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前世与今生
孟嘉韵知道自己死了,意外车祸,自己的研究才刚入门,一切都还没有开始,就这样随着车辆碰击的剧烈声响一同消散了,她很想活着,在这个自己能开始实现抱负,能贡自己力量的时候,竟然死了,在无尽执念中她重新进入了一个混沌中去。
她拼命地想呐喊呼唤,却如同被困在睡梦中一般,如鲠在喉,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忽然间,时空翻转,一幕幕熟悉的,陌生的画面同电影一样在不断跳跃播放,她有无数个不同样貌,无数个不同的声音,无数个不同的身份……
这都是她么?有共同意识的她。
脑中传来尖锐的轰鸣声,时空错乱更替,她处于茫茫深渊中,没有落脚点。
鼻头感受到一股浓烈的氧气,灵魂在此刻重新得到了放置,孟嘉歆双眼瞪大,猛得吸了几口,才找回来了自己再次真正地存在于这个时空的感觉。
眼前是层层相叠的木质房梁,侧头往有光亮的那边寻去,和煦的阳光透过厚重的玻璃照进屋内,却并不暖和,这天冷得很。
这个屋子是陌生又熟悉的。
孟嘉韵躺着都能感受到身体的虚弱,疲惫无力,她支着胳膊勉强坐起来,头晕沉得厉害,嘴唇干涩难耐。
突然听到急促的踩木地板的蹬蹬声。
“阿妈,别起来,你躺着,莲姨说你起来会头晕,我去给你拿水。”
眼前说话的还是一个不大的男娃,在她面前和她说话,却低头不敢直视她,双手绞着身前的棉大衣。
蓝色的大棉衣看着有些泛旧了,一身衣服倒是整整齐齐地穿好,露出的小截手臂细小,瘦瘦的一个,脸盘白白净净的,却没挂点肉,眼睛躲闪不敢直视人。
干净的外表下,其实隐藏的是心酸的现实,他这个样子看着就让人心疼。
梅淑华的记忆告诉她,这是她这辈子8岁的二儿子周志敏。
听他这样说,她伸手寻着若有若无的痛感,放到了自己的额前,这里缠了几圈绷带,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伤口的疼痛一点点放大。
早已存在的记忆告诉了她是个外来者真相。
至于她为什么醒来就是这个鬼样子。
还要从她那暴厉的丈夫周殊说起,他因着大儿子的周志睿弹小提琴时握弓方式不够好,不能学习到外国著名小提琴家精髓,怎么学就是觉得自己家儿子没有人家那般好,一星半点都比不上,认为看着像是东施效颦,拿鞭子就狠狠地抽了一顿。
对于丈夫的教育孩子的方式,她从来都是支持的,她只沉默地站在一旁看了许久,只言不发。
这还是不够的,周殊还气急败坏地随手抄起家里的东西就往周志睿身上砸。
大儿子被吓得哇哇大哭,四处逃窜,躲避不及。
作为母亲的她一直选择顺从丈夫,即使心疼孩子要受皮肉之苦,可仍觉得丈夫就是她的天,不能违抗,夫妻更是要同心戮力,时不时还会附和几声丈夫的话,赞同丈夫教训得是。
砸得愈发地狠了,周殊把自己最钟爱的砚台也砸了过去,直直地从大儿子的脑袋边擦了过去,要是正中,轻刚脑震荡,重则颅内出血。
周志敏胆怯地瑟缩在扶梯后面看着这一幕,他担心哥哥,却只能在心中暗自期盼着这一刻快些过去。生活在父亲的暴力下,他恐惧处于绝对家庭地位的父亲,他沉默少话,尽量少做错事情,面对人总是躲闪,说话也会结巴。
不思后果,任由发泄情绪,周殊哪里是在管教孩子,这分明就是拿孩子撒气。
眼看这样乱的场面愈发不可收拾,而梅淑华竟然心疼地上的砚台,要过去把它捡起来,不知周殊随手把放在桌底的蚊香盘挖出来,狠狠地砸了出去,不巧地刚好正正砸到她头上。
就这样,她额头霎时出了血,头疼头晕起来。
孟嘉韵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是自己,上一辈子的自己,她会这样愚蠢地任由别人打骂孩子,像个木偶玩具一般,没有一丝自己的主见。
见梅淑华沉默久久不说话,似是出了神,周志敏忍不住抬头,小心翼翼地瞧她的神情。
“阿妈……”周志敏又小声地唤了她一声。
梅淑华回过神来,把目光聚焦在他的小脸上,一下就红了眼眶,有些哽咽地朝他招手:“来,来,阿妈看看你。“
这孩子最是懂事,家中的事情他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母亲最苦,但对他也算不得好,可他也还是最心疼母亲,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就围在母亲身边帮忙做事情。
听到梅淑华的话,周志敏无措地退了半步,心里在想着自己是不是犯了什么事。
“阿妈,我……我……”周志敏脑袋左晃右晃,支支吾吾的,半天我不出个所以然来。
看着他不知是紧张的还是冻红的脸,孟嘉韵心疼不已,正欲开口再喊他。
感受到梅淑华倾过来的半个阴影,周志敏实在害怕未知的一切,忙说了句:“阿妈,我去给你倒水。”
话还没有说完,蹬蹬蹬地迈着小腿跑了出去。
梅淑华看着他这样有些莫名,又想了想,懂这孩子是在怕她。
孟嘉韵静静地坐在桌上,抬手擦着落下来的泪,想着梅淑华的生平,这过的都是什么狗屁日子啊。
她要相夫教子,操持这个家大大小小里里外外的家务事,夜里还要挑灯伏案替丈夫整理稿件,丈夫性情暴戾对待孩子严厉至极,时不时就是一顿虐打,家里的氛围总是怪异得很,像是生活在阴暗潮湿的牢里。
除此之外,面对她这位温淑有才人人夸赞的妻子,丈夫也不曾满足,要寻觅自己的精神知音,先是与其好友之妹暧昧不清,后因对方不堪流言蜚语弃之奔赴外国,才断却交往,二人分道扬镳。而在这不久前,又与一位长相出众的京剧女演员相往甚密。
她思想得捶胸顿足,大骂恶心,还是想不通一点,明明这些梅淑华从别处都一概清楚这些,还是一如既往地做好好妻子这个角色。
但一下的她又想通了,梅淑华年幼丧父,家庭不幸,生活艰苦,她的童年得不到一丝的爱,而周殊同样幼年丧父,皆是受到创伤的可怜人,自以为他们二人该是惺惺相惜的,互相抚慰的。她一直是这样的心境,一直隐忍,一味地对感情付出,一心扑在丈夫的身上。她想拯救同样的自己,却早已经麻木,忘记了自己是谁,为什么要做这些,只是遵从世人所称赞的文静随和,贤淑豁达的妻子形象,做好丈夫的后盾。
她错了,她错得离谱,没有谁会成为自己的救赎,她所成就的他人光明也照不到身处阴暗地沟里的她。
“阿妈,水。”过了一会,周志敏还是端着水回来了。
递到她面前,水还冒着热气。
梅淑华回过神来,想着事情头又重又痛,还是坐直在床上,忙把水接过来,指尖轻触到周志敏握住托盘的手,发现他的手背干燥冰凉。
周殊说在屋里放煤烧水容易中毒,非要挪到屋外去烧水,其实在窗边通着风,就是烧个水,要不了多久,不会有什么的,京都的天外面没日没夜地下着雪,他是不考虑的,只是不想在屋里闻到廉价的煤味。
周志敏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醒,这水一端进来就热着,外面下着鹅毛大雪,水沸了,等一会也就凉了,想是又守着来来回回地烧了许久,预着她醒来就端进来的。
他刚才端热水过来时都是按照周殊立的狗屁规矩,用托盘端着。
这个傻孩子,真是叫人心疼呐。
她连喝了几口,解了喉中干涩,又仰头一饮而尽,才把杯子放到了一边。
她神色温和,随手理了下被子,“来,乖孩子,把手给阿妈。”
周志敏看着她神情疑惑,不知今天阿妈是怎么了,不过他还是乖巧地把手递了上去。
梅淑华双手包全了他的小手,搓了搓,拿过一边的润肤脸霜,单手旋开盖子,里面只剩了一点已经见底了,挖了一些要往周志敏手上抹。
见状,周志敏忙要抽回自己的手,却被梅淑华的紧紧拉住了。
梅淑华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见她神色变了,周志敏下意识地低下了头,收紧了手,又眼神躲闪起来,结结巴巴地吐着字:“阿妈,不行,我……我不要,就这么一点了,阿妈好久……好久没能买新的。”
“我手……手没事……”他一直摇头,还一个劲地想收回手来。
见他这样,梅淑娟哑然失笑,松开了他的手,怜爱地抚摸了下他的头,看着他道:“管其他的做什,没就没了,你这一双小手干得很,再不护着些,该要裂开了,到时候碰到水可就疼得吱呀乱叫了。”
其实原本的梅淑华就是留着瓶子摆着做样子的,不让这桌上空落落的,以掩盖着周家如今的拮据,也是让丈夫看了安心。
梅淑华神态认真,他知道阿妈是真的在心疼自己,心里有些高兴,看着阿妈的眼神发光,心比吃了蜜饯还甜,愣愣地点了点头。
脸霜在周志敏手上被梅淑华轻柔地揉开,手心微微发着热。
“是嘛,有什么好留着的,该用的迟早要用完,阿妈高兴给你用。”她喃喃道。
涂完了东西,梅淑华掀开了暖和的被子一角,把一双手塞进了更加温暖的被窝里,给捂得严严实实的。
周志敏感觉手很暖和很暖和,连带着身子也不同之前那样冷,这个冬天都没感受过这么暖,他忍不住地打了一个哈欠。
周殊规定了两个孩子要早早地起来用功读书,正是长身体的孩子哪里睡得够,若是打瞌睡,下一秒要么是鞭子挥来,要么是厚厚的书本砸来。
想到这梅淑华眼神暗了下来,这个周殊即使像他母亲那样把孩子教成才,孩子也是有心理疾病的人。
她伸手轻轻地拍了拍周志敏身份上的灰,发现越拍越多,上下都有。
周志敏身子有些僵,有些忧郁地观察着梅淑华的神色,梅淑华是爱干净的,家里上上下下不染一丝灰尘,他怕梅淑华会训斥他不知整洁,邋里邋遢。
她没有,她还往里挪了挪,空出个位置,拍干净了把他抱了起来放到了床上,温柔地给他解了扣子,把外衣脱下来放到一边,让他躺好,盖上被子。
“这样暖和些,好好睡一觉。”梅淑华柔声说道。
周志敏双手抓着被沿露出一个脑袋来,睁着大眼睛道:“阿妈,阿爸出去了,不晓得什么时候会回来,阿哥还在阁楼上。”
他很贪婪着现在的温暖,但心里隐约担心,他害怕阿爸,害怕松懈会被责打。
听着这话,梅淑华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只叹了口气,“先莫管他们了,你安心睡觉。”
周志敏听了,安心地闭上眼睛。
身为孟嘉韵时她没有结婚没有孩子,不懂得做母亲是什么感觉,可她生在一个充满爱的家庭,妈妈爸爸细心地照顾她,教她道理,理解支持她想做的事情,鼓励她努力实现自己的梦想,他们看她的眼神中总是充满爱意,她觉得一个家庭就是该如此的。
而不是像现在这个家这样,父亲为王,母亲为奴,孩子是臣子,王要所有人都听命于他,匍匐在他的脚下。
梅淑华靠在床头上,扭头透过玻璃窗看着外面白茫茫一片,她也觉着心中茫然。
她是孟嘉韵,又是梅淑华,梅淑华的隐忍是社会大环境和原生家庭不幸所锻造的,但孟嘉韵是不同的,她生于新时代,长于新时代,明白她不应该把他人作为自己生命的全部意义,为他人活着。
她要以梅淑华的身份冲出去,在这里闯出属于自己的一片蓝天,可这也并不是什么易事。
丝丝暖阳照在地面上,铺在大地上的白雪在闪闪发光,屋外的枣树光秃秃的,枝头被盖上的薄薄一层雪,大风吹来时枝丫微微有些晃动,外墙挡住了它大半的身体,却依旧能感受到它直挺挺站立在那儿,外人看着它有些孤单,他却依旧坚强,无所畏惧。
梅淑华也放空了心思,扶着还晕沉的脑袋,重新躺下,伸手环着二儿子,不再想其他,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