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第 123 章
华灯初上，晚风清凉。
上官婉儿想不到天后竟然还没有用晚膳，似乎是在等着自己，她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垂着头压着身子，尽量让怀里的书卷显得不那么碍眼。
“天后。”上官婉儿立在三丈开外禀道，转头便将书放到自己的书案上。
武则天瞧着她的小动作，目色里划过一丝深沉，“贤儿说什么了？”
“太子什么也没说。”上官婉儿犹豫片刻，垂手答道，双手下意识的以袖遮住了书面。
“什么也没说就把书退回来了？他不是要回长安么？”武则天眼睛一眯，昏黄的宫灯在她的脸上投上一层琢磨不定的幽深。
上官婉儿一下子有点慌张，意识到在这宫里面，实际上到处都充斥着天后的耳目，平常她是绝不会这般直接的询问自己她已知道的事。上官婉儿猜不到她的意图，只得硬着头皮老老实实地答道：“太子听了婉儿的劝，没有回长安。”
“他能听你的劝，想必你说的也不是什么好话。”武则天的脸上不辨喜怒，也不知她是当真知道他们说了什么还是只是猜的。
“婉儿不敢。”上官婉儿吃了一惊，怯怯地抬眸偷看了她一眼。
武则天看了她半晌，不知在思索着什么，顿了顿，随手将案前的奏章拢到一边，起身下阶道：“听说送你回来的是显儿？”
“英王殿下只送出了乾元殿。”上官婉儿再度惊悚，语气急切的带了些辩解。
武则天见她紧张，微微而笑，招手让她坐到桌案前，“书没送到就罢了，下次吧，过来陪我用晚膳。”
上官婉儿愕然片刻，毕竟犯了错，她哪里敢陪她用膳，眼见团儿使人呈上了晚膳，武则天只说了一句便不再理会得她。上官婉儿忐忑不安的坐到了对桌，垂着头不敢瞧她。
宫女奉上筷箸，她也只是浅尝辄止，天后的身上有一股似是与身俱来的气势，让上官婉儿颇感压力巨大，加之本就因昨夜之事心有余悸，这顿饭直把她吃的味同嚼蜡，如坐针毡。
食过半晌，武则天微抬眉眼，见她垂着脑袋，战战兢兢的模样，不禁悄然一笑，“婉儿。”
“啊？”上官婉儿正自忐忑，闻言一震，抬头看了她一眼，惊觉失态，又匆忙垂下。
“贤儿都说了我些什么？”
武则天问的突兀，上官婉儿心中紧张，不敢直言，搁下筷子，小声答道：“太子殿下说天后您是伟大的女人……”
“婉儿，你可知他还在小的时候，这里。”武则天说着，拿筷子在桌案上头比划了一圈，“我的孩子们都喜欢到我这儿来陪我用膳，可如今，也只有你了。”
武则天的语气带了多少叹息，上官婉儿神色一暗，看了看空空如也的左右，本想说还有太平不是吗，可她又不敢提及，一时不知该如何接她的话头。
“太平也要嫁人了，这宫里是越发的冷清。”武则天似乎看穿她心中所想，也不知是无意还是为了这亲人疏离。
即便无意，纳入上官婉儿心底，激起了一波悲伤，也许太平嫁了人，自己也和天后一样，成了那孤家寡人。不不不，天后还有圣上，还要儿女们可以时常入宫，可自己，就只有一个人了，以后想见太平一面，也是千难万难。
念及至此，上官婉儿心生悲凉，眼圈一红，几乎就要掉下泪来，然而当着天后的面，她又不敢，只能强行忍住。
“婉儿，你说，玄明会是东宫所杀的吗？”武则天心知提起了她的伤心事，却并不打算安慰她。这个女孩子，必须告别所有的儿女情长，才能成为自己的臂膀，虽然对她而言残酷了些，可残酷本就是宫廷的写照。
上官婉儿霎时清醒，赫然抬头道：“不会的，太子殿下不会杀人的。”
武则天微微而笑道：“你倒是肯定，其实这种事即便是东宫做下的，也在情理之中……”
说到此处，上官婉儿欲言又止，武则天停了，笑问道：“你想说什么？”
上官婉儿抿抿嘴道：“杀了明大夫对太子没有任何好处。”
武则天饶有兴趣的问道：“哦？你倒是说说看。”
上官婉儿犹豫片刻，大着胆子说道：“明大夫得二圣恩宠，又是替圣上诊治的亲近之人。一来太子绝不会置圣上龙体不顾，二来明大夫被害最先被怀疑的就会是他，太子不会那么笨。”
“多么简单的道理，可惜东宫出身的那帮大臣一个个都稀里糊涂的。”武则天哂然一笑，却也显露出对上次东宫私动卫率之事还是有着不满。
“天后，明大夫究竟是谁人所害？……”迟疑片刻，上官婉儿终是忍不住问道。
“太子被怀疑，那么最得利的会是谁呢？”武则天说罢，双目炯炯的看住她，似要看见她心里去般。上官婉儿双眸陡然瞪大，有些不能置信，可她不信是天后所为，只是想不到她会这般直接。
上官婉儿转念一想，忽的灵光一闪，“所以这其中是有人故意要令天后和太子相互怀疑吗？”
武则天露出一抹会心的微笑，押了一口茶汤，漫不经心的道：“婉儿真是聪明。”
虽是夸赞，却令上官婉儿高兴不起来，实难想象在天后和太子之外还有这么厉害的人物，那个杀了明崇俨的人，果然是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可这个人又是谁呢？上官婉儿有些期盼的看着武则天，却见她只顾饮茶，似乎并不打算告诉自己，她不敢开口问，只得正襟危坐。
“婉儿，其实贤儿是值得女人去爱的那种男人，可惜他宫里的那些女人都太俗气了，他遇不上你这种敏慧聪颖的女人，所以当遇上你，他就觉得你才是那个配得上他的。”武则天一边押着茶，一边慢悠悠的说着，微微抬起的眼眸，查探着上官婉儿脸上的反应。
上官婉儿浑身一颤，暗付不会在乾元殿内的事也被天后知道了吧？那若是叫她误会了，可怎么才好？她正待开口辩解，武则天却放下茶盏，笑着道：“你不必紧张。我只是觉得他能听你的劝告，能跟你说上话，这就是了不得的了。婉儿，帮我个忙，过些时日，再给他送一次书吧。”
做这个决定，并不仅仅只是用她，而是武则天从她的反应中看到了洁净。在武则天看来，无论是哪个女人，得到大唐太子三番几次的亲睐，怎也会有所动摇。可上官婉儿不是，她心智坚定，也可谓纯净，这一点已是宫里面的女人比不了的，所以上官婉儿，武则天可以放心的用她。
上官婉儿心头大震，陡升不愿，却不敢直接拒绝，只是抿嘴不语，并不表示接受或不接受。
“婉儿，让他知道，我并不想伤害他，更不希望将来的某一天，是我把他从东宫赶出去的。他毕竟是我的儿子，我的骨血，但江山社稷远远比一个儿子更重要，他这样自以为是，自负如斯，我是不会将天下交给他的。所以即然他肯听你的，那么你就替我规劝他，让他明白，我能给他一切，同样我也可以拿走一切。只要，他别逼我……”武则天知她不愿的原因，不过即然打算将来要用她，就得用尽一切手段的去调/教她。
上官婉儿离开时，已是百感交集，看了看手里头的书，心底深处是不尽的悲伤。她都不知道是该同情李贤还是同情天后，天后想要太子回心转意，确实忍了许久，坚持了许久，可天后最后那番话，却深深震撼住了她。
不止是太子，他们所有人的命运几乎都掌握在天后的手中，除非有一天，天后不再是天后。
不知何时，自己被裹挟在了这夹缝之中，承受着天后对太子的良苦用心，承受着太子对天后的怨恨咒骂。而他们，竟然将自己这个小小的奴婢当成是可以左右僵局的人物。
亲善使臣并不好做，但是他们又都将自己视作可以相信的人，上官婉儿真的害怕到了天后忍无可忍的那一天，呈现在自己面前的是太子的尸首和血淋淋的东宫。她甚至相信，到了不可挽回的时候，天后是真的做得出来的。
无论是太子，还是李显、李旦，甚至是她最宠爱的太平，若他们都学着太子一样，总是跟天后作对，天后想尽办法都挽回不了时，只能是毁灭它！
直到回了寝殿，上官婉儿依旧在沉思，胡思乱想着。
李贤是自尊心太强，将那贵为太子的尊严看得比性命还要重要，甚至超越了亲情，超越了一切。他那样往火坑里跳，根本就是在破罐子破摔，他竟然不愿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即便李贤对她做了不少让她反感的事，可毕竟他要送自己走是为了自己着想，他喜欢自己也不是作假，更何况，他是太平的哥哥。
上官婉儿实在惧怕天后真的亲手毁灭了李贤，开了一次先河，难保将来不会还有第二次，第三次……
“天后，您当真放心让婉儿去东宫？”
“为何不放心？”
“太子对婉儿有意……您就不担心么？”
“连太平都没要她，太子更不会。”
“可是这男人跟女人怎能一样呢？”
“若真发生了，那婉儿她不是又多了一样厉害的武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