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千锤百炼
指挥车的中央工作台屏幕上，显示了一片俯拍的山地，那是两座小山之间的一个小山谷。‘云式’正在热源上空盘旋，这正是它发来的实时影像。可那里空无一人，地面上只有被雨水冲刷过后留下的一条条小沟。
“那儿？”
林强指了指山谷南侧的上坡，那里有一处稍亮。‘云式’开始放大画面，画面时断时续，屏幕上不时出现雪花状斑点。常规通讯器只有五公里的适用范围，‘云式’在空中能用机甲通信系统的增益功能将这个距离增加到十公里，但它正处在这个范围的极限距离，因此信号不佳。
山坡稍亮处的地面上有武器架设过的痕迹，是发射架的支撑脚和三脚架观察仪在地面上留下的小坑，小雨还没能将它们擦去。
“应该走了还没多远。”林强搓了搓手，像个已经发现了小鹿的猎人，难以抑制兴奋。
‘云式’缓缓绕过缓坡。小山的另一面是茂密的树林，树林延绵数公里，和其他小山相连。
驾驶‘云式’的郑少尉的声音时断时续，“树林里有生物活动，不确定是人还是动物，要进去吗？”
曹蕊摇头，“先看看你的两点钟方向。”
两点钟方向，树林最边缘的一棵小树树丫上，放着一面蓝白双色旗。旗帜尚能飘动，没有完全湿透，看来放上去还没多久。
树下的泥地上，有人用刀划了几个字。‘云式’的摄像头不断变焦，看清了如下字样：君之抚恤，已购得炸弹六枚，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再会！
王聪如遭重击，这一刻，眼前似乎出现了遗留区那个倔强少年的面孔。他心中五味杂陈，却惊讶的发现自己居然觉得心情畅快，甚至很想笑出声。
你还没死呀！
原来这就是你们解决问题的方式，原来如此。
指挥车里的军人们脸色都很难看，最糟心的当然是曹蕊。谁都猜得到攻击者是那几个没死的遗留民，若是按对方留言所说，岂不是曹蕊掏钱请人买了炸弹炸自己？
事情要是传出去，她可就不用混了！
“‘追击者’，去和‘云式’会和，把树林翻一遍！只要是能跑能动的，一个也别放过！”曹蕊杀气腾腾，“其他人，准备下山！”
可第二小组检查了爆炸地点之后，反而建议别急着下山。刚才的爆炸影响了土质和坡度，如果车队从爆炸点附近下山，反而会有一些麻烦。
“对方的本意就是把山坡轰倒，这也是集束炮弹能躲过防空火力的原因。”户田小声说，“偷袭者很熟悉这一带的地形，知道硬碰硬不是对手，所以才利用地势和我们周旋。”
曹蕊顿时涨红了脸，恹恹地收回了马上下山的命令。
此时，‘追击者’回复说和‘云式’在树林里找了一遍，没找到偷袭者的踪迹。
所有的消息都是坏消息，曹蕊觉得自己吃了一口的苍蝇，偏偏连个吐的地方都没有！
林强一看左右，唉，都是几个鸟人，非得自己先说话不可！他小心翼翼地说：“雨停之后，我们总能找到办法下山的，更重要的事情恐怕是如何应对偷袭者。中尉，他们只是几个遗留区的农民，平民的事务，是不是该让祁阳派人来跟他们谈？我们就别浪费精力了。”
户田马上反驳：“中尉，我们可以派机甲去把他们清理干净。攻击联邦军队是重罪，我们有足够的理由还击。如果不还击，只会让他们更嚣张，我们更被动！”
曹蕊单手撑着额头，她极为郁闷，“在附近搜查一遍，需要多长时间？”
“‘云式’和‘追击者’上的雷达能搜查十公里范
围内的热源和电磁目标。天黑之前，他们能找遍附近三百至四百平方公里的范围。”
“如果‘云式’的雷达这么好用，刚才怎么没找到人？‘追击者’也找不到……为什么？”
“刚才的炸弹应该来自自动发射装置。发射完成后，装置便自动销毁或者隐藏了。”户田是坚定的技术派，分析得倒也头头是道。
曹蕊摇了摇头，“我们今天在路上可从没停下来，一直在往前跑。现在有几个农民跑得比我们还要快，跑到我们前面设置好了自动发射装置，然后还有时间溜走……你觉得这说得过去吗？难道你想说，农民也有机甲？”
见户田的脸肿成了猪肝色，林强只得出声解围，“应该不是农民，他们手脚没这么快。可能是雇佣兵之类……不过，炸弹升空之前，雷达上一直没发现异常，这一点确实很奇怪。这几颗炸弹就像是一直在这儿等着我们。”
没错，曹蕊也有类似的感觉：对方好像知道他们的行动路线，早早地埋伏好了。
如果是雇佣兵，农民怎么联系到了雇佣兵？雇佣兵怎么会来得这么快？
曹蕊看了看老巩，突然换了个脸色，笑眯眯的说：“巩中尉，向导，秦山的雇佣兵，你可有什么了解？”
老巩只是摇头。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你得指点指点后辈嘛！”
老巩淡淡地说：“中尉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
曹蕊笑嘻嘻地说：“那我就派机甲回去，把那个遗留区农民的定居点再清理得干净点儿？还是说我干脆在这附近找一遍，把雇佣兵挖出来？”
老巩摇了摇头，“我只是向导，只认得路。”
曹蕊大笑，“懂了！户田，让机甲回来整备，然后去搜索！”
“回去清场吗？”
“清个屁！没看见巩中尉不满意吗！”
王聪突然觉得曹蕊也没那么糟糕，至少她没有下狠手。反倒是户田和林强相视苦笑，摇了摇头。曹蕊当断不断，反反复复，恐怕既会让手下的军士们失望，也免不了后续的袭击！
下午两点之后，天色渐渐放晴。从山上可以俯瞰山下那段荒废的公路线，彼此直线距离不过三百米，可这三百米满是泥泞，被集束炸弹炸过的部分不能再过车。老巩随曹蕊下车，重新规划了一条下山通道。见老巩点头，曹蕊会意，用力打了个响指，“一号机甲运输车先上！”
没了机甲，机甲运输车较为轻便，是探路的好先锋。
王聪小声跟曹彬说，“你们要是用运输舰飞过秦山，什么麻烦也不会有。”
曹彬压低声音，“据说是任务很复杂，运输舰的机动性不够好，机甲的续航不够。”
机甲运输车晃晃悠悠的下行，几经波折，一度停顿，也曾陷在泥泞里，最终稳稳停在了公路线上，一直跟着它提心吊胆的众人不由齐声叫好。
曹蕊在通讯器里大喊，“一个个跟上去！”
她回头笑呵呵地跟老巩说，“偷袭的人太笨啦，换做是我，就现在发动攻击。车队又要防着泥石流，又要防着炸弹，他们才会有机会嘛。”
老巩摇了摇头，“没有机会。刚才的你们才是防御最专注的时候。”
曹蕊一乐，“好眼力呀！”
曹蕊期待的再次攻击没有出现。当车队重新在公路线上编队出发时，已经快下午四点了。谁都知道，别说过大云山了，今天就算想赶到蜈蚣岭，也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
泥泞的路面，狭窄的盘山公路，五辆车小心翼翼往前开，绕过一个又一个山头，一小时跑不到三十公里。曹蕊也失去了给大家打鸡血的兴致，她不再
催促司机们加快速度，反而和户田一起守在雷达前，耐心观察周边的一举一动。
谁也没觉得巡航的两台机甲能迅速找到那些复仇者，谁都在提防下一次袭击。
和其他人相比，王聪倒并不是很在意下一次偷袭会在什么时候到来，大多时候，他都在盯着车窗外发呆。盘山公路环绕，他跟着指挥车一会儿上升，一会儿下降，越来越适应这种高高低低的变化。
而他始终是站着的，站立如松，纹丝不动。
到达离蜈蚣岭还有九十公里的一处小山谷时，天色已经全黑，曹蕊终于喊停，说是今晚暂时就待这儿，众人齐齐松了口气。
临时营地的设置没向导什么事儿，老巩冲王聪招了招手，远远离开指挥车。
王聪吓了一跳，难道是要逃跑吗？
老巩却极为坦荡，“指挥车上的雷达功能强大，一公里内的一只老鼠露面都别想瞒过它，我们说话做事，都在它眼里。”
王聪不由愕然，“那我们要做什么？”
“当然是保命，虽说曹彬给了我们防弹衣，但一件防弹衣可没法保证我们能走出核区，”独眼汉子面无表情地说，“你这一路站得不错，没准可以学更多东西。能学多少是多少，试试吧。”
王聪心中微动，总觉得老巩对自己的态度似乎有所不同，可又说不上来。
他举起双手，苦着脸说：“咱们的双手双脚都被拷着呢！”
老巩摇摇头，“我出一拳，两分力，两分速度。你记住这一拳的感觉，然后还是我需打，你躲，可好？”
“不好躲。手还好，脚被拷着是真不方便。”
老巩不慌不忙的在地上踩出一个空地，仔细一看，是个完美的正八边形。他朗声说：“林中尉！解开王小发的脚铐，如何？”
林强在雷达里监听他俩的对话已久，即便被撞破，他也笑眯眯地走过来，解开了王聪的手铐脚铐。
“巩中尉，您……我可就对不住了。”
老巩摇摇头，“无妨。”
他叮嘱王聪，“不管你怎么躲，记住双脚不能出圈。”
遗留区那个倔强少年坑了一把机动部队，王聪心中暗自欣喜；如今手脚没了束缚，他更是豪气顿生，“来！”
我可不怕一个手脚被锁的人！
见王聪力贯双臂，气势攀升，老巩不由笑了。王聪不由吃了一惊，有没有搞错？独眼汉子竟然会笑呀？
下一刻，老巩迅如奔雷，从八边形边缘一步便已跨到王聪面前！
王聪震惊不已！他的双臂还没抬起来呢！
然后他就飞出去了！
老巩双膝上台，将他撞飞了！
眼看王聪就要飞出正八边形，摔个狗啃屎，一个身影迅捷无比地出现在他身边，双手将他又拉了回来！
依然是老巩！
他轻声问：“记住速度和力量的感觉了？”
王聪沉默片刻，“真的只是两分力，两分速度？”
老巩淡淡地说：“你想觉得是几分都行。但我们虚打时，就按这个感觉来。”
见王聪犹犹豫豫，老巩不由皱眉，“怕了？大部分核变异生物都能达到这个攻速和强度。”
王聪不由叹息，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能说啥？
他摆了个起势，“来吧。”
在老巩肩膀微动的一瞬间，他闪身跃开！
老巩冷哼，“没躲过，再来！”
“没躲过，再来！”
“不行，再来！”
远远看去，老巩像个木头人，站在原地不动；王聪像个无头苍蝇，在狭小的正八边形内四处乱串。王聪看起来如此慌乱，就连地面也被他硬生生踩下去了两分！
王聪心中叫苦不迭，练得越久，他的呼吸越来越困难，简直觉得自己下一刻
就会倒在地上！偏偏老巩一点儿收手的意思都没有！
废话，老巩只要虚虚发力就行，一点儿也不累呀！
王聪不由急了，不能这样，不能一直躲！我得主动攻击，想办法放倒他才行！
见王聪眼神闪烁，老巩心中一动：小子，有意思呀！
他索性卖了个破绽，稍稍停顿了一下。王聪大喜！他猛地上前一步，绕到老巩身后，单手锁住对方的脖子，同时一脚将他绊倒。
这正是老巩当初放倒李文胜的那一招！
可就在老巩被王聪放倒落地的一瞬间，他的手掌在地上借力一撑，人就轻轻弹了起来！随后他一肘闷在王聪肚子上，疼得后者松开了勒住脖子的手！
没等王聪明白过来，就发现只有自己重重摔在地上，而老巩正蹲在自己身旁，掐着自己的脖子！
这……什么情况？！一模一样的招数，效果跟我想的完全不一样呀！
老巩松手之后，眉头大皱，“你怎么会这一招的？”
“不是看你用过一遍吗？……哎呀，背疼。”
“深呼吸，越长越好。让全身每一处的肌肉都要感觉到你在呼吸，持续五分钟。”
老巩仔细观察王聪的反应，他看见他的呼吸越来越平缓，全身都在随着呼吸节奏轻轻颤动。不，这并非颤抖，而是呼吸悠长，肌肉效率太高之后的必然反应。老巩不由有些心惊。
看一遍就会柔术？世界上可没有这样的格斗天才。
说一遍就懂内呼吸？世上也没有哪个新手能自然而然的做到。
因为人对身体的练习没有捷径，一定要百炼才能成钢！
王聪之所以会，是因为有人已经对他的身体进行过千锤百炼式的敲打！
他的十二起势精准得能令李文胜生疑；他的身体里有无情无尽的潜力，经得起这一路的反复折腾；他对什么都是一学就会；他不断地令我惊讶……有某种力量藏在他的身体里，但他全然没有察觉。
老魏，你交给我的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十分钟后，虽然全身都是汗渍，但王聪已经脸色如常，呼吸平缓。老巩始终端坐一旁，连呼吸声都没有。四周寂静无声，士兵们四处警戒，没有人在意他俩。
老巩突然说：“你心情似乎不错。”
王聪微微一怔，“这也能看出来？”
“为什么？”
“因为想清楚了一个答案。”
老巩迟疑了片刻，还是决定问问，“清楚了什么？”
“你让我自己找的答案。去找那个遗留民，的确是我错了。”
想起那个倔强的少年，王聪缓缓说道，“在我看来，一万块确实很多，那个少年会因此有更好的生存机会，他和母亲都能重新开始生活。但这只是我的想法，我忘记了，我并不是他。我草率地替那个少年做了决定，可实际上，我并没有资格，也无权决定另一个人的生活。我的做法……其实跟他们这些滥杀无辜的军人没有区别。”
“有一个人曾经教过我，做一件事情，要么为了公道，要么为了良心。我把她的话忘了，是我的错。”
老巩点点头，“教你的是个聪明人。不畏强权，只为公道。你不如那个遗留区少年。”
王聪并不生气，“我也这么觉得。虽然知道得有点晚……但我现在心情很好。”
“难怪刚才你能坚持这么久。一个人心情畅快，才能无所畏惧。有句话叫心随意动，心意合一，听过？人的行动和心意一致了，才能打破束缚，所向披靡。”
老巩喃喃自语，“虽然这世上没有人能做到真正的所向披靡，但不就是因为谁都没做到，所以才要继续努力吗？”
打破束缚，所
向披靡！
王聪微微一怔，身边的老巩心意竟然如此高远！
他突然意识到，老巩一定比他想象中的更强大！
两个向导在黑暗中的练手和对谈不可能瞒过始终盯着雷达的林强和户田。
起初他俩觉得怪异，后来便看懂了老巩和王小发在虚练。林强紧了拳头，眼神炙热，显然很有练练手的兴趣；户田则不动声色，她可是个坚定的技术派！
见林强跃跃欲试，户田忍不住出声打击他，“别想了，你不是巩中尉的对手，就算他双手双脚都被锁着，你也还是不行。”
林强松开拳头，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悻悻地说：“你也好不了多少。”
户田冷哼，“我本就不是格斗家。我是技术军官。”
“他攻击王小发的那一击，力量与速度兼备。你猜他若是全力施为，战斗值有多少？二十？难道更高？！”
户田计算了片刻，微微点头，“差不多。”
他俩当然不信这是老巩的两分力和两分速度，只当是他在和王聪开玩笑。
林强叹了口气，“我想给他再上几把锁……另外，我有些后悔了。刚才就不该装大气，不该放开王小发。”
“好主意，我也想找个理由把他们锁上。”户田犹豫了片刻，压低声音，“路上的状况太多，我们内部不能出问题。”
林强微微皱眉，“你的意思是？”
“我一直不赞成这两个向导的加入。你也看见了，巩中尉是一流的格斗家，他在指挥车上是一个隐患。我们不该把这样的隐患留在身边！”
林强有些头疼，“是中尉把他们带上来的。”
户田冷冷的说：“她的军中经验太少，巩中尉既是前辈，又是一流的格斗家，所以她才有了招揽的兴趣。但收买人心也得分时间，现在不是时候！万一巩中尉另有所图，怎么办？”
户田虽然不客气，偏偏句句在理，林强思索片刻，苦笑道：“中尉那儿，恐怕一时不好劝说。这样吧，咱们先保证指挥车的安全，让两个向导去后勤车。之后再找机会和中尉商量解决的办法。再强的人也打不过机甲，我们有机甲就行，用不着怕他。”
户田叹了口气，“越快越好。时间越久，恐怕麻烦会越大！”
两个军官在暗戳戳的算计两个向导，殊不知老巩若无其事的看过他们一眼。他的手脚被锁，五感可依旧敏锐，数十米外两个军团的谈话，他听得一清二楚。
你们想甩掉我俩，我俩也想甩掉你们，大家倒是一拍即合。
以老巩之能，就算现在拉着王聪躲进山中，多半也是能逃走的……
心急的王聪用枯枝在泥地上小心翼翼写下：我们什么时候走？
老巩以手代笔：再等等。
王聪急了，还要等？在等可真的就要翻山去核区了！
老巩摇了摇头。我们得先去大云山，看看那儿有没有老魏留下的信号。如果有，我们可以根据他的信号行动；如果没有，说明老魏还没到，我们直接走人，掉头去找他。
很好。王聪只剩最后一个问题了。
咱们怎么逃？
有手有脚，为什么不能逃？
王聪撇撇嘴，如果他们一直这么锁着你我的手脚，咱们怎么逃？
老巩暗暗叹了口气，小子，你对我的实力一无所知，你还是担心自己吧！如果你的脚程不够快，逃跑的时候跟不上，我可是不会等你的！
“记得我刚才踩正八边形的步法吗？”
王聪心中一动，他记得一些，但又不是那么清晰。
老巩又开始了闭目养神，“仔细回忆，然后踩出来。什么时候你能踩出一个完美的正八边，我就告诉你怎么解开手脚的电子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