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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萧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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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这次的病来的凶险,御医们不惜用了丹石这才将皇上的咳血之症压下,但丹石性烈蕴毒不能久用,否则无异于自损寿数。

这段时日,洳是日夜侍奉在御榻前亲自为皇上端药奉茶,像是要将这些年来不能承欢膝下的遗憾全部补尽。

“父皇近来脸色可是好多了。”洳是捧着金盘玉盏缓缓近前,看到斜卧榻上的皇帝面色不似往常苍白,两颊透了点红晕,气色略见好转,心中才觉稍许宁定。

洳是端着玉盏坐在御榻前,一匙一匙将药汁送到皇上唇边,皇上安静倚枕,一口口将那苦涩药汁咽下。药才用了半盏,一口药汁不及吞咽,皇上忽然掩不住几声呛咳,腥黄药汁点点溅上衣襟。

“父皇。”洳是随手将药盏搁置,转坐到皇上身侧,伸手为他推揉背脊,另一只手取了软巾为皇上拭去唇角残渍。

皇上紧抿了唇,胸膛起伏急促,想将呛咳极力隐忍下去。

“儿臣这便去召御医来。”洳是神色忧虑,刚想起身,手腕却被皇上攫住,那曾书笔丹青,挽弓持缰的手,如今颤弱的似握不住一支笔。

“若朕走了,你和如斐怎么办?”良久后,皇上才说出这么句话。这天下满目疮痍,他还来不及为他们劈开荆棘,也再无机会看到凤朝疆域一统,这万钧江山便要落在他们兄妹肩上了。

“父皇是天子,天子是万寿无疆的。”洳是为皇上推背的手一僵,眼底趟过哀色,声音轻缓的说。

“天子也是人,是人便有天定的寿数。”皇上并不避讳直言生死,死有何惧,他只是遗憾不能为这双子女更多做些什么,“如斐性格肖似你们母后,敦厚悯柔,若在盛世之时,必然是个爱国忧民的好皇帝。”皇上似乎是忆起了已逝的皇后,俊冷容颜也化开一丝温柔。

可是如今这天下,仅靠帝王仁术是换不来万民俯首的,唯有刀戟铁马,杀戮过后才终能换得江山在握,四海咸归。

“这前路难行自当由儿臣身先士卒,为皇兄扫清障碍。”她全不掩自己心意,用血海尸山铺就的帝王之路,她会为皇兄筑成。她的兄长只需做一个仁德皇帝,仁以天下,爱以万民。所有屠戮见血的事,自然由她一力担下。

“洳是。”皇上并不意外她的说辞跟心意,或许是真的命运相济,他们兄妹感情之深早已超过旁人所见所闻。说是以命相互,他们也是能做到的。他只是心疼她,“可怜你生在了帝王之家。”若是普通人家女子,或许嫁人生子,一生平安顺遂便是最大的幸福了吧。

“父皇”她一声叹息,“若真想让儿臣相夫教子,终老闺阁,当年您就不会让师父收我为徒了。”皇上的心意她又怎会不懂,“儿臣随师父修习,从不敢有懈怠之心。”她从小便开始研习内经修炼功法,幼时记忆里鲜少有烂漫天真,大多时候就是在不断学习磨砺,其中各种艰苦并不足为外人道,她不敢也不能停下前进的步子,“儿臣只期望有朝一日可为父皇和皇兄分忧一二。”

太子仁厚宽悯,有些事未必狠得下心,那么必须另有人替他作为,而那个人只能是她,她亦心甘情愿为之驱策。

“红组在你手上调遣可还顺遂?”皇上忽然提到了那支斥候军。

红组乃是凤阳女帝一手所建,历来只效忠于皇帝,今上却将红组所有权责一并授予给了她,任她调遣组中各色精英,处理各路往来情报。

“还算顺遂。”这些年她游历四处,并非只是简单的寻找各色珍贵药材,还有一部分时间就是在接触隐匿各地的红组成员头目,基本已经熟悉了个八九成。

“那好,你现在好好听着,朕要给你一组名单。”皇上眼睫半垂,露出一丝莫测神色,缓缓说道,“你务必用心记下。”

洳是恭敬聆听,那一个个名讳从皇上唇齿间吐出,伴着各国属地,各种身份描述,巨细靡遗。洳是越是听下去,心中越是惊怔。

过了半晌,皇上才问一句,“可记清楚了?”

洳是将那些人物名字等情况在心中迅速捋过一遍后,道:“儿臣记下了。”粗粗有二十多个人,最早的那人是今上还未登基前就在别国布置下的眼线。

“这些人中有些或不可尽用,你要自行判断。”皇上显得有些疲累,恹恹靠着软枕,“朕乏了,让太子下朝后不用过来请安了。”

“是,儿臣明白。”洳是扶了皇上躺下,见皇上昏昏睡去,这才转身走出了两仪殿。

洳是走在通往崇政殿的夹道上,两旁种了高大的梧桐树,初晴日光透过层叠的深浓碧叶匀匀筛落,青纹地砖上光影斑驳,她一步一步慢慢走着,踩着那浮动明灭的影子,像是踏过无数个晨昏日落。

走至半途,便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人迎面走来,金冠黄袍,衣袂当风,神采飞扬耀目,正是代天子执政的皇太子,他身后一众侍者垂目敛息静静跟随。

洳是笑盈盈的上前拜礼,“臣妹见过皇兄。”

凤如斐忙扶她双手将她拉起来,目光含笑将她上下打量,见她不施脂粉,不着珠簪,不由揶揄道,“你宫中是缺少胭脂花粉吗?怎么老是不瞧你用?”

洳是一手摸摸了脸,婉转笑嗔,“皇兄这是在嫌弃臣妹了?”云鬓雾髻,皓颈修项的女子,一颦一动间自然风韵独成。

“怎能呢。”如斐握了她的手紧紧扣在掌心,笑说,“我家洳是美貌天成,自然不用胭脂妆点,也是倾国倾城的。”

洳是倚在他的身侧,一手轻轻挽住他,朝他做了个鬼脸,“皇兄就会逗我开心。”她双手抱住他的臂膀,几乎将整个身子挂在他身上,懒洋洋的靠着,由他拖着她前行。

“哎,你这丫头越来越重了。”凤如斐笑谑道,一指曲起,轻轻弹在她的脑门上。

“哼。”她不管不顾的赖着他,彷佛还是小时候那般亲密无间。

凤如斐只是笑,眼底温柔如水荡漾。

漫步行至凝桦宫前,那一片幽篁,菁翠色常年不衰,遥遥望去的一片绿色,幽邃宁静。

“父皇的病,可还有万千之幸?”洳是和如斐两人走在青阶石路上,身后侍从远在十步开外跟随。她一句话低声问出,让如斐猝然变了脸色。

见他不答,洳是侧眸望住他,袖底下相握的五指被她用力扣住。

他声音喑哑,缓缓说道:“长则一年半载,短则……二三月。”

一年半载……便是皇上的天幸了。洳是低下头不再说话,两人并肩而行,俱是默然,那条经常走的路,今日却好似无边漫长。

两人在凝桦宫中小坐了片刻,宫娥才沏上香茶,东宫就有人来传话,朝中要员有事要直禀太子。如斐本还想陪着她用了午膳才走,这下不得不掐了念头。

洳是在宫门前目送太子离开,直到他的身影远去不见,她这才慢步踱回宫中。

重桦宫在规制上有三殿六阁,其中朝曦殿、凰鸣殿、凤影殿是太祖皇帝自敬睿敏皇后薨逝后,发数千工匠耗时七年而筑成,其繁奢精巧堪称冠绝当世。

只是这三座宫室自落成之后,便无人迁入过,三百多年来,只除却一人。

她走上层层玉阶叠起的朝曦殿,风拂吹起宫纱垂幔,珠帘唆响碰动出悦耳声音。这辉煌宫殿,明珠悬缀,日夜香椒焚绕,隐约间还似乎留有那旧主的迷离气息。

她挑起云霞轻雾似的纱幔,转身走入内殿,漆花木雕的宫窗下有一张棋案,案上黑白子纵横错落,局已至末。她一手敛袖,微倾过身子,推开了案后长窗,要说高入霄汉的朝曦殿最美的景致便在这排长窗之外,遥对太掖池一碧千顷,日升暮落,天边霞彩映照池面,粼粼波光中也似融了红彤。

恍惚出神的看了半晌,她目光终于幽幽垂下,落在身前棋案上,黑子棋盒旁还放着一小盒胭脂,不曾被人挪动过,金玉玛瑙的锦盒有人每日擦拭,光彩色依旧鲜明夺目。那已然成局的棋面并无暗藏过多机锋,黑白两子直白的对冲厮杀几乎不留余地,却在最终快要决出胜负的时候,黑白同时戛然而止。照她看来,黑子应该能胜在半目之间,只是这胜也是惨胜。

凤阳女帝棋艺精湛,著有多本棋谱艺书传世,这局绝不该是如此简单的对杀,反而更像是意气般的想要同对方玉石俱焚。这些年来,她一直好奇,那日与凤阳女帝对案坐于此地,布子起落乾坤的人到底是谁。

可至那日之后,一切又凝定在这么一瞬间,那时到底发生过什么?一切的一切,在凤阳女帝的缄默中,尘封入土,再无人可知。

她五指探入黑子玉盒中,食指中指拈起一枚棋子置入局中,瞬时扼断白子回路,一记杀招凌厉夺人。

身后忽然响起脚步声,军靴动地的声音桀桀传来。

“臣西岭,参见殿下。”她在一层纱幔外驻步,扶腰单膝跪地叩拜见礼。

“你来了。”她声音淡淡含笑,双指一挑就将刚才置入棋局的黑子拈在指尖,“进来吧。”

银甲羽盔的女子拂帘入内,束身的轻甲越发显出女子体态修长,身姿挺拔,稍逊于婉约婀娜,却更胜在朝气英朗。

“沈岭,好久不见。”凤洳是负手立在窗下,目光略带笑意的打量面前的女子,纵然距上次一别约莫已经过了三年多,但她除了身材更加高挑外,一点未变,“还是那身凝白细脂似的肌肤,都没见你晒黑。”

“哈哈哈,殿下说笑了。”西岭笑的眉眼弯起,一口白牙亮似编贝,“臣浑身上下也就这么一个差强人意的优点。”她说话间,取下头上羽盔别在腰间,长发被一条红丝巾高高扎成马尾。

“昔年那个在军中挑衅上将,纵马帝都,可以一敌三的小姑娘,如今转眼已成威名远播的西骑少将,风采夺人。”凤洳是笑谑说道,眼中不掩钦赏。

“若无太子殿下成全,臣如今怕是正在家中相夫教子。”西岭正色下来,语气有些感慨。

西岭原名沈岭,其父位职大司农,掌管国内农利织耕,铁冶盐事,可谓位高权重。沈岭是家中独女,也是帝都内有名的高门淑媛,只是她之所以成名在外全赖她惹是生非的本事。单说惹是生非倒也不尽然,照凤洳是看来她曾经的那些丰功伟绩颇有些侠义之气。

虽说凤朝也曾有过女子掌军为帅的事例,但那实数凤毛麟角。泱泱中华千年历史中,军帅大将基本都是男子,鲜有例外,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女子不能胜武,便是女子中间也大多是如此想法。

当年皇太子一力扶持沈岭从戎是顶着非常大的流言和压力,她从一个小卫到如今能执掌一军,虽有些仰赖皇太子的名头,但绝大部分是她自己努力所得,她并未辜负皇太子的栽培。

这些年,说起帝都内那个行如风火,脾气罡烈的沈家大小姐,谁不抚掌而叹。那个百步外马上飞箭,一击夺出,直摘东骑少将羽盔上红缀缨的女子,当时的盛颜风姿被人在酒楼中绘声绘色的传唱。

“皇兄用人向来别具一格。”凤洳是回望身后窗外,那融于天地间的一泓深碧,唇畔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浅浅泛开,温软笑意直抵心间。她从不怀疑自己兄长运筹帷幄的能力,她一直以他为傲,从前是,将来亦是。

“西岭少将军。”静滞片刻后,她淡声唤她军阶,目光依旧远投,并未回眸,语气中已经不复方才轻松。

西岭神色一紧,端端垂首应一句,“臣在。”

“你此次驻守巡戒淮阳诸城,可有所获。”她问的好似随意,西岭却知道她意在所指,并非淮阳等州府城镇。

“原本一切安妥,与晋国商贸通往也算便捷安全,只是自他们新王继位后,局势就有些微妙起来。”西岭抿了唇,一手轻抚盔帽上的狮兽纹路。

晋国新王继位不过才及半年,却颁下数道政令,直接影响到周围诸国的经贸通往,尤其是遏制盐业贩运,可谓影响深远。

“萧樾。”凤洳是一笑,指尖的一枚黑晶石棋子在她五指间,颠来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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