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蝉鸣
夏夜潮湿闷热,飞虫乌压压围在灯下,像雪白墙角洇开的霉斑。
哧,哧……
洪雪从花房里拖出一件重物,她看上去很吃力,烟灰真丝睡袍下的两截小腿摇晃打颤,赤脚陷进草地里。
她佝偻起腰,身体弯成拉满到极致的弓,双手痛到麻木也不敢松开。
那里面曾是个人,现在从头到脚裹着塑料膜,模糊了血迹密布的扭曲面容。
塑料膜不堪重负裂开一道口子,滑落出一只淤青的手。手背上血渍干涸发黑,像上了锈的铁钳子,死死地扼住女人咽喉。
洪雪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心脏砰砰狂跳着,下一秒就要冲破胸膛。
身后仿佛有无数双窥探的眼睛,她忽然发狠地咬牙切齿,像一头瘦骨嶙峋的母豹,为了生存爆发出殊死搏杀的力量。
洪雪将尸体拽到池塘边,聒噪的蝉鸣声剜透耳膜,她跌坐在地上,狼狈地喘着气,默默仰起头望向夜空。
她有一双猫儿般清澈明亮的眼睛,脸颊白到透明,爬满了破碎的泪痕,像撕破黑夜的凄冷月光。
洪雪嘴唇颤抖着无声啜泣,忽然想起什么,从睡袍口袋里掏出一张带血的身份证。
“陈玉芳……”她喃喃地重复这个名字,沾满血的手指轻轻擦拭身份证上的照片,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她很快放弃了,将身份证塞进塑料膜里,再也没有犹豫推下那具尸体。
噗通,冰凉的水珠溅在她脸上,染红了流泪的眼睛。
她趴在开满荷花的池塘边,俯视水面上自己的影子,惨白枯槁,如同囚禁在池底的游魂,永远不见天日。
洪雪疲惫地低下头,双手撑着湿漉漉的草地爬起来,十指交叉,用力搓去指缝里的污垢,踉跄走向灯火通明的别墅。
她单薄的背影投射在落地玻璃窗上,仿佛香炉里飘缈升空的一缕青烟,风吹过就散了。
禹明辉在室内有所察觉,他推了下鼻梁上的金丝边镜框,一手抱起女儿面向窗外,眼神平静深邃,如浸染冰霜的浓墨不见波澜。
他看到她了,宽大手掌握住孩子的手臂朝她挥了挥,嘴唇靠近女儿耳边。
“妈妈,妈妈……”女童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小胖手指向窗外好奇张望,寻找爸爸口中的妈妈。
洪雪脚步顿住,如同唤醒某种信号,将植入骨髓的疼痛连皮带肉撕裂开来,她惊恐地望着男人,双眼睖睁泛红。
他们终于达成了默契,将这个夏夜尘封进回忆,从此不再提起,也未曾遗忘。
一晃眼,五年过去了。
光影闪烁间,落地玻璃窗映出众多宾客身影,欢笑庆祝禹明辉的锡婚纪念日。
“祝禹总和夫人锡婚快乐,幸福常在,年年美满……”
洪雪靠坐在复古牛皮沙发上,身穿香槟色缎面无袖礼服,那双遮住小臂的丝绒手套略显突兀。不过时尚这种东西,看不懂的最高级。
她一头乌发长度及肩,发梢微卷,眼尾上挑的猫眼妩媚温柔,在精致妆容的修饰下,看不出岁月浸染的痕迹。
面对千篇一律的贺辞,她有些心不在焉,不时地看一眼窗外,听到她和禹明辉的爱情故事,似乎并不感兴趣。
说来也巧,禹洪科技成立至今也是十周年,这还要追溯到跨界联姻的那段佳话。
当年洪家的传统照明产业,逐步失去市场竞争力,为了寻求发展,洪雪和父亲找到科技龙头企业合作,共同开拓智能照明领域。
禹明辉身为企业负责人,在合作中多次提携职场新人洪雪,自然而然地陷入爱河。这对有情人志趣相投,家世相当,洪雪父亲积极促成了这门亲事。
洪雪在婚后专注家庭,禹明辉整合两家公司资源,苦心经营多年,将禹洪科技打造成年入数十亿的上市公司。
禹明辉的成功经验在商界耳熟能详,他和洪雪婚后的幸福生活,被某个情感博主发到网上,也引来了网友们的关注。
禹明辉五官立体,高鼻深目,他无疑是个英俊的男人,在人群中总是最耀眼的存在。
男人年近四十,大多头发油腻,挺着啤酒肚,毫无形象可言。但在西装革履的禹明辉身上,年龄仅是赋予他成熟的魅力。
禹明辉当众打开首饰盒,十克拉的粉钻心形钻戒,让人羡慕惊叹。洪雪配合他起身,像在婚礼现场那样,将自己的左手递到丈夫手中。
禹明辉将粉钻戒指戴在她无名指上,满眼爱意望着她,声音低沉富有磁性。
“老婆,这些年辛苦你了,感谢有你陪伴在我身边。都说时光易变,但对我来说,唯一不变的是我爱你的真心。”
“谢谢老公,希望我们可以一直幸福下去。”洪雪说话语速较慢,也不健谈,在外人看来有种恰到好处的松弛感。
众人为这份真爱送上掌声,小提琴手深情弹奏起《仲夏夜之梦》,客厅灯光转暗,一个身穿红色花苞裙,梳着齐耳短发的小女孩,推着餐车上的蜡烛蛋糕走来。
“祝爸爸妈妈结婚十周年快乐,澄澄永远爱你们哦,比心。”禹澄澄歪着头眨巴眼睛,双手在胸前比出爱心动作,暖橘色烛光跳跃在她脸上,俏皮可爱。
禹明辉一手将女儿抱进怀里,夸她好乖,禹澄澄小脸笑开了花,亲着爸爸的脸,说她最喜欢爸爸了。
禹明辉忍俊不禁:“澄澄不喜欢妈妈?”
禹澄澄抽空看了眼洪雪,雨露均沾地拍了下她的脸:“澄澄也喜欢妈妈,妈妈会做蛋糕,还会做好多好吃的。”
洪雪微笑望着女儿,一家三口的温馨时刻,纷纷被客人们记录在手机里。
高潮落幕,禹明辉抱着女儿走向开放式餐厅,不用他多费唇舌,洪雪追到没人看见的角落,接过女儿抱进自己怀里。
“吴姐,吴姐……”禹明辉大步走向料理台,烦躁扯开勒住脖子的条纹领带。
眨眼工夫,穿着灰色高领工作服的女人,低眉顺目地跑到他面前:“禹总,很抱歉我来迟了,刚才我给客人送果盘去了。”
禹明辉没看她,指着洪雪身边的孩子:“那些事叫别人去做,你是澄澄的保姆,照顾好她才是你的职责。很晚了,带澄澄回去睡觉。”
“是,禹总,我明白了。”吴静是个有眼色的保姆,从来不会忤逆这位男主人。
她寡淡的长相很难让人记住,单调表情比自来水更无味,就像家里一件可有可无的摆设。
洪雪放下孩子,肩膀微垂,流露出外人难以见到的疲态:“吴姐,帮我倒杯咖啡吧。”
吴静从她面前拽走禹澄澄的小手,声音平淡到听不出情绪:“夫人,禹总说过,你晚上喝咖啡容易失眠。”
“可是,我现在想喝一杯咖啡……”
“夫人,禹总他也是为你好。”
洪雪沉默不语,禹明辉破天荒地多看吴静两眼,这女人身上有种超出薪水的忠诚感,这是她的优点。
“那就麻烦吴姐,给我太太倒杯牛奶。”禹明辉走出餐厅,和路过的客人打声招呼,转身上了楼梯。他在楼梯拐角处停下脚步,低声说了句,“十分钟后,来我书房。”
头顶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吴静也给禹澄澄倒了杯牛奶,弯腰哄着她去刷牙睡觉。她们头也不回地穿过客厅,走向儿童卧房,低声讨论起新买的几本故事书。
洪雪落寞地收回视线,拿起料理台上那杯牛奶,倒进水池。
“十分钟后,来我书房。”
客厅墙壁上的黑白时钟,被走来走去的客人割裂了数字,洪雪像置身于渺无人烟的孤岛,耳边嗡嗡作响,像密密麻麻的飞虫,围着她绕来绕去。
她分不清时间,也许早了,抑或迟了,行尸走肉般来到书房门外,思绪混乱间蓦然抬头,迎上走廊亮起红灯的摄像头。
作为她迟到的惩罚,禹明辉把人晾在旁边半晌,才从眼前那堆文件里,翻出一份协议扔到她面前。
“签了,明天开始走法律程序。”
洪雪拿起白纸黑字的离婚协议,眼里没有伤感和惊讶,缓慢地开了口:“戏演完了?”
楼下见证夫妻恩爱的看客还没散场,台下貌合神离的怨偶迫不及待各奔东西。
禹明辉平静地看着她,像在打量一个没有生命的木偶,他放下手里的钢笔,唇边飘出一声轻笑,又恢复了平日的温柔笑容。
“我说过,我要你做我一辈子的女人,即使没有法律上的婚姻关系,这一点也不会改变。”他摘下鼻梁上的金丝边镜框,揉了揉酸胀的鼻梁,“你也知道,经营公司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去年融资失败,债务危机最迟下个月就将爆发。我们两家多年的打拼不能白费,这么说吧,我打算净身出户,把全部财产转移给你,尽量规避这次风险。”
禹明辉站起来,一步步走到洪雪面前,眼神幽深,像暗夜里捕捉猎物的兽眸。
“我是你的丈夫,我有义务保障你和澄澄今后的生活,你带孩子出国去避避风头,等我把这边的麻烦都解决了,再把你们接回来。”
“你想离婚逃债?”洪雪模仿他轻蔑的冷笑,挺直腰与他对视。
站在妻子的立场,丈夫保全财产也是为她着想,虽然有违道德,但符合人类自私的本性。
洪雪在公司挂名监理,从未参与过实质性决策,作为一个全职太太,她应该感谢丈夫的奉献,流泪发誓等待与他团圆。
夫妻有福同享,有难为何不能同当?
洪雪的反应却非同寻常,她不在意那份离婚协议,也不关心得到多少财产。
“据我所知,夫妻共同债务的认定,要回溯到债务发生之时。”她当着禹明辉的面,将那份协议扔回桌上,“离婚逃避不了债务,至于净身出户,你有千百种方法转移婚内财产……”
禹明辉面无表情地摘下镜框,洪雪霎时僵住,脑子里一片空白,隐约听到自己的哭喊声:“逃啊!快逃!”
禹明辉猛地薅住她的头发,五根手指像冷硬尖刀扎进头皮,强壮的手臂用力一扯,将她扔向对面的玻璃窗。
婚后十年,像这样天旋地转的场景,发生在洪雪身上无数次了。
她学不会习惯,怎么可能习惯呢?她是个人,有血有肉的人,不是没有感觉的沙袋。
洪雪读书时练过拳击,但在一个力量悬殊的男人面前,她根本无从招架。
禹明辉从不打她的脸,每次拳打脚踢,衣物包裹下的肌肤在绝望中肿胀,锥心刺骨的疼痛遍布全身。
此刻那种绝望的感觉,如同酷夏猝不及防的雷暴雨,朝她劈头盖脸地灌下来。
“嘭”,她的脑袋像被一杆子打飞出去的高尔夫球,失控地撞碎窗外那片流光溢彩。楼下花房四周悬挂起星型彩灯,赤红,靛蓝,交映闪烁,如繁花点缀着寂寥夜幕。
明明令人向往,却又让人眩晕。
她的额头好像在流血,可能出现了脑震荡,胃里不断在灼烧,翻涌出强烈的恶心。
洪雪压抑着鼓胀的喉咙,艰难挤出几声沙哑的干呕,她侧脸被玻璃窗挤压变形,高高举起的双手像在溺水挣扎,无意识地一下下拍打着。
她想求救,却不知该向谁求救。
花园里说笑的人们不经意抬起头,或许能看见她正经历的痛苦,然而,就算有人看见了,也会装作视而不见吧。
没人敢与禹明辉作对,他是掌控这片天地的统治者。
“又不听话了?”一个个字符从他紧咬的牙缝里蹦出来,像碎刀子钻进她耳膜。
“洪雪,我真是把你惯坏了,你还没认清吗,你就是个一事无成的废物!你嫁给我,只是为了逃避事业上的失败,服侍丈夫才是你这辈子最大的价值!像你这种懒惰、愚蠢的女人,没有我的施舍,你连生存都成问题!”
禹明辉不是第一次说这种话,洪雪早就听麻木了。
她确实愚蠢,一再给他伤害自己的机会,懦弱到不敢改变,落到今日也算罪有应得。
洪雪忍受着剧痛,声嘶力竭地挣扎:“我这种蠢女人都懂的道理,禹总怎么不明白呢?你该不会被草包律师骗了吧……”
她不是他嘴里的傻子!
瞧,她不信他的鬼话,这个男人就恼羞成怒,像野蛮人不讲道理,只会用暴力迫使她屈服!
禹明辉神情阴冷,掐着她的脖子面向那片池塘:“你看,池塘里的荷花比五年前更茂盛,这么久没清理淤泥,里面的东西早就发烂发臭,也该挖出来重见天日了。”
是啊,她看见了,她早已无路可逃。
离婚曾经是她梦寐以求的出路,但这一刻,却成为她以命相拼的退路。
这桩婚姻,早已沦为你死我活的战场,她不能输。
洪雪被他掐得瞳孔开始涣散,紧绷着嘴唇不肯示弱:“我不会签的,除非我死。”
禹明辉嘴角勾起一丝嘲弄,拇指和食指捏起她泪湿的下巴,眼神轻蔑冷漠,像毒蛇紧盯着垂死羔羊:“好,如你所愿。”
这一年的酷暑格外漫长,别墅花园里回荡着不知疲倦的蝉鸣。
午夜时分,客人们随着落幕的音符微醺散场,池塘边那盏庭院灯忽明忽暗,近看草地上躺着一个人。
“这又不是大马路,要睡回家睡去!咦,难道是禹总请来的客户?快来扶他一把。”
“我看他有点眼熟,好像在公司里见过。”
“喂,你是哪个部门的?怎么敢在禹总家里撒酒疯!快起来……”
不知是谁趁乱踢了一脚,没听到人吭声,紧接着几道手机电筒亮光齐刷刷照过去。
那人脸色灰白,瞪圆的双眼涨满血丝,张大嘴巴像要奋力呼喊,他高大的身躯蜷缩着,双手十指陷进草地里,徒劳地做出最后的挣扎,直到沉入死寂,像池塘里腐烂的淤泥。
“禹、禹总?他死了……”
众人惶恐地惊叫,逃散,又将他独自留在那里,唯有蝉鸣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