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直面周殊
咬破裹在山楂外面的糖皮,一整颗含入口中,又酸又甜,真真好吃。
面对这样新鲜吃食的诱惑,很想一个接一个地不愿慢一点地吃个够,可又怕一下子吃完了,记不住味道。
这种零吃都是被周殊严令禁止的,连糖果他们都没怎么碰过,在周殊眼里,甜食不过都是只会吃坏了牙齿,一无是处的东西。
看着他们心急,又克制地小心翼翼仔细吃着的样子,梅淑华心中叹气。
路边有店铺关了门,门前放着凳子,她带着两个孩子坐了下来。
她浅笑着同他们兄弟二人道:“慢慢吃,吃完了再回去。”
坐着的一高一矮的孩童乖乖点头,握在手中的冰糖葫芦如至宝一般小心地护在胸前,伸着舌头一下一下地舔食着这难得的美味。
今天晚上,两个孩子因为一根冰糖葫芦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母子三人才再次踏上了归途。
一路走回来,才停了一小会的雪又重新下了起来,还刮着呼啸的风。
“这天真冷。”梅淑华叹了一句,拢了拢外衣,带着孩子迈大步子往家里赶。
到家门口时,屋里的灯是亮着的,三人一同停下了脚步,左右的两个孩子明显慌张起来,拉着她的手都不由自主地收紧起来。
“阿妈,阿爸回来了。”周志睿拉着她,脸上的神情复杂,提醒她道。
他是想在进屋前商量好对策,他也明白出去吃饭是万万不能说出来的,需找个别的借口减少一些周殊对他们的惩处。
“怕什么,事情是如何的便如何说,有阿妈在。”梅淑华一下挺直了腰板硬气道。
说完就径直往家里走。
开了门,周殊穿着整齐地正坐在对门,听到动静,侧头看向母子三人,眼神阴凉,透着肃杀之气。
梅淑华直直对上了他的眼神,顿觉毛骨悚然,这是一种埋藏在心底深处的恐惧感,忽然间,她的底气就泄了不少,这个时候和周殊翻了脸硬刚,对她百害而无一利,眼前这个人是男人,体力上她拼不过,现在冲动无疑是会引起他的戒心。
“阿爸。”
“阿爸。”
两个孩子一前一后地喊了两声。
周殊的眼神往下移,落到了他们的身上,带着浓重的戾气,像是下一秒要把他们生吞活剥入肚,被他这样看着,两个孩子低头不敢与之对视,瑟缩着藏在梅淑华身后,躲避着周殊的目光。
周殊生得瘦高,额头方正,天庭饱满浓眉下是一双小眼睛,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可面部轮廓并不流畅,并不算得上好看,穿着一身剪裁质感具佳,熨烫挺括的西服,脚上一双皮鞋油光锃亮,一双眼深邃、锐利,精神头看着就很充,倒是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
外面时不时会飘雪,他倒是一身正气不知冷。
相对的是梅淑华,一身简单样式的旗袍,面色发黄无血色,眼底是遮掩不来的疲惫,生活的琐碎柴米油盐包围着她,这个寒冷的冬天让她的双手发了冻疮,已经看不出她最初的美好模样,除了一头打理细致的头发,和普通的妇女无异。
家里温度也似外面一样如冰窖一般冷。
此刻四个人都无声地静默着。
“把门关上。”周殊沉声道。
周志敏连忙跑过去到门边,熟练地踮脚栓上了门。
门关上了,外面的冷意也未被隔绝在外面。
“怎么回事?我回到家,家里一个人也没有,你带着两个孩子去哪?”周殊压着声音语气十分不悦地开口问道。
梅淑华不想对上他的眼神,只按照自己想的低着头,伸手轻抚了下头上的伤口,上面的绷带已经被她拆了下来,特意把额前的头发梳到了右边,盖住了伤口,她现在又把它露了出来。
等了一会,见梅淑华不紧着答他的话,周殊也更恼火起来,厉声呵道:“问你话呢!哑巴了?”
不知他这个娴淑的妻子是犯了什么病,现在竟不同以往,还似有些不耐烦,真是要反了天了。
“我带着他们去找胡医生去了,不过她不在医院里,我的头还是晕的得厉害,睿儿的脖子和脸上都有几处大划痕,都是些明显的地方,还是要处理一下好得快些,你邀请了刘先生夫妇过些日子来,被他们看到怕是又要念叨我们几句,只好带他出去。敏儿感冒了,这些天一直在咳嗽,也还是该看看的好。”梅淑华边说着,边要上前去帮周殊脱去被雪打湿肩头的西服。
“咳咳咳…咳咳咳咳……”
周志敏恰好连咳了几声,印证着梅淑华的话。
胡子莲与梅淑华是在女校上学时的同学,关系还可以,也是周殊不多允许她自由交往的好友。胡子莲多多少少知道些她家的情况,也表现过对周殊这个人对待家庭上的不满,碍于周殊的身份,还是别人的家事,胡子莲不会在人前谈及罢了,这事若是问起来,梅淑华也料定她会护着自己。
周殊沉默了会,逐一打量着他们三人,掂量着梅淑华的说辞,他还是没放下怀疑,语气中的怒意仍有,“那你也应该告知我一声,不是就这样匆匆忙忙地跑去医院里,人家在不在都不知道,为何那么蠢笨不知打了电话问清楚来,更何况根本不必去医院寻人,让她上门就好。”
他心知自己的形象是温文尔雅的知识分子,这样打孩子总是会惹人非议的,更是有辱斯文,所以根本不想让他们这样大喇喇就跑出去的,以免惹得别人笑话。
没等梅淑华接话,周殊指着孩子们身上的衣服又骂。
“这衣服不是备着过年的?现在就穿上,等过年了又穿旧的?”
他瘦削的脸上面目狰狞,咬牙切齿。
梅淑华心中冷笑,只答了一句:“我糊涂了。”她也不费心思找理由,怎么解释她都是错的。
“糊涂?平日里你一直把家里打理得精细周到,偏是在这个时候出岔子,我看你就是蠢货。”周殊激动之下呛了口水,还是不遗余力地责骂她,口沸目赤。
他这样对她发疯也是有迹可循的,他们这个圈子似乎也察觉到他在外面的风流韵事,又皆是言他妻子贤良,他被人指指点点,加之前些日子王夫人夸赞她有文化,他周殊有如今的小有成就,有她的五分功劳,这就触到了周殊的逆鳞,他从不会接受自己差于或要依附于任何人,更不能忍受别人侮辱自己的才华,因此这些天也一直在语言上打压梅淑华。
两个孩子在后面听着,面面相觑,虽有心想维护母亲,可长期面对父亲的行峻言厉的教导,都畏惧父亲的威严,也明白这个时候开口打断周殊的话只会让他变本加厉,还会把他们扯入深渊,对于这样的恐惧,只能选择同木桩子一样站着,沉默不语。
这个时候适时应承周殊的话,顺了他的意便没那么多事,可那样的话她哽在喉里说不出来,作为梅淑华她上了女校,念书识字,作为孟嘉韵她是科学人士,担任大学教授,怎会承认自己蠢笨。
她挺直了腰板站着,只低着头。
“你这样的女人,也是阿妈喜欢还和你家早早地定了亲,才嫁给了我罢,不然谁想要你这样的。我不同其他人一般可以同知心之人相陪相爱,你也总让我感到失望甚至悲哀。”
听到这些话,梅淑华猛地抬头直勾勾地盯着他,感受到她的目光,周殊或是心虚地移开了眼。
她心中大声发笑,也是见识到了什么叫pua,说得好像只有他会娶这个在他心中低贱的女人,他是不得已接受了他妈的安排,也是因为她的存在,害得他寻不到与他知心的人一样。
不知是什么动物的皮有这么厚,竟然让他有脸面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本就是他最好的选择,他们间有些亲戚关系,二人在一处长大,年少时她已生得亭亭玉立,最是好看,她上女校知书达理,文思敏捷,曾被校长赞称有柳絮才高。而周殊一是喜她貌美,二是喜她有才,三是认为二人相知。周家清流世家,但到了他这一代,祖上的余荫已经不多了,她就是最好的选择。
面对这样厚颜无耻之人,她直想发呕。
若她是孑然一身,无所牵绊,她肯定是要发疯把周殊的祖宗十八代都拉出来问候个遍的。
但现在不行,她想要孩子,两个都要。
见梅淑华还是沉默不发一言,周殊继而又道:“家中便只有我一人支撑着,养着一大家子压力很大,你知不知道!你在家也不做什么,我不奢求你能与我精神契合,毕竟差距罢在那儿,你生在保守重旧礼教的家庭,思想究竟是保守的,只希望你能听我的话做事,做好自己分内之事,才是不给我添乱。”
也是怪不得梅淑华从一个开朗上进之人变成如今这般低微服从,听多了这样的话,自己都会在无尽的被否定中磨去了本来该有的模样,变得麻木不仁,失去自我。
还养家,他周殊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种,请人吃饭一顿必须是在大饭店,一次十元多,顶人家普通百姓的一个月的消费。
合该他还记得家中并不富裕,却还是一副簪缨门第、钟鼎人家的做派。
他这样的话,梅淑华听了,也不记他说了什么。
许是刚才回来走得多又吹了风,此时她嘴唇发白,忍着晕沉,虚弱地扶住脑袋坐到一边的椅子上,闭上眼睛选择了沉默。
“你真是,唉……说多无益,你是个蠢笨的。”周殊见她这样,拍大腿,又不能怎么样。
“周志睿,还愣着看什么,还不回阁楼里去,练好你的琴法来!三天后还是那个鬼样子,谁都救不了你。”周殊转而对着周志睿大吼道,左看右看的似四处忙着寻藤条或是戒尺。
听到这样的责骂,周志睿也要麻木了,回了声:“知道了,现在去。”就加快了速度跑上了楼梯,逃离这里。
周殊的目光又看向了周志敏。
对上他的目光,周志敏畏惧地瑟缩了一下,嘴巴倒是反应快。
“我去复习功课。”
记周殊眼神中还想再多语,周志敏忙开了口大喊一声,“现在……我就去!”说完就像躲瘟神一般往自己的房间跑。
周殊满意地看着这样的情形,这就是他身为父亲的威严。
梅淑华看着这个令人犯恶心的周殊,她低下头的眼中带着惋惜和不甘,她替以前的自己不值,她也满腹诗书,周殊的文章多经过她的手进行修改整理,重新编排,却只是周殊的得力助手罢了,无她的姓名。
等着那股晕沉的劲过去,她也不想与他多待在一处,扶着把手站立起来,抬脚欲要走。
“今日出去一趟,文章的翻译也有了许多思绪,你去准备东西好来。”
见她不主动关心他的事情来,周殊放下手中已经空了的茶杯,直接吩咐道。
此时,该如何离开这个人,梅淑华已经有了头绪和初步的计划。
她忍着,寻着记忆如同以前的她一般认认真真地把桌子擦上两遍,点上煤油灯,给钢笔吸满墨水,铺好稿纸,在书桌旁边放了暖炉,事无巨细地侍候好了一切。
周殊就翘着二郎腿卧坐在一边的沙发上顶着昏暗的灯光看着报纸。
见梅淑华摆好了东西,周殊才懒洋洋地抬了眼,又发号施令道:“今晚我要喝王夫人送来的普洱茶,切要控制好冲泡的时间,不要浪费了好茶。”
用这样使唤人的语气,周殊不觉有他,这个家都是他说了算的,自然心安理得地享受着。
“好,我知道了。”
忍忍罢了,过段时间,他就会连一口热水都喝不上。
按着周殊的吩咐把事情忙活完了,梅淑华回了房间,翻箱倒柜地把自己值钱的东西拿出来,里面一张票子也没有,她已经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她的嫁妆偷偷拿出去当了补贴家用的多,除了一套还能撑面子的首饰,就只有一个金镯子是被藏起来的,那是她母亲唯一留给她的念想了,她不可能动。
她自然清楚,物质是生活的基础。
现在她不得不认清现实,她需要钱,需要足够能带着孩子远走他乡的安身钱,不然她根本不可能摆脱得了周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