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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三更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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糟糕之处很明显, 程千仞失去一个了解对手的机会,旁人口述再详尽, 如何及亲眼所见。

好处在于, 那一战傅克己展露出超越年龄的剑道修为,使北澜独占风头, 南渊士气受挫。此时他突破的消息传开,大有替南渊扳回一城的意味。

放眼整片大陆, 二十岁的凝神境都是凤毛麟角。何况他修行不满半年,比某些宗门世家的天之骄子更具传奇色彩。

前提是他真的可以突破。

“南边这些乡巴佬就喜欢编故事。先不说那人‘一夜入道’是真是假,单说修行半年想突破凝神,他以为自己是谁?什么资质悟性?剑阁圣人还是当今天子?说不定这次没能更上一层楼, 反而陨落了。”

有人殷殷期盼, 就有人等着看笑话。

程千仞本打算在观战前做些准备,于是再次登上藏书楼参详剑阁剑典。

他之前为了挑选剑诀,几乎不眠不休地阅读、并在识海中演练过剑阁所有剑法。

隔音阵法将沸反盈天的热闹阻绝,藏书楼自成一方清净世界。

一排排高大书架无人问津,油墨香混着榉木地板的木料味道浅浅游动。

程千仞站在角落里翻书。旧地重游, 旧卷重温, 别有进益。

借书处的老执事撑着脑袋打盹, 梦里忽觉一阵威压袭来, 悚然惊醒。

慌忙起身打翻了桌上砚台:“你!你干什么啊!”

程千仞察觉不对时,第一反应是下楼, 但家里连个阵法都没有, 去不得。复赛后他重伤昏迷, 在医馆险遭伏杀,医馆也去不得。此时众人都在演武场观战,学院守卫力量主要分布在那里和勤学殿。足够安全,却很吵。

心思电转间,他敏捷地绕开老执事,反向楼上奔去。

胡副院长!你在不在!

他全身穴窍已不能自控,飞速吸收周遭灵气,体内真元狂暴奔汹,从武脉中汇入紫府,循环不息。

老旧的楼梯不堪重负,一路吱呀作响,积灰与木屑速速落下。楼中为数不多的学子听见动静,放下书卷赶来查看。

年轻修行者突破,缺乏经验,一般由师门长辈在旁掠阵。青山院的武修们,则由教习先生看护。为防不测,恨不得做尽万全准备。

老执事真没见过这种阵仗。眼睁睁看着一道残影擦肩而过。

程千仞已狂奔到四楼,威压再难压抑,一齐爆发。

看来是找不到胡先生了。那句‘你就自己瞎琢磨吧’又闪过脑海,心下苦笑,说不管就不管,您还真一言九鼎。

当即寻了角落打坐,下一瞬他无暇多想,闭目入定。

相隔四座书架,借书处的貌美妇人摔下卷宗:“你这孩子,怎么这么麻烦呢?你多跑一层会死吗?”

眼不见心不烦,妇人起身离开,路过打坐的少年,顺手给他设下一道隔音阵、一道防护阵。自觉仁至义尽,上楼找人打牌去了。

四楼人迹罕至,起先有学生路过,只多看两眼,并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直到傅克己的决赛结束,程千仞始终没有出现,才被众人寻到藏书楼,发现异状。

无数学子涌向楼中,场面竟比年末考试前更壮观。

徐冉得知后大喊他疯了。

顾雪绛想了想:“特殊时期,兵行险招,未尝不可。”

群情激动,却无人喧哗吵闹。大家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以程千仞打坐的墙角为中心,距他一丈远,站满一层又一层。如此没有违反楼规,执事也不能赶人。

观摩别人突破全程,对修行者而言是不可想象的机缘。他们放出神识感知周遭灵气涌动,只觉获益匪浅。

凝神期破境,尚不足以引动天地异象,但随时间推移,此间灵气愈加浓厚,普通人亦能察觉细微变化。那些清凉的气流就从他们身边擦过,玄妙难言。

南渊学子隔着一层阵法屏障,亲眼所见,亲身所感,每个人都像自己在突破一般。

其实阵法乃三娘随手施为,脆的像张纸,一道凝神期剑气都抗不下。

但有学生们日夜轮流围观,众目睽睽,反倒没人敢居心叵测地妨害。

两天一夜,普通人撑不住先出楼,腾地方给后来的修行者,消息传遍南央。

“程师兄高义!闭关竟让大家观看学习,毫不藏私!”

“程师兄艺高人胆大,敢为前人不敢为之事,真英雄也。”

程千仞已做好沉在江底杀水鬼,或再一次送走逐流的心理准备。

他武脉内的真元如百川归于大海,气息亦归于平静,却还需闯过最后一道关隘——心障。

目前修行界对心障的认识分两派,一派认为它是‘天道降下的考验’,一派主张‘以此突破自我迷思,得成大道。’

识海上白茫茫一片,又起雾了。

雾气散去时,程千仞站在车水马龙的大道旁,下意识去摸腰畔,抓了个空。

剑没了,试着运气,真元也没了。

一夜之间成为修行者,获得超凡力量;又一夜之间修为散尽,重做凡夫俗子。云泥之别。

这就是他内心最深的恐惧?

似乎不算。生活总要继续。

程千仞摸摸衣袋,银票银锭不翼而飞,只摸出六个铜板。一时无语。

……穷才是心障吧。

这个地方不是南央,没有逐流,没有朋友和学院,没有东家的面馆,以及过去的一切。

但他走过熙攘的街市,眼中所见总有说不出的熟悉。

程千仞攀上道旁一株巨树,拨开遮天枝叶,向下张望。

层楼飞檐连绵如云,宽阔的大道可容八两马车并行,行人车马像泛着金光,原来道路由三尺见方的黑金砖石铺就,豪奢至极。大道两旁,每隔二十丈,便有一株这样的遮天巨树。

再向远望,视线受阻,隐约只见一座高台直冲天际,没入云海。

“摘星台,原来是皇都。”

这片大陆上,再找不出第二座这样的雄城。再没有这样高的建筑。

若说南央如一位佳人,温和包容,皇都就像持戟立马的钢铁巨人,俯瞰着它的臣民。

心障心障。这是它真实模样,还是我依照游记、别人的叙述想象出来的?

很快程千仞便放弃思考这个问题,因为他饿了。

极度真实的饥饿感。

“我名程千仞,在南渊学院学过算经,请问您这里招不招账房先生?采买跑堂我也可以。”

一天没吃饭,无处容身,原本想买碗面,谁知皇都物价比南央还高,只得买四个馒头先填饱肚子。

日影西沉,整条街找不到店铺招人,他边吃馒头边走。看着大道上的华盖车马,众生百态。

马车之前,成群锦服仆从驱赶人群,一会儿是“王大人出行,让道让道!”,一会又是“李公子出行,让道让道!”

明明是极宽阔的大街,若没有一个最尊贵的人,几方身份相近者互不让路,还会发生冲突。

皇都居,大不易。

程千仞吃完馒头,跟上一队木工泥瓦匠,走到天桥底下。周围都是等活的短工,他也立了一块写字木牌:“补墙修路,渡船拉纤捞沉尸,写信抄书做文章。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夜色降临,灯火初上。

若今天没有雇主,恐怕就得跟这些短工睡桥下,还要与乞丐地痞争地方。

程千仞正想着,有人停下。他立刻抬头,神采奕奕:“您招账房先生吗,不要工钱,包吃住就行。”

富贵老者皱眉:“程三,你不回府算账,跑到这里做什么?”

程千仞:“啊?”

他一时恍惚。

“对啊,我为什么在这里?管事,我记不清了。”

程千仞稀里糊涂跟人回去。

城北住着皇都的权贵们。

几乎一座府邸就占据一条街,‘平国公府’、‘宁国公府’、‘安山王府’、‘神将府’……那些大红灯笼、赤金牌匾与白玉狮子都气派得惊人,威压浩荡,压得他喘不过气。不知在老街深宅间走了多久,老管事步伐停下。

程千仞抬头一看——‘朝辞宫’。

嗨呀,累死,终于到家了。

皇都里,除了天子皇宫,只有首辅的府邸可称‘宫’。以此彰显地位超然。

程千仞只在正门望了一眼,便随管事走偏门进府。

他想起自己以前的日子了,从南渊毕业,就在这座大到无边无际,规矩森严、充满秘密的府邸里算账。

府分内外,刚来时,他转了半月,走过亭台回廊、见过湖光山色,也没转完外府。虽然大,却极清净,有阵法除尘,连洒扫仆役都一并省去。

首辅大人确实有很多帐需要算。

单这间宅邸,维护阵法的灵石,一月就要消耗百斤,一年消耗千斤。更别提他名下还有十余座灵石脉矿,遍布大陆。

“穷命,记着几千万的帐,兜里没有二十两。”

话虽这么说,但活不累,工钱高,厨娘手艺好,他又独居一座小院,外府风景如画。

有吃有住,神仙日子。

回到院子里,沐浴更衣,还未睡下。管家便来敲门,身后跟着一群护卫,示意他跟上。

护院都有凝神修为,可夜间视物,却提着灯笼为自己照路,程千仞越走越觉心慌,这是通往内府的路。主人住在内府,平时他们外府的下人,是不能靠近的。

难道今天私自出府的事情败露了,这里要辞退我?首辅大人日理万机,这点小事都等不到明天再说?

辞就辞吧,反正工钱攒的多,也不用沦落天桥。

他们在一道拱门前停下,管事嘱咐道:“见到尊者不要怕,问什么答什么就好。自己进去吧。”

程千仞胡乱点头,踏入门中,眼前一花,视野豁然开阔。

夜空如穹庐,一道细碎的星河微光闪烁,隐没于远方起伏的山峦线。

程千仞环顾四周,湖水浩渺无边,脚下是铺设在湖面的木道,曲曲折折地通向湖心。

木道两侧嵌着石莲花灯台,灯芯金光闪烁,像一条金带,与天上星光在湖水中交织,光影明暗,似真似幻。

湖心岛笼罩于白雾中,程千仞顺着木道走去,四野寂静,只有虫鸟鸣叫。夜雾渐深,风里盈满水气与浅淡荷香。自己好像正穿过仙境,要去见仙人。

别有天地非人间。

迷雾飘散,水谢四周白色鲛纱低垂。栏杆边似有一人,隔着纱帐看不真切。

程千仞上前行礼:“叨扰,请问内府如何走?”

那人声音微哑:“你去内府做什么?”

程千仞觉得这个理由非常难以启齿,显得自己很脸大:“……尊者召我。”

宫里称首辅为大人,宫外称之为尊者。

“哦,我便是。”那道人影向他招手,姿态随意,像招什么小宠物: “来。”

随他话音落下,轻柔的帐幔被夜风吹起,无声翻飞。

人影显露,程千仞心下一惊。

与传言中截然不同,这位站在王座背后的大人物,正松松垮垮地披着一件外袍,露出洁白而柔软的里衣。他甚至没有束冠,墨发披垂至腰畔。

广袖下伸出一只手,寒玉般剔透,拄着一根墨色手杖。

月华银辉落在他的青铜恶鬼面具上,勾勒出狰狞轮廓,才证实他的确是首辅。

“我又不会吃了你,过来。”

这副闲适的居家模样,全不见山海威压,使程千仞不觉畏惧,只感到十分尴尬心慌。

路上琢磨过的,如何行礼,如何称呼,全忘得一干二净。

长案上放着一张破木板,与金玉辉煌的仙境格格不入,那人垂目念道:“‘渡船拉纤捞沉尸,写信抄书做文章。’你本事这么大,当个账房不觉得屈才?”

程千仞:……不……吧。

“罢了。”首辅见他支吾说不出话,也不为难,自径坐在榻上:“来给我擦擦头发。”

阴影里走出低眉垂眼的侍女们,捧上青玉托盘,又悄无声息地退下。

程千仞愣怔一瞬,拿着绢帕,绕到那人背后,跪坐榻上。他忽觉姿势别扭,但已经坐下,再移动位置才更别扭。

这个距离太近。好像一低头,就能碰到对方氤氲着水汽的发丝。

人紧张时,就爱胡思乱想。首辅将近两百岁了吧,头发保养挺好啊,没一根白的,摸起来比细绢还光滑。

星光落湖,夜风中荷香清浅,纱帐飘飞。

铜鹤灯台烛火摇曳,将他们的影子投照于一处。

“以后你就跟着我罢。”

程千仞一夜之间高升了。从外府升到内府。

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擦头发的手艺特别好。

或许正赶上贵人出浴,夜里听风抱月,闲来无事,就想找个擦头的。

擦头就擦头吧,反正首辅大人是个特别好的人。丝毫没有架子。

他随身侍候从未感到压力。煮的茶难喝也没事,首辅耐心又温和,手把手教他。

珍馐美食变着花样吃。生活只有一点不顺,程千仞一边磨墨,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这两日身体抱恙?”

“劳尊者垂问,没有大碍,睡梦不安而已。”

首辅思索片刻:“内府护院阵法夜间开启。你没有修为,会被威压惊扰。从外间搬进来吧,与我同睡。我可以为你抵挡化解。”

程千仞稍有迟疑:“会不会打扰……”

首辅打断他:“你晚上睡不好,白天怎么做事?”

当天夜里程千仞明白为什么了,这张床很大,七八人并躺不成问题。只睡他们俩,一人占一边,互不妨碍,打滚跳舞都绰绰有余。

不仅如此,被褥极度舒适,躺下就像是陷在轻软温暖的云朵里。一夜好梦。

第二日清晨,程千仞自觉服侍对方更衣束发。

似乎是因为一起睡过一晚,那人说话更加随意:“以后别叫尊者了,你是我近侍,称呼上需与别人不同。”

睡觉也不摘面具的首辅大人双臂张开,程千仞便俯身为他系腰带:“那该如何……”

“允许你叫我主人,或者悄悄叫我名字,朝歌阙。”

程千仞:“……”

总觉得‘主人’哪里怪怪的。错觉吧。

如此过去一月,程千仞为对方磨墨润笔,念书添茶,随侍左右。后来朝歌阙说,府上账册没有人清算,令他坐在一旁算账。从此他们白日里共用一张桌案,互相递笔磨墨。同进同出,同桌吃饭,不分你我。程千仞在朝辞宫俨然半个主子。

只有入夜之后,他需服侍主人沐浴更衣,擦干头发,再同榻而眠。

半年后,程千仞被惯得愈发懒怠。以朝歌阙的修为,不用掐诀,大多琐事心念一动便可完成,却愿意为他亲力亲为。晚上两人一起泡温泉,互相帮忙擦头发。

“后山的桃花开了,我们去酿酒吧。”

程千仞打算盘的手一顿,心中意动,却被职业责任感束缚:“不然明日再去,我这一本还没有算完。”

朝歌阙对他的工作提出异议:“我现在忽然觉得,你算账无甚用处。”

“算账是为了心中有数,账本一目了然,你就知道该如何打理。钱生钱,利滚利……” 程千仞侃侃而谈,大讲理财之道:“这样你才能有花不完的钱。”

朝歌阙安静听着,末了说道:“可是,我们的钱本来就花不完啊。”

程千仞仔细一想,靠,居然真是这样。

除非明天大陆沉没,他们朝辞宫没有破产可能。

从此他账本也不算了,安心吃吃喝喝。

春去秋来,账房先生程千仞,彻底变成了家养米虫程千仞。

某日他们在湖边钓鱼,朝歌阙拿野草编了蚱蜢送给他。

程千仞心想你快两百岁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一样。

他顺手就编只兔子做回礼:“这个我也会……”

不对,我怎么会?

似乎是为了编好送给谁……送谁?他想不起来。

朝歌阙有两样东西不离身,一是面具,二是手杖。

程千仞一直不明白,这人行走无碍,手杖根本用不上。只能归结于年龄大了,需要心里安慰。

他心想,不怕,等你老得走不动,我再做一架轮椅给你。

转念又一想,对方是修行者,生命漫长。恐怕等自己坟头长草,那人也不会老。

当晚程千仞愁得多吃了三碗米,睡觉时胃疼,在床上打滚。

朝歌阙心疼地给他揉肚子:“我明日教你引气入体,我们一起修行。”

如此又是两年半载。

今年冬天落第一场雪时,后山梅花开了。

朝歌阙把程千仞揪出被窝。

他们走走停停,喝酒赏梅。漫山遍野的红霞,傲雪凌霜。

“你能卸下面具让我看看吗?”倒不是因为好奇,程千仞说不清楚理由,似乎是想多了解对方一点。

朝歌阙摇头:“不行。”

“那你的手杖能给我看吗?”

代表声威的权杖被人讨要,首辅也不生气,反而好脾气地笑笑:“小心伤到手,这是我的剑。”

程千仞立刻来了兴趣:“居然是这样!。”

只见那人在手柄处轻轻一抽,利光乍现。

“它叫朝辞。”

剑身像一片洁白的云,一块清透的玉,与黑色剑鞘相映,如黑山白水,颇有种锐杀之美,惊心动魄。

程千仞翻来覆去地看,爱不释手:“朝辞白帝彩云间。好剑。”

‘朝辞’在他掌心收敛锋芒,像一只温顺的白兔子。

“看来它很喜欢你。”

程千仞本想说‘剑是死物,何来爱憎’,忽然茫然地想到,我没有剑吗?我的剑呢?

它可以没这么好看,但我……应该是有剑的。

他看着白雪红梅,山间的亭台楼阁,山下结冰的湖面,他们居住的朝辞宫。

“我好像,已经三年没有出过府。”

“你想出府?”面具后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在笑,却似带着冷意:“可是你的卖身契还在本君手里。”

朝歌阙折下一截花枝。

“我只是出去转转。”程千仞第一次听他自称‘本君’。

墙里确实什么都有,满足他所有愿景,可以安乐过一辈子,为何还想去墙外?他沉默片刻,补充道:“很快就回来。”

首辅不再言语。

手中梅枝被他掷在雪地上,血溅三尺一般凄惨刺目。

天光倏忽暗淡,风雪狂涌,大片梅树枯萎败落,梅林转瞬成死海。

程千仞下意识退后两步。

“原来重头来过,你还是要离开我。”

那人抬起苍白修长手指,卸下面具:“我要给你多少次机会,你才长记性?”

一张完美无缺的脸。

竟是逐流。

“你!你——”

宛如一道电光劈开夜幕,照亮寰宇!

程千仞什么都想起来了!

世事一场大梦,程千仞睁开眼。久久发怔。

回神时被黑压压的人群吓了一跳。

我在哪儿?他们在干嘛?

“程师兄出关了!”

南渊上下一片欢腾。

程千仞想找个地方静静,梳理一下杂乱的思绪,却无处可避人潮。只好与朋友们先回医馆,诊室门一关,总算清净点。

不多时,周延托人传口信给他:“强敌,勿动。”

这四个字恳切而珍贵,因为周延正养伤在床意识不清,听到他出关的消息,可谓“垂死病中惊坐起”了。

同时也令程千仞清醒地认识到,心障已了,现实世界里,情势急迫,风霜刀剑,不会给你追思的时间。

顾雪绛一边铺纸润笔,一边对程千仞道:“据说胡先生对他的评价是‘成圣可期,剑阁无患。’”

一个人保住一个宗门的地位,进而影响天下格局。只有最顶尖的天才能做到。前日观战后,顾雪绛也在思考,若自己不曾出事,可否胜过现在的傅克己?他不确定。

纸上寥寥几笔,顾雪绛勾画出人物动作,剑势的走向,劲气攻击范围,一边口述当日战局。

程千仞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线条撞进他眼中,支离破碎的画面在识海飞快拼凑,还原成跑马灯似的长卷。

“……到了这里,周延拼尽真元发出四十余道剑气,已成围杀之势,傅克己长剑倒转,川洪倾泻而下,冲垮了他的剑气,突围而出,然后……”

“不对。”程千仞忽道。

顾雪绛停下,若有所思。

程千仞:“这不像‘饮川洪’。”我亲身挨过,不会认错。

“‘逐日’、‘激风’两招过后,傅克己没有顺势施展‘饮川洪’。因为……他有比‘饮川洪’更强的杀招。”

“就是这一招,使他突围,反杀。结束战斗。”

徐冉忍不住问:“那是什么?”

程千仞摇头:“我不知道。”

决赛进入尾声,挑战赛即将开始。程千仞这次出关后,变化很多。

他不再抗拒别人的关注,甚至接受南山后院的教习先生邀请,去讲了几次课。学生间有大型聚会,运气足够好的话,也可以请到他出面。

他第一次讲课时,堂中座无虚席,窗边门口站满学子;第二次人更多,其他院的学生闻讯赶来,南山只好在一片空地上铺设扩音阵法,让他办一场室外演讲。

“我是程千仞,是一个普通人,像你们每个人一样,甚至不如你们……”

人们总期待从别人身上汲取力量和安慰,不然书店的成功学鸡汤也不会本本热销。

程千仞像拥有魔力,他的追随者越来越多。徐冉对此很不理解:“千仞他,到底在做什么?都没时间跟我们吃饭了。”

顾雪绛正在写他的新书,闻声抬头:“他在养望。”

徐冉一头雾水:“啥?”

顾雪绛只好放下笔:“哪几个人的光辉事迹你听过最多次?最好是年轻一辈的。”

徐冉脱口而出第一个人名:“安国长公主!”

顾雪绛:“好,便以长公主为例。我在皇都时,每逢她胜仗,必有部下骑快马入京,一路打马进宫,玄武大道两旁由禁卫军维持秩序。百姓只要见这阵仗,就知道是她的捷报,夹道欢呼喝彩。圣上开国库施粥三日,各路达官贵人竞相效仿。”

“其实军报传递方式很多,飞鹰、传讯阵法都比马匹迅速,‘快马报捷’只是做给百姓看的。”

徐冉脑子不够转了:“等等,让我琢磨下。”

顾雪绛继续写书。片刻后对她说:

“东征之战后,王朝将星凋零,迫切需要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代替那些死去、老迈的战神,成为人民新的信仰。长公主出现的正是时候。她的威望,由整个皇室塑造。”

“那千仞为什么要养望?”

顾雪绛写完停笔,笑了笑:“可能是想做点事吧。”

徐冉凑过去看,不是‘闲话皇都’第三部,封面上写着‘闲话南央’。

她一直想着那本册子,直到吃饭时,才隐隐明白,顾二在为程三造势。

徐冉忽然放下碗:“我是不是拖后腿了,我要不要做点什么?”

林鹿懵懵地看着她。

顾雪绛:“吃肉就好。来,多吃点。”

林鹿也给她夹了一筷子。

在人们快失去耐心时,双院斗法的决赛排名终于出来。

武试中,程千仞因为境界突破排在第三。前面仅有傅克己、原上求两人。

南渊学院好歹占了三甲之一,今年要毕业的师兄们彻底松了口气。

有人认为这个名次已经足够好,程千仞的威望亦如日中天,不用再发起挑战扬名。有人说他会挑战原上求,毕竟某些私人恩怨存在,大家都心照不宣。至于傅克己,复赛时他败在克己剑下,应不会想不开。

南央最大赌场‘金堆玉砌’甚至为此开盘。几千人参赌,一半人押他‘不会再战’,一半人押‘挑战原上求’。仅百余位押了‘挑战傅克己’这个选项,不知是脑子不清楚,还是被高得吓人的赔率动摇。

程千仞听说后,只默默地等。并拜托朋友做一件事。

于是顾雪绛赶在最后的下注期限,押下南渊四傻公账上所有身家。

第二日他的战书寄去客院。

他们赚的盆满钵满。

“我们有九千两了!一夜暴富!”徐冉对着阳光看银票:“不对,还有双院斗法的奖金,加起来超过万两!万两是多少啊……我没有这个概念……”

顾雪绛更关心另一个问题:“你下战书给他,有几成把握全身而退?”

他没有问取胜,而是问自保。

程千仞沉默片刻:“五成。”

顾雪绛:“好。”

输就输吧,输出个虽败犹荣,还是银子实在。

其实双院斗法进行到这一步,程千仞作为横空出世、背后无主的天才,已接到不少势力主动示好。他只要随便接受一家的招揽之意,便再不用为挣钱操心。

但大家都默契地没提过这件事。

战书还未传到客院,半个南渊已经知道了。

“他要挑战傅克己?怎么会!”

“难道是没能亲眼见证傅克己的决赛,不甘心?”

“程师兄高义!我相信他是为了南渊声威,才做这个决定的。”

不管是什么原因,下出去的战书泼出去水,万万没有转圜余地。

这一日,北澜许多人都沉浸在喜悦中。

第二日另一个消息,将程千仞从风口浪尖上推下来。

就连顾雪绛也十分震惊。

最没有争胜之心、为了给他们三个凑人数,才报名双院斗法的林鹿,向文试第一名原下索下了战书。

程千仞对他说:“鹿,你不喜欢的事,就不要做。”

林渡之说:“是我自己想这样。”他羞涩地笑笑:“我还没有挑战过别人。”

挑战赛需要再拼一次运气,武试抽场地,文试抽题目。

林渡之与原下索被安排在第一场定题。双方写下各自擅长的几个领域,混着几道胡院长所出题目,一共二十支签,由挑战方抽取一支。

院判还未入场,学子们在勤学殿外等待,顾雪绛越众而出,向原下索行了一礼。

原下索回礼。

顾雪绛道:“我只有一个问题。今年腊月十四,你去慈恩寺拜访苦心大师,结果如何?”

那一场对弈远在深山古刹,无人观战,原下索从未在人前提过这场对弈的结果,谁问也不说。

理由是大师隐退多年,成败不便再现于人前。

但现在,对手要借此估计他的实力。若不回答,就是不诚。

话音刚落,偌大广场所有人默契地静下,一齐等待这个答案。

原下索慢慢说道:“大师礼让,在下侥幸胜得半子。”

满座哗然。

“他竟能胜苦心大师!”

“大师修佛门神通一百年,算无遗策。”

原下索苦笑,他本不愿以一位前辈的失败扬名。

徐冉听不懂这些:“情况很糟吗?”

顾雪绛:“没事,挑战赛没有辩难题,二十支签,只要不抽到‘棋’,林鹿稳赢。”林渡之之所以排在第三名,是因为辩难时以笔代言。没有完全遵照辩难规则。

林渡之小声道:“不一样的,苦心大师修小乘佛法,我是修大乘佛法。”

徐冉崩溃:“你们是下棋啊,跟佛法有什么关系?”

“这个……你可以理解为,我们以佛门法诀算棋,算对手的棋,自己的棋。”

院判仪仗到了,林渡之与原下索进殿。

顾雪绛倒很沉得住气:“二十分之一,抽到才不容易。”

徐冉心慌意乱地在广场踱步,她觉得等了半辈子,才等到林鹿出来。

“怎么样?”

林渡之还未跨出殿门,执事的唱念声已经响起,远远传出:“棋——”

人品守恒定律似乎在这个世界失效,南渊四傻很快再次面对命运的恶意。

程千仞抽到了傅克己写下的地点——太液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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