直起僵硬的身子,看了一眼孩子,脸上没有露出那份喜悦。
声音很沉重,如鲠在喉,“医生啊,我闺女咋样了,她好着吧。”
“阿姨,请您节哀顺变。”
听完护士的话,王母嘴里不停的念叨着,“好,节哀,节哀……”当即一阵眩晕,眼前一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张母和王父连忙将她拉了起来,一边喊着医生护士。
一夜之间,翻天覆地。那场风雨来得异常凶猛,两旁的树干支离破碎,浑浊的水流淹没了医院门口的街道,带着枯枝败叶,带走了一位不甘的女人。
医院走廊的尽头,声嘶力竭的哀嚎声,穿透着黑夜。
是一位母亲挽留另一位母亲的歇斯底里的呐喊,是对老天不公的怒斥。
张桐在雷雨声中突然睁开双眼,扯掉手上的针管,连滚带爬爬向了产房门口。
那盏绿色的灯早已熄灭,张桐跪在门口,不停地敲打门框,不停呼喊着妻子的名字。
那冰冷的铁门隔绝着所有的呼喊,隔绝着生与死。
病房的人纷纷站在走廊,唉声短叹,看着这位可怜悲痛的男人。
张桐紧靠着铁门,瘫坐在地上。眼前浮现着妻子的容貌,那是最美的影像,独一无二。
那甜美的笑容,那飘然若仙的身姿,那乌黑亮丽的头发,那轻盈欢快的脚步,不停的回荡着。
眼睛一闭,花开盛夏,男孩儿与女孩儿在草地上相拥,两人坐在皎洁的月光下,寻找着属于自己的那颗星星。流星划过天际,爱情尽情绽放。
眼睛一睁,寒冬深夜,就是一张巨大的网,无法逃脱的网,那张网借满了锋利的毒刺,每一根毒刺深深地扎进手心,鲜血流满整个身躯,痛苦的挣扎只会带来更深的痛苦。
张桐出院那天,母亲站在病房门口,头上的积雪融化进头发里。
母子两人走出病房,走出医院,走在没有人的街道上,走回那空洞的,没有温暖的房子里。
房门半开着,暖气也很足。屋内是孩子的啼哭声,厨房的蒸汽声呲呲响个不停。
“张桐回来了,好点没?”
“爸妈,好多了。”
“那就好,那就好,快来看看孩子。”
“亲家,先暖和暖和,李雪正给我们做饭呢。”
张桐走到婴儿床边,孩子笑了起来,手舞足蹈。他伸过手,孩子抓住他的指头,咿呀咿呀的喊着。
奶奶坐在孩子身边,逗他乐,哄他开心,眼里满是疼爱。
李雪端着热气腾腾的锅,一路小跑着,“奶奶,叔叔阿姨,开饭咯。”
“张桐,你也过来趁热吃。”
“你们先吃吧,我这会不饿。”
李雪走到张桐身边,发现曾经那个开朗的男人如今两鬓斑白,脸色暗淡,眼神里没有一丝光亮,身子也变得消瘦许多,一副被抽干的躯体静坐在那里。
午饭过后,张桐依旧呆坐在孩子旁边,母亲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岳父岳母今天回老家,你去送送他们,我在家看着孩子。”
“这么快就要回去了?”
“你住了一个月院,他们商量好了等你出院,就回老家。”
“嗯,好,那我去开车。”
“还是打车去吧,你刚出院,李雪一会跟你一起去,好有个照应。”
一切收拾妥当,老两口搀扶着下楼,半个小时就到了火车站。
“张桐,就送到这吧,天气冷你俩快回去。”
“爸,妈,您俩注意身体,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
“快回去吧,照顾好奶奶,童瑞和你妈妈。”
“张桐啊,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往前看,家里还有人需要你照顾,后面的路还长着呢。”
“知道了,爸妈,我会的。”
张桐目送着父母上了车,隔着站台挥手告别。
“你在这等着,我去叫车。”
“李雪,最近店里咋样?”
“好着呢,我让小陈看店,有啥事他会给我打电话的。”
“你给他打个电话,下午就不营业了,我们去店里坐会儿。”
“好,我这就联系他。”
两人迎着风雪,一步一步走回到饭店,店里早已经空空荡荡,门窗紧锁。
李雪掏出钥匙,拉起卷闸门,屋内还有余温,浓浓的火锅味儿迎面扑来。
“你先坐会,我去准备准备。”
张桐四下里看着,每一个角落,每张桌,每条凳子是那么熟悉。
那条橙黄色的围裙挂在柜台后方,上面是熟悉的梧桐叶图案,像是很久没人用过了,上面有一层层薄薄的灰尘。
张桐取下围裙抖了抖,穿在自己身上,从抽屉里取出一本厚厚的本子,翻开第一页,上面的字迹清晰可见。
“努力挣钱,拒绝花钱,争做富婆,给老公买他喜欢的车子,买我喜欢的房子,加油!”
眼泪滴答滴答落在字迹上,黑色的字迹蔓延开来,张桐赶紧用袖子擦去泪水,轻抚着那蔓延开来的墨色花朵。
“准备就绪,喝冰啤还是温啤?”
“冰啤吧……。”张桐怀揣着本子走出柜台,坐在熟悉的位置上。
李雪倒了两杯啤酒,张桐接过酒瓶又倒了一杯,碰完杯子一饮而尽。
冰凉的酒水刺激着食道,张桐猛烈的咳嗽起来,李雪递过纸巾。
“你刚出院,别喝了,我去给你倒杯热水。”
张桐摊开双手,鲜红的血浸透了纸巾,苦笑一下将纸丢进了桶里。
夜晚风呼呼席卷着门窗哐啷作响,窗外站着拾荒老人,李雪将准备好的东西送了出去。
老人并没有着急离开,站在窗外很久很久,用手指在玻璃上写着,“生死有命,节哀顺变。”
张桐饱含热泪敬了老人一杯,老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拖着那破旧的袋子转身离开。
望着漫天大雪,望着远处寂静的黑夜,张桐点燃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口,过了很久才吐出来。
“你不是不抽烟吗?”
“这不开始抽了。”
“王芮知道会生气的。”
“她……”张桐欲言又止,抬头盯着漆黑的夜空,“或许她在上面已经看见我抽烟了,她会原谅我的。”
李雪拍了拍他身上的雪,“进屋吧,别又住院了。”
张桐丢掉烟蒂,将它踩灭。
两人从下午一直坐到深夜12:00,他们聊着第一次喝酒,第一次吃火锅,第一次一起过春节……第一次坐在同一张桌子痛哭流涕,第一次同时怀念着同一个女人。
那女人远在天际,在那没有痛苦的地方,俯瞰着自己的孩子和丈夫,俯瞰着自己的家人和朋友。
李雪喝了很多酒,这次很清醒,能清楚的看到眼前满身伤痕的男人,能清楚看到那六边形的雪花。
两人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雪停了,风也安静下来,路灯照着两串长长的脚印,一大一小,一深一浅。
回到家里,母亲和孩子早早睡下了,张桐扶着李雪蹑手蹑脚进到房间,盖好被子,自己简单洗漱了一下,躺在沙发上。
没多久孩子醒了,哭个不停,母亲爬起身抱着孩子小心翼翼走出房间。
张桐站起身接过孩子,“妈,我来吧,这么晚你去睡吧。”
“回来了,李雪呢?”
“她睡下了。”
“你抱着他转转,我去热水,孩子该吃奶了。”
张桐抱着孩子,全身僵硬,神情紧张,挪着小碎步。
母子两人正聊着,只听见咔嚓一声,房门打开,李雪穿着睡衣走出来。
“我来抱吧,看你别扭的,像是抱着个炸弹一样。”
母亲笑着说道,“张桐小的时候,他爸抱他也是这样,两条胳膊麻了都不换样子。”
等孩子喝饱了,母亲便抱着孩子进了屋。李雪也关上了房门。
张桐坐在沙发上,拿出烟想了想又放下了,从冰箱拿出一听啤酒,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光了。借着酒意慢慢的也睡下了。
他看见一片黑洞,远处有一个光斑,忽明忽暗。张桐拼命朝着那个光斑跑去,怎么也追不上,周围越来越冷,越来越黑,伸手不见五指。
那个光斑突然又出现,越来越大,光亮越来越强,
里面走出一个女人,张桐定睛一看,是那个令其心脏破碎的女人,他竭力的呼喊着妻子。
王芮并未理会他,朝他微笑着挥挥手,那张熟悉的面孔越来越模糊,直至消失在黑暗里。
张桐站在原地,双腿像是被巨大的魔爪摁住一样无法动弹,他嘶吼着,声音被黑洞淹没。
李雪和母亲被张桐的挣扎声吵醒,孩子也哭个不停。
“张桐!张桐!醒醒!”
母亲哄着孩子,看着睡梦中挣扎的儿子,心里针扎一般的疼痛,无助和无奈涌上心头。
张桐从梦魇中挣脱出来,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淌下,急促的呼吸声在客厅回荡。
尖锐的指甲深深嵌进手心,鲜血顺着指尖流出。
母亲抱着孩子坐在他身边,抚平他那紧握的拳头,轻触着他的掌心。
孩子阵阵哭声唤醒着张桐,他像是听见了妻子的声音,那声音很温柔的在他耳边告诉他。
“张桐,好好照顾我们的孩子,好好照顾父母和奶奶,我永远在你身边保护着你和孩子。”
“我的路已经走完,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有很多人需要你,等你老了,等你路也走完了,我在这边等你一起看盛夏的梧桐树。”
张桐噌的一下站了起来,“我会的,芮芮,我一定会照顾好我们的孩子。”
母亲很是害怕,害怕儿子又会出什么事,她拉着儿子,老泪纵横。
“妈,我没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张桐抱着孩子,拉着母亲的手回到房间,哄着孩子睡下。
“妈,早点休息,明天我去店里看看,放心我没事的。”
张桐关上房门,穿过客厅,坐在阳台上,李雪望着他单薄的背影,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快去睡吧,明天还要开门营业呢。”张桐回过头微笑着。
“那你……也早些休息……”李雪轻轻关上房门,躺在床上蜷缩着,一整夜没有合眼。
阳台寒风凛凛,张桐关上客厅玻璃门,点了一支烟,深吸一口,刺骨的寒风和烟一同吸入肺里,顺着血液流遍每个细胞,流经每个毛孔。
天快亮时,张桐洗了一把冷水脸,早早下楼坐在车子里,打算眯一会。
孩子还在熟睡中,母亲准备起床做早饭,打扫家里的卫生。推开通往阳台的玻璃门,她看见那个生锈的铁盒子里插满了烟头,看见一整夜没睡觉的儿子的身影,站在寒风里,摇摇欲坠。
“老头子,你看见了吧,儿子长大了和你一样,学会抽烟了。”
母亲并没有生气,静静地站在阳台上看着窗户下的车子,她知道儿子肯定在车里,蜷缩在座椅上睡着了。
她没有下楼去叫醒儿子,她想让儿子好好睡一觉,醒来的时候一切都没发生,一切都回归家庭和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