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4章
方才公子涉警告此人顽劣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翟山月低着头，恭谨答道：“臣的名字是叫山月。”
“哦。”他的目光中含着打量、审度等一系列复杂情绪，盯得翟山月后背发毛，一头黄发都要炸开来，才说道，“叔父竟然这么舍不得你。”
“方才是叔父找你过去？”他复又问道，“是告诉你，我看上你了么？”
翟山月垂首答是。
公孙昭笑：“他宁肯给我如此上好的玦，也不愿将你赠我。”
翟山月低着头恭谨地说：“臣从小跟在郎主身旁，服侍郎主也七年了。”
公孙昭打量了一圈这略显逼仄的院落。自进邯郸之后，满大街都是这种不起眼的屋子，嬴涉堂堂一国公子，竟然住得和平民无异。狭小的马厩里，连王蒙带来的那些马匹都塞不进去，大多半还是留在外面，只临时靠墙竖了个木桩子拴马，院子里更是一片灰土。他复又问道：“叔父就你们两个隶人？”
翟山月硬着头皮回答：“是就我们两个。另外还有两个寺人。”
那两个寺人公孙昭在拜谒公子涉的时候已经见过，所以公子涉在邯郸加在一起也就这么四个仆从？
他说：“怪不得他将你看得这般重。上好的玦也换不了你。”
翟山月连忙说：“玦可比臣贵重多了……”
公孙昭看着她，一块玦不过是个死物，怎可同她相比？
他将那玦从袖中拿出，端详了一番，复又看向翟山月，竟然颇为笃定地道：“此物贵重，叔父却宁肯将它予我，也不肯易你，可见你所言为虚。你比这玦更为要紧。”
翟山月被他这话吓得膝盖都软掉了。
对着一个卑贱的奴隶说什么“你比这玉还要贵重”的话，真的不是在捧杀她么？
若是放在现代，有人奉承她重于美玉，她当然会不屑一顾，人的价值岂能同这种矿石相提并论。可到了这里，阶级森严，她不过一个奴隶，在大部分贵族眼中同牲畜别无二致。在他一个陌生的公孙面前，她实在不敢承接这样的夸赞。
“臣一介隶人……”
“若我身边也有你这等忠仆，实为幸事。”他道，“此玦不若赏于你吧。”
翟山月急忙行礼：“此玦乃是郎主赠予公孙，意义贵重，臣对公孙无功无助，实在不敢受赏。恕臣惶恐！”
就连一旁阿彤也觉得他此举不妥，随着翟山月一道跪了下来：“公孙不可！我等圉人，如何持玦？望公孙三思！”
公孙昭看着她低着脑袋，那头黄发紧张炸开的模样，叹息一声。
他现在还是个卑陋的苦隶，还未成为前世那个有名有姓之人，是他一见他就难以自持，以至于操之过急。他收回玦去：“是我考虑不妥。”
他顿了顿，又道：“多谢你……照顾叔父。”
“公孙说笑了，这都是臣分内之事啊！”山月道。
公孙昭看着他疏离客气模样，舔了舔唇。
前世他没来邯郸，也没这么急匆匆地向公子涉讨要翟山月，说不定这个时候公子涉还很喜欢他，不愿把他随便送人。但去了咸阳，得了封地，仆从上百之后，对公子涉来说，他也没有那么非留不可了，不是么？反正两年后，公子涉也会把他送给他的。他不是不能等。
他离开公子涉的小院，回到他所居传舍，寺人仪奴方问他：“郎主为何偏对那圉人有兴趣？”
仪奴自幼服侍公孙昭。作为秦王长孙，又是太子唯一子嗣，公孙昭在秦宫中地位尊荣。而他众星拱月长大，自然是养得眼高于顶，普通货物根本无法入他法眼。公子涉给出的那玦于他来说不过尔尔，但那狄族圉人，却更是不值一提。
仪奴原以为他不过是同公子涉客套，谁知在公子涉拒绝之后，他竟然还跑去马厩，亲自见那圉人。
公孙昭抿着寺人仪奴所奉酪浆，沉思不语。
仪奴不敢再多问。他们此行随王蒙来邯郸，本就是公孙昭临时起意，用尽方法缠磨秦王才得以获准，此行本就处处透着古怪。可仪奴自觉鲁钝猜不透公孙昭所想，亦不敢妄测。只得噤若寒蝉。
而此时此刻，翟山月的心中所想却是：这公孙莫不是脑子有病吧？
赵国迎立新君的仪式办得颇为隆重。
新赵王黎是老赵王之幼弟，在咸阳已经住了二十多年了，故去的老赵武王原有二子，因此本来这王位和公子黎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但老赵王故去之后，他那两个儿子却出了乱子。
原来是赵国和燕国交界之地，境内有一小国名为中山。该国为白狄所立，一直是赵、燕两国心腹大患。赵武王身前对中山国发动了多次战争，但皆因其具鲜虞之天险，久未攻下。
武王薨前，赵太子正在丹丘督战，武王薨逝突然，消息传至丹丘之时，武王第二子公子移已经从他的封地进入邯郸。这公子移能力不行，却心狠手辣，利用安插在丹丘军中势力暗杀了太子，意图继位。但他在国中支持者寡，还未加冕，就已经被支持太子的王公大臣捉住处死，反倒叫远在秦国的赵质子黎捡了便宜。
在这礼崩乐坏的大争之世，各国政变内乱层出不穷。公子黎苦熬二十余年，渔翁得利，加冕为王，少不得铺张一些，以补偿自己曾经的困顿。
而对于客居邯郸已久的秦公子涉，新赵王更是显示出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特意嘱咐，加冕之后的内宫宴饮，公子涉务必出席。
翟山月很高兴。她虽为圉人，入不得内宫大宴现场，但赵王宫的外围还是可以进一进的。公子涉待她亲厚，宴后肯定也少不得什么赏赐。她出发前特地在腰间偷偷系了个不小的口袋，到时候用来装那些王公贵族们赏下来的东西。这可是难得的薅赵国羊毛的机会！
诸王公的轺车皆停在王宫一处，没有资格入内的隶人圉人全集中等候，待内宫中大乐一奏响，外头的仆从就知道开宴了，诸位王公贵族们肯定都坐下用食赏乐，无暇顾及他们，逐渐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不少仆从之间因为主人的关系，早已经熟识，片刻不到，就已成群。但公子涉质邯郸期间一直深居简出，并不同赵国人过从甚密，连带着他们这些仆从的社交圈子也窄的只剩下可怜巴巴的一点。翟山月瞧着圉人隶人们凑做一团，各自八卦自己的主家，满不在乎地躲到一侧。背后的高墙内传来钟磬丝竹靡靡之音，肉糜与肉炙的香气随着空气逐渐开始弥漫开来。她听见腹中闷响，便在旁人瞧不见的地方，从腰间掏出一小块干粮塞进了嘴里。
在这个鬼时代，藏食物简直是活命的第一秘技！
生产力低下，食物种类稀缺，就连王公贵族一年到头也吃不到几次大鱼大肉，就算是有，大部分也都是味同嚼蜡的水煮肉食。而她这种奴隶，也就只有这种时候一边啃着手里粟米锅巴一边闻着内宫飘来的烤肉香气，想象自己吃的是麻辣小龙虾和铁板大鱿鱼了。
半块干粮下肚，却没能止住辘辘饥肠，反倒勾起了一大片馋虫。
她抬头往外看了一圈，却见一个小寺人正盯着她瞧。
翟山月第一反应就是：妈呀，偷吃被发现了？她胡乱摸了摸唇。
寺人仪奴自然将她的所有动作看在眼里，内心腹诽：此圉人竟如此粗鄙。但思及公孙昭交代之事，还是走近前去。
翟山月看他不过十二三岁模样，与她同龄，可那张脸上却藏不住鄙薄之色，微微侧过脸去假装看看四处风景，一边将那装食物的袋子塞回了腰后。
仪奴走近，打量了她一番，道：“你可是公子涉的圉人？”
她是狄人，年纪又小，长相在一众隶人之中颇为惹眼。
仪奴的个子比她矮上半头，翟山月垂着眼答道：“是。”
“公孙有赏。”仪奴说。一边递给她一个不小的精巧布袋。此刻翟山月才发现这寺人穿的乃是秦国服饰，听他说公孙赏，翟山月的脚趾头都猜到就是那个奇奇怪怪的公孙昭。
她思及公孙昭曾想把公子涉的那块玦赏给她，盯着那布袋顿时不知道该不该受赏了。接了，万一又是那种她根本要不起的东西怎么办？
仪奴看出她的考量，道：“公孙念你在外等候，不曾进食，因此特地赏鹿炙一块，你收下吧。”
翟山月的腹部此刻十分应景地发出咕噜一声。她想了想，送上门的免费食物不要白不要，她也许多年没有尝过肉星子了，因此双手接过，恭谨道谢。
仪奴交完鹿肉就走了。翟山月趁着尚无其他人发现，赶紧钻回到墙角，摊开那个布包。肉炙被片成晶莹的薄片，精致非常，撒上香料，肉香和香料的味道钻入翟山月的鼻尖，叫她忍不住拎起一片，塞进嘴里。赵国王廷御厨果真厉害，一片鹿炙下肚，只觉唇齿留香，引得她又多吃了两片。
布袋中的鹿炙仍剩不少，但翟山月舔了舔唇，还是收了起来，准备留着回去分给阿彤尝一尝。
王宫大宴从日暮一直持续到了月落西沉，诸王公贵族才从宫内陆续走出。公子涉饮了些酒，看上去脸色有些发红，步伐虚浮，翟山月一瞧见他就立刻上前扶住，将他引至自家轺车之前。
赵王体恤公子涉这个和他同病相怜的质子，席间灌了他不少佳酿，灌得他昏昏沉沉，宫外的夜风吹过，才叫他灵台清明了些许，发现翟山月正吭哧吭哧地把他架上轺车。
他问：“山月，在外等了这许久，不饿吗？”
翟山月把他安顿好，绕到前头去驾车，一边说道：“还好，期间公孙昭遣寺人出来给了臣一方鹿肉，倒可果腹。”
公子涉原本歪在轺车上，听得此言，微微一怔，旋即：“鹿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