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二十二年前的行动
办公室里，除了处长和武成靖，圆椅上还有一个人，那是人工智能管理处的副处长山下幸宏。他是个身材矮小的东洋人，四十来岁，总是穿着一丝不苟的西装，头发是梳得整整齐齐的二八分。与其说是个权力极大的副处长，倒不如说他更像个会计师。事实上，因为他精于计算，私底下确实有同事以‘会计师’相称。
人工智能管理处的处长苏先生即将成为新的副局长，事务繁忙。谁都知道，山下很快就会成为人工智能管理处的头面人物。
处长打了个响指，“黎芮和王梵客的档案都到了。”
赵桐瞄了一眼拘谨坐在角落里的武成靖，后者恐怕也跟自己一样紧张吧！
秘密终于要露出真容了！
“纪律我就不再强调了。山下先生，可以开始了吗？”
‘会计师’做了个请的手势。处长打开虚拟画面，弹出一级机密档案的标准解密程序。识别处长的瞳孔信息后，解密程序打开了档案。
黎芮的档案共五页。第一页的个人信息没有什么异常。她于2287年进军校，2290年毕业服役，2297年退役，时间和身份均和已知信息吻合。
第二页是服役记录，堪称优秀，她有过三次授勋和数次提拔，退役时是中尉军衔。
第三页是处罚记录，只有一项，发生在2297年，原因是‘违抗命令’。
第四页是视频记录，第一段是十九岁的黎芮刚编入机动部队时留下的记录，画面中的女孩脸红扑扑的，那难以抑制的兴奋和新奇，即便画面外的众人也感同身受；
第二段是二十一岁的黎芮驾驶一台b级机甲‘云式’的训练画面，赵桐记得个人信息里黎芮的机甲驾驶水准是‘a’，这意味着她的身体强度和技巧都非常出色；
第三段是二十六岁的黎芮退役之前的记录，此时的她脸色平静，神情严肃，面向全息记录仪的方向，宣誓永远保守一切军事秘密。她的眼睛失去了神采，藏着某种极深的虚无感或是痛感，多看一会儿她的眼睛，赵桐甚至觉得难以呼吸。
那个十九岁时出入军团的少女，和眼前这个退役中尉，已经不是同一个人了。
赵桐并未察觉到，其他人的脸色都怪怪的。他们都在想：这样一份普普通通的记录，为什么会是‘一级机密’？
档案的第五页是退役记录，通常退役记录是空着的。因为如果一个军人属于正常退役，什么都不用写。但黎芮的退役记录上写着：因为编号97003a号事件，黎芮退役。
没有其他页码了。
武成靖小声说：“97003a好像是个可读文件。”
处长试着打开‘97003a号事件’，弹出的画面提示，处长的权限只能阅读一部分内容。
“曹森这只老狐狸！”
弹出的依然是一个视频画面，看起来，应该是二十六岁时的黎芮。画面中的黎芮穿着淡蓝色的短袖上衣，用橡皮筋简单扎了个单辫，脸色苍白，眼神飘忽，非常疲惫。她所处的是一间全封闭式的房间，面前有一张桌子。赵桐猜测这是一个监察室。根据黎芮的视线判断，她对面坐着不少于一名监察军官。
这应该是某件事情发生后的内部调查。
黎芮的声音温柔清澈，“我们发现异常后，所有的通讯设备都已失效，无法和指挥舰联系。我们的补给也不够在核区坚持。指挥官和我们几个战术小队的军官商量后，决定向a7地区移动。那里之前进行过清理，适合坚守一段时间。”
未知男性的声音响起，应该就是负责调查的监察军官了，“但你们没有去a7。”
“是的，向a7移动了一公里之后，左翼的第一战术小队遇到了一支机器人部队。短
暂交火后，机器人竟然撤退了。第一战术小队通报，说是这支机器人部队在保护一个特殊的机器人。无人机报告说浓雾正从a7地区蔓延，我们不能冒险进入雾区。”
“指挥官马上决定改变计划，尾随这支撤退的机器人部队，并通过他们找到恢复通讯的办法。我们一路北上。后来，突然刮风了，浓雾从东面和南面扩散过来，浓雾中，有一支机器人部队在向我们开火，我们被包围了！”
“我们在a5地区和对方交战了大约三十分钟，然后突围向北面撤退。突围途中，几支战术小队相继失散了。我的小队紧随指挥官战斗到最后。钻出雾区，我们发现身处一座体育场旁，一共只剩下了五个人，没有机甲。”
黎芮喝了一口水，她的手在微微颤抖，此时大家才看见，电子锁锁住了她的双手。放下水杯，她抿了抿嘴，强忍着没哭出来。她的视线缓缓重新聚焦，像是终于从可怕的噩梦中醒来，“当时，我们面前有一台奇怪的机甲。人形，四手，十米高，黑色，s级，或者超a级，因为a级机甲‘突刺’在一分钟内就输给了它。它在我们面前走过，无视我们，消失在建筑物里。”
画面突然停了，众人正在愕然，画面突然又亮了。此时的黎芮坐姿稍有变化，显然，中间有很大一部分内容被锁了！处长差点破口大骂，曹森，你真他妈小气！
提问的监察军官特别困惑，“你们就这样回来了，没有任何阻拦？”
黎芮摇了摇头，“装甲运输车的太阳能充电装置完好，初始电量足够启动六十公里，所以我们开车去了原定的第三集结点。在与增援部队会和之前，我们没再遇到任何机甲或机器人。”
监察军官颇为恼怒：“天气还原根本没找到你所说的大雾，现场的勘探也找不到机器人作战后留下的痕迹！所有的机甲残骸都消失了，你所说的体育场地下室也没有证据！一只两百人的机动部队，二十二架全副武装的机甲，就因为你们违抗命令，没按照原定的行动计划撤退，最后只剩下五个生还者！这是一次彻底的失败！你们不觉得惭愧吗？！你们对得起死去的一百九十五个兄弟吗？！”
黎芮吃了一惊，“你们派人回去了？！”
“我们调用了卫星。”
“没用的，卫星的精度根本什么都看不见！”
“不要试图转移注意力！更不要怀疑监察部门的公正！”
黎芮双手撑着额头，喃喃说道：“我不知道，我没有说任何谎言。我不怕死，他们也不怕，但死亡应该有它的价值，他们不能不明不白的死在那儿。为什么军团不愿意再派人去一次？”
没有人回答她。
视频画面的结尾，依旧是这个监察室里，黎芮签署了一个文件。那个监察军官说：“黎芮中尉，你将被强制退役。记住，这是一次绝密行动，有生之年，你都必须保守秘密，接受我们的监察！”
视频画面结束后，是97003a事件生还者合影。奇怪的是，黎芮明明说过有五个生还者，但合影只有四个人。画面定格在黑白合影上，颇有几分苍凉，随后，这个秘密行动的档案结束了。
没有人开口。虽然只能从黎芮关于秘密行动的寥寥几句描述里，想象一支军队深入核区作战的短短几个小时的经历。但只言片语中，这支部队命运的跌宕起伏，一路突围时的惊心动魄，以及完败之后的悲壮，仿佛每个人都悬着心亲身经历了一遍。
无法逃避的浓雾，无敌的黑色超强机甲，被众多机器人保护的特殊机器人，似乎都暗示了机器人一方神秘和强大背后，藏着某个惊人的秘密！
赵桐不由热血沸腾。没错，这才
是我该去的地方，这是我存在的意义。自己竭尽全力，为的就是找到这些该死的机器人，打败他们，让加诸于老师和自己身上的非议彻底消失！
“王梵客呢？”
“他就是97003a行动的指挥官。”处长淡淡地说，“他的档案里除了个人信息，便是处罚记录。”
在这次失败的行动中，身为机动部队指挥官的王梵客指挥失当，违抗命令，被军事法庭处死！
处长叹了口气，“军事局的水真深。这么惨烈的秘密行动，一整支机动部队的损失，居然一点儿风都没透出来过。”
山下有些困惑，“奇怪，死了这么多人，这些人总是有亲戚朋友的，不能对他们没个交代。军事局是怎么把这件事情按下去的？”
“他们没有按下去，而是撒了几个谎。2297年，柯来森光电发生了一起事故，大江船运一艘货轮失事，北海城的一支纪律部队叛乱，三件事情加在一起，死了一百九十五个人。”说话的是武成靖，他将全球网络上关于这几件事情的报道弹入虚拟画面，“若我没猜错，对应的就是第二军团王梵客指挥的这次行动了。”
人数对得上，更重要的是，大家都知道柯来森光电和大江船运是军事局的专业造假公司！
处长叹了口气，“明明是军事局的行动，这些战士们为联邦捐躯，却仅仅因为王梵客的指挥失误，违抗命令，落得个全军覆灭的下场。”
赵桐微微摇头，“不止全军覆灭。他们本是英雄，却死得屈辱，其中还有一百多个人死的时候被认为是叛乱者。王梵客有错，该杀！可这些机动部队的士兵有什么错？他们为什么要背着污名死去？”
山下和处长相视摇头，他俩已经想清楚了缘由。
武成靖则是早已心中了然。
赵桐微微一怔，众人的神色变化，当然逃不过她的感官。她思索片刻，突然觉得嘴角有些苦涩，“莫非……军事局的这次行动，本身就见不得光？”
一定是这样，只有这次行动本身就有问题，军事局才会想方法撒谎掩盖！
不仅掩盖，还要让所有战死的军人蒙羞死去，这样一来，军人家属们才会因为羞愧而不会追根问底！
“现在知道曹森为什么遮遮掩掩了？”处长冷笑，“这支机动部队的行动肯定是第二军团内部的行动，没有获得安全委员和军事局的批准。偏偏行动中死了这么多人，事情捅出去，谁都没法交代。说不得，只好军事局给第二军团捅的篓子收尾。”
山下喃喃地说：“没准王梵客也是个替死鬼。”
赵桐这才明白过来，可明白之后，她只觉得更加郁闷。二十二年前，第二军团不知何故，将一支精锐的部队投放到了核区的某个废弃城市，这支部队四面受敌，几乎全部战死！仅剩的五名军人好不容易逃出险境，却受到了军事法庭的审判！
这次行动偏偏是是一次未经许可的行动！
为了掩盖高级将领的无能，行动指挥官王梵客被处死，四名军士被迫封口。一百九十五名军士的牺牲被三起谎言掩盖。他们本是英雄，但在世人眼中，他们只是两起事故中的倒霉蛋和一起军中哗变的叛乱者！
为什么自己这么替他们不甘心呢？
赵桐心想，是了，老师明明是和战斗机器人交手后重伤而逝，可在世人眼中，她不过是个因病而亡的普通官员，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她的强大，她的功勋！
真不甘心呀！
武成靖当然看得出赵桐心情激荡。他叹了口气，小声问：“合影中少的那个，应该就是王梵客了？这四个人，现在还能找到吗？”
处长轻指画面。合影清晰放大后，四个人的姓名编号都标注上了。一女三男，从左
到右，依次是中尉黎芮，二等兵陆波，一等兵史方，一等兵卫无忌。
卫无忌？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轰然一声巨响！
原本在迷宫中绕行的赵桐突然清醒，像是一下子飞到了天空，如同天神一般看清了迷宫的唯一一条出口。一种全身通透的舒适感让她险些大叫出声，在十六岁武道小成之后，她还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浓雾已经消散，她已经像当年的黎芮那样，站在了那台强大的黑色机甲面前！
她知道另外三个人正困惑地望着自己，但此时她还不能说出一切，“我要先确认一件事情。”
她得先问花杰：魏忌和你设套坑了王聪，但王聪并不认识魏忌，对不对？
她马上得到了肯定的回复。
那就没错了！‘忍者’寻宝队的老大魏忌，就是二十二年前的一等兵卫无忌！
你和黎芮是老相识！
难怪王聪不见了，难怪你带走了他！
为什么要带走王聪？
没错，王聪一定很重要。如果黎芮的笔记是留给儿子看的，一定还有某个最重要的东西在王聪手中！
想通这一切，赵桐简直想放声大笑！不对……依然有些阻碍，是什么？还有什么是我没想明白的？他们去了汉城，为什么是汉城？
她隐约有了一个念头，“能不能知道97003a事件的地点？只要地点就行。”
处长摇头，“恐怕得苏先生或者局长出面才行，军事局都是帮吝啬鬼。”
武成靖突然举手，“听刚才黎芮的描述，‘装甲车初始电量能跑六十公里’，她就敢撤退，说明当时她的位置和原定的第三集结点并不远。按理说，这种行动的第三集结点应该在核区边缘。所以，我觉得行动的地点应该是核区边境的某个城市。”
处长微微摇头，“核区边境有很多城市。”
山下的小眼睛却亮了，武成靖心细如发，给了他不少惊喜，“武探员是不是还有什么发现？”
处长心里悄悄叹了口气，自己稍有不耐烦，山下就趁机挖墙角，真是一刻也放松不得。
她指了指武成靖，尽量显得耐心些，“说吧。”
武成靖将正在查阅的边境地图投影至众人面前，“核区边境的城市很多，但任何军团要跨过边境去对面，这么大的动作，不可能瞒过我们局的，偏偏我们对97003a一无所知。只有一种可能，那是个新丢失不久的安全城。”
众人恍然大悟！没错，如果一个安全城不幸被核区吞没，附近的军团短时间内的试探性进攻是完全合理的，而且根本不用报备ai事务局！
“2297年只丢了两个安全城，一个是秦山西北的天成安全城，一个是北方的厄尔克安全城。”
山下心中了然，“哪个发生在春天或夏天？”
“天成。”
赵桐微微点头，“那就对了。无论是内部调查和退役合影，黎芮都穿着短袖。”
天成，秦山，祁阳，汉城。在赵桐脑海里，这四个地方突然连起来了。
当年行动失败的是第二军团，现在调防去祁阳的又是第二军团，二十二年是一个圆圈，现在，一切似乎又走回了原点。
虽说还有很多事情不知道，但赵桐感觉，在东方市恐怕已经找不到什么了。
重点不在这儿，在汉城，在祁阳，在天成！
山下做了个请的手势，笑意中满含期待，“赵小姐，现在可以说了吗？我已经等不及听你的高见了。”
“我说的，未必严丝合缝。如有补充，麻烦武探员了。”
她冲武成靖微微点头，这一刻，她已知道，自己真的信任了这个睿智的搭档。。
“我不按时间说，按事件说。首先，新能源实验室真的丢失了一颗新型充电电池吗？”
山下微微皱眉，“怎么？赵小姐对
这个也有怀疑？我可以堵上自己的声誉，在这件事情上，人工智能管理处没有撒谎：新能源实验室的确有过一颗成功的样品充能电池，而且丢失了。”
赵桐和武成靖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心知肚明：他们对争夺的焦点是否新型充能电池依旧有疑问。但她只能顺着新型充能电池往下推测。
“黎芮拿到了新型充能电池，至少有两个组织盯上了她：‘进化’和‘真实的人类’。后者因为和军方有关，知道了黎芮的退役身份，因此和她拉近了距离，黎芮甚至可能答应过要将电池交给‘真实的人类’，但她反悔了，于是被‘真实的人类’杀害！”
“但‘真实的人类’没能拿到电池，我相信那个‘进化’的机器人也没拿到。那么，电池在哪儿呢？在黎芮的养子王聪手里！”
众人愕然，谁都没想到突然冒出个无足轻重的王聪！
“你们都想不到，对不对？王聪和黎芮本就没有血缘关系，又早早分道扬镳，断了联系。所以大家都忽视了这个人，这两个组织也无视了他。正因为没有人会想起王聪，黎芮才会把电池交给他！谁会想到，两大组织争夺不休的东西，竟然在一个‘垃圾场’的学徒手里！”
“可是，真的没人知道电池在王聪手里吗？不，有一个人！”她拍了拍画面中的卫无忌，“就是这个卫无忌！现在的他名叫魏忌，是银徽寻宝队‘忍者’的老大，他就是黎芮的同伙！十一号晚上，他的人从医院带走了王聪。现在，他和王聪已经到了汉城，甚至更远的地方。”
“在黎芮的第二住所里出现的那个‘进化’的战斗机器人有过一个猜测，他觉得除了他和‘真实的人类’，还有第三批人。不错，的确还有第三批人，那就是黎芮的战友！在黎芮心里，恐怕没有比一场大战后仅剩的几个战友更值得信任的人了！”
“黎芮把新型充能电池给了王聪，但王聪本人恐怕什么都不知道。这也合情合理，王聪太平庸，知道太多不是好事。魏忌用了个小手段欺骗了王聪，带他离开了东方安全城。当然，这里就有些奇怪了，黎芮为什么要把电池留给王聪呢？‘真实的人类’和‘进化’紧追不舍，连她都自身难保，她不怕害死王聪吗？”
她停顿片刻，看着若有所思的三个听众，“我不知道黎芮想做什么，但我知道魏忌要去哪儿。”
赵桐在地图上找到天成，在天成、祁阳、汉城之间划了一条线。
“曾经的天成安全城，就是97003a秘密行动的地点，祁阳是离它最近的一座安全城。魏忌带着王聪去了汉城，他要去哪儿？”
马尾辫姑娘自信满满，“他要去的是天成！”
武成靖微微一怔，“为什么要去天成？‘忍者’寻宝队的行动记录里，他们此前从没去过天成。”
“因为97003a行动。”赵桐笑了笑，“没有理由，直觉而已。”
“我读过所有和黎芮相关的信息，在我心里，黎芮绝不是一个会轻易低头的人。如果她的上司被杀，同胞战死，自己被封口，所有人背负骂名，二十多年都没有得到一个公正的回应……她会在东方安全城里安安静静活着吗？”
她不会的，那个英姿飒爽的年轻女兵仿佛就在赵桐面前，她们有同样的笑容，同样的热情，也有同样的不甘心。
赵桐不甘心！
黎芮也绝不会甘心！
“她要去天成找一个答案，虽然现在她去不了了，魏忌还是会去的。所以，山下先生，我不是不相信你，我只是越发觉得：黎芮从新能源实验室里拿到的东西，不应该是新研发的一颗充能电池，而是另一个东西。一个和97003a行动有关系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