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反击
宋锦毕恭毕敬地接过那帛书,只扫了一眼,便由衷夸赞:“公子确实是大才。”
公孙昭在一旁听着,只觉得这“大才”来,“大才”去的,叫他浑身发冷。前世公子涉行事周密,战功累累,颇得爱戴,公孙昭从未在意,如今却知,就谋略而言他或许确实是个天才。
可身为仇人,他只对他的才感到害怕。
他微微伸长了脖子想去看那帛书上头到底写了什么东西,但由于距离过远,他只能瞧见密密麻麻的黑色秦篆,字体颇为瘦弱,一如公子涉本人的形象,柴柴的。但能得宋锦这般自负的人夸赞,看来他写的内容确实非常丰满。
陈跃的站位离宋锦近些,他似乎看清了帛书内容,也是点头摸着自己的胡须,这动作更加叫公孙昭不安。
会面结束后,他追上宋锦,问道:“宋子,公子涉帛书中是和内容,竟然叫你这眼高于顶的,都拜为大才?”
宋锦抄手道:“我原只认为韩国袭秦只有八成可能,但这公子涉故意诱导,反而让韩国偷袭一事成了十成。”他啧啧了两声,叹道,“若他日公子涉班师回朝,我还真该去拜谒一番。”
公孙昭忙问:“你是将他引为知己了?”
宋锦道:“他有这般谋略,自然应当引为知己。我宋锦也是爱才之人啊。”
见他抄着手往外头走去,公孙昭立刻上前两步,挡在了他的面前:“宋子,我有一事不解,向你请教。”
宋锦挑了挑眉,问道:“公孙有何事?”
公孙昭皱着眉头:“宋子曾说,我当初在赵国中毒一事,委实妙哉,不曾?”
宋锦道:“是我说的。”
公孙昭道:“其中的关节,我始终不曾想通,但今天听见宋子一席话,倒是让我将在赵国之事完全连起来了。只是不晓得说的对不对,还望宋子帮我参详。”
宋锦脸色微微一变,望向公孙昭:“听公孙之言,似乎是对自己当时在赵中毒一事有了怀疑?”
宋锦听公孙昭讲过在赵国中毒的细节,诚然,赵王黎完全没有必要在秦国公孙离开邯郸的时候给人投服信石,以招惹秦王。这一步若是赵王黎做的,那不是上赶着逼秦国援燕,给自己挖坑么?他对公孙昭中毒一事的不闻不问,也显得十分可疑。
公孙昭中毒之事,可疑之物就是那两杯信台春,公子涉倒了,公孙昭饮了,因此中毒的只有公孙昭一人。乍一看,只让人觉得投毒者是冲着曾在赵滞留颇久的公子涉去的,毕竟公子涉的母亲是赵女,公子涉又在赵国这么些年了,肯定比初来乍到的公孙昭这么个十三岁稚子得罪的人多。
但这事儿又处处透着不寻常来。
公孙昭是年幼,但他是秦王最喜欢的长孙,若他中毒,比区区一个质赵的公子涉中毒,分量要重。
公孙昭服食的信石剂量,就算没有那个圉人的救助,也只够让他这辈子缠绵病榻,带着一条命回到咸阳,却远不能致死。若是死了,死在赵国境内,赵王或许没法不闻不问,这事儿反而能处理干净,但公孙昭没死,所以赵王也没有特别重视,反而给了秦王发难的契机。
宋锦脑子转得快,不消片刻便将公孙昭所想在脑中连接起来,他盯了公孙昭的双眼一会儿,摸了一把下巴,表情变得纠结微妙:“啧……那这还真是毒计呀!”
但他立刻又说:“不过公孙你现在不是好好的么,当时救你的,难道不也是公子涉的圉人?”
公孙昭咬着牙:“他虽然是他的圉人,却不一定事先就知晓此事。”
上辈子他也是因为信石中毒而缠绵病榻,那会他可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得翟山月相救了,翟山月还在他病后“叛出咸阳”。但这回翟山月救了他。
他觉得,或许公子涉要的效果,是让他同前世一样缠绵病榻,这样他这个长孙也废了,太子一脉又会像是前世那样单薄难支。
但这事儿因为翟山月的插手没成。不知道什么原因,现在的翟山月和公子涉依然十分亲近,公子涉并未对她有所责罚:反正他想要利用此事责难赵国的目的达到了,而他将来,有的是别的机会对付公孙昭。
公孙昭背上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只觉得一层冷汗糊在额头上面。
宋锦揣着袖子,歪着头,却颇为不解:“公孙怎知呢?此招确实是险了一些,我知道,这毒在公孙身上,公孙心里肯定不平衡。”
公孙昭冷笑了一下:“想要伐赵,能用的理由千千万,何必拿我开刀?”
宋锦只能讪讪笑道:“等公子涉回咸阳之后,公孙不若亲自登门问过?如今种种不过是你我二人之猜测罢了,或许咱俩都猜错了呢?”
公孙昭已经看穿公子涉伪善面孔,此刻不能将他戳穿,只觉得一口气堵在喉咙头。他垂眸道,“善。”内心却燃着一把怒火。
宋锦和公孙昭说完,又急匆匆地想要离开,趁着公孙昭低头沉思之际,脚底抹油溜出去好几步,公孙昭抬头却又一次将他给叫住了,此时的脸色,却变得有些戏谑起来:“宋子这么赶,是要去见竹秋?”
陈竹秋是仲妫在朗润居行走时的化名。
宋锦暧昧地笑了一下:“公孙也是大才!”
待宋锦走后,公孙昭那满脸的笑意顿时冷了下来,在旁全程看了两人互动的仪奴满脑子浆糊,只抓到了一个重点:“这宋子难道和仲妫……公孙,此事您……”
他可是亲眼目睹了当时公孙昭听见陈跃和宋锦相熟之时,脸色有多臭。
公孙昭说:“凡事都有两面。对仲妫来说未必不是好事。”
仪奴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郎主难道不是极为厌恶陈跃和宋锦关系近的么?
公孙昭老气横秋叹了口气,只觉得重生一次,在他面前的一摊子事情乱如麻,枝枝蔓蔓根本理不清楚。他咬了咬牙,说:“回霸台。”
韩国两次骚扰秦军之后,王蒙被打得“丢盔弃甲”,那连着吃了好几年败仗的韩国国君乐不可支,看着战报要笑背过气去:“这王蒙怎的此刻变得这么不经打了?”
但他没有乐一会儿,便立刻收到了王蒙调转势头,朝着上党攻过去的消息。
韩国现在的国土就是一个葫芦形,国都和上党郡的联系就一条窄窄的驰道,时断时续的。上党地势险要,富饶多产,现在到底是在韩国手里,韩王还想趁此机会,要求赵国帮助恢复国都和上党的联系,可谁知道秦国被他惹急了,调转枪头杀回了韩国。
不都已经进入赵国境内了么!
就在韩国国君忙着写信给赵国平阳君求助之时,在秦军中混吃的翟山月却正在对着此战的最大功臣公子涉钦佩不已。
他诱韩的计谋非常成功,让翟山月简直五体投地,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此人大约真的要成为历史上的始皇帝了!
公子涉似乎也感觉到了她内心的狂热,在灯下抬了抬眼睛看她:“巫翟,怎么了?”
迷妹的视线太炽热?翟山月连忙垂下眼睛恭恭敬敬地说:“小臣在想,过几日攻城之时,郎主能否给小臣一个机会,让小臣冲锋杀个敌?”
公子涉手中握着一卷竹简,将她上下看了个遍:“你想杀敌?”
翟山月吞了口唾沫,秦国拿人头换军功爵,有了军功爵就能脱离奴籍,虽然公子涉对她很好,但她还是想要自己挣个合法公民身份,而不是只做个奴隶。
公子涉笑了笑:“上战为谋,何必舞刀弄棒。何况你一个女子,不若留在此处。”
“呃……”翟山月微微有些失望,过了一会儿,她试探着又说:“臣怎么说,现在也是扮作男子。郎主您谋战,可臣身为秦兵,仗着是您家奴却不去冲锋陷阵,将来怕是有损您的名望……”
公子涉放下手中的卷牍,一双眼睛在灯下显得泛着水光似的温柔:“你上回发现了韩国斥候,已是立功。军中不敢有什么传言。再者,巫翟,我带你出来,并不是想让你以身犯险的。”
翟山月看着他那双弯弯的笑眼,只得“喏”了一声。公子涉又说:“我听见传闻,说赵国的平阳君此时正从北方往南边赶来,想来是要在邯郸拒秦。”
翟山月嗯了一声,这种战事她可不敢瞎发表什么意见。那平阳君她也没见过,只知道是赵王心腹,赵国公室,地位尊崇,战功卓著,她心想难道公子涉要去见那平阳君?这想法才刚冒出来,公子涉便立刻道:“巫翟以为,我去赵国同他会面,可吉?”
翟山月心里一个咯噔。
平阳君奔赴赵国南部,泰半还是为了与秦战事,八成是来求和的。既然公子涉推崇“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谋战,那若能靠会晤把平阳君解决了,当然是好。她装模作样地摇头晃脑了一阵,说了个“吉”。
可她并未预料到,事情的发展会朝着她所预测的反方向急速滑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