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咫尺山河从此异,平生意气到今深(2)
冯纾也平静了一番,问向二人:“只是我等当初尽是无名之辈,不能一睹凌云剑的真容。你二人可记得他的长相?能否纸上画出?”
刘津和刘埳刚刚急得乱了分寸,故而大嚷大叫。这时看到来者是笑魑魅冯纾,登时肃然立正,恭敬地行礼:“见过冯大人,不知前来的贵客是冯大人,小辈刚刚失礼了。”
“报告冯大人,我等都是糙汉,作画这种雅事,实在是为难我们了。”
“这?那该如何办?如今这事可是危急,夜长梦多,晚一步都会打草惊蛇。”冯纾听了两人的话后,更是气得直倒仰。算是给了一个惊喜后,又泼了一脸冷水,这不是胡闹吗?
“妹妹别急,我们且将此事告知朝廷即可,至于他们如何做,我们无需操心。”慕烟霏心情大好,轻抚冯纾的手臂,笑道,“说起朝廷那边,那荆棘铁线花李梦云,天劫南宫辰估计也要到恶龙岭了。此后恶龙岭也归顺朝廷,我们二家合一,即是喜上加喜。”
“来人,拟定文书,给朝廷那边送去。”
……
却说荆天这一边,为了寻找王家府邸,四处寻觅了一阵,也不敢过于打草惊蛇。董贤是知道王府在何处的,在他的引领之下,三人很快来到了王家所在之地。
可是,映入他们眼帘的一幕,让荆天的心中再次掀起一场惊涛骇浪。
眼前,王家门庭冷落,一片破败。院中杂草丛生,似是许久未曾打理。而门前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未见到。
“奇怪,王家曾经可是富贵人家呀。虽说这十几年间各家有所翻覆,可不该这般门户凋敝。”董贤小声嘀咕着,有些不敢相信。
等等,当年王家家主曾于玄阳真人结义,托家主藏碧海经于王家。不会因为这事,受了无辜株连了吧?
董贤兀自惊怕,心里不停地安慰着自己这是瞎猜,兴许是搬家走了呢?这时,旁边走来了一位老伯,似乎是这巷子的熟客,他应该最清楚附近发生的事,于是来到了老伯的身边发问:
“老伯,这家人怎么不在了呀?”
老伯听他提及此事,脸色刷地一下就变了。董贤嗅出了一丝不详的征兆,心提到了嗓子眼。
“唉,此事说来话长。他们遭了难了。”
董贤瞳孔一震,接着听他往下说。
“前半段时间,不知怎么的,王家来了一个怪人,停在了门前不走。王家的人试过拿钱请走,托人去赶,都没用。后来,那人又带了一堆人去王家闹事,硬是说他们有什么武林秘籍。这才知道,王家到底是惹上事了。”
“王家家主死活不认这个账。那些人可都是祭天教的畜生,最先开始把家主捉了去,日夜折磨拷问,仍旧无果。后来,这王家上下千余口人,被祭天教通通杀害,灭了满门啊!现在祭天教还将这王家作为了他们的集会之地,搜索王家漏网之鱼。你们赶紧走吧,免得和他们撞见!”
“可怜王家上下,为
了这武林秘籍,彻底是丧了命了!估计是为了十几年前那一份承诺,唉!”
荆天三人听了,皆是震惊无比。荆天被不知什么样的感情触动了一样,眼眶温润起来。
而公孙南则是更为难过,人性就是这样的吗?那么多人命,居然抵不上什么破武林秘籍。何必如此!
“什么破武林秘籍,给了他们就好了。王家家主真是太固执了!给了怎么会灭门。”说罢,公孙南将头埋了下去,泪水填满眼眶。
那老伯却是冷笑一番,语气甚是悲凉:“哈哈哈,小娃娃,你说的对。全怪家主执着那什么道义,要是把武林秘籍交给恶贼之手,祸害天下人,把责任卸去,岂不更好?全怪家主没能耐,不能把全家移居到南蛮,要是离开这里,活得岂不美哉?全怪家主守什么承诺,要是含光混世得过且过,说不定也不会命丧当场。说到底,还不是王家不努力,做得不够好啊。”
公孙南听后,心里更不是滋味了,她摇了摇头,喃喃道:“不是这样的,伯伯,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娃娃。我只是不明白命数,也不想相信命数这东西,可一切又逃不出命数。你以为那秘籍给了那帮恶贼,他们就会放过王家吗?如今山河易主十三年,大宁王朝转为大正王朝,天宁城改为天鹿城。名为守民,实则御民!这朝廷现在也垂涎那秘籍已久,怎会善罢甘休。老头子我不知道秘籍到底有什么效用,也不知道什么义薄云天。我只知道那千余条人命啊,没了。”
难怪,难怪如今中州会变成这个样子,原来早已改朝换代了,也就是说,现在的朝廷,完全是另外那么一批人。
一切的一切,带给荆天的震撼,远远不止切身体会那样简单,更是精神的传递。他不禁感慨一番,人与人之间的差距,究竟隔了多远的沟壑。
董贤愤恨地双拳捶地,咬紧牙关:“为什么这一切风云会都不知道?公孙家的贼犬究竟还有多少!”
正当董贤痛骂之时,荆天和公孙南却呆滞住了,公孙家?如今坐朝的皇帝,莫不是北荒的人?
公孙南轻手轻脚地来到了董贤面前,蹲下身子,语气变得极为微弱:“董……董大哥,我叫公孙南,是北荒的人。你说的公孙家,是我们北荒吗?”
董贤瞪大眼睛,抬起头看向公孙南,点了点头
“正是。你是北荒人?”
公孙南眼眶红红的,此刻心中不知为何蒙生了一丝愧疚之感,明明这些不是她做的,但对自己是北荒人而感到了悲哀。
“是的,这些事情,都是我们北荒人做的吗?”
“不是你们北荒人还有谁?正是坐在皇帝宝座的公孙清老儿!”
公孙清?这人正是自己的伯父,曾经他还教过小时候的自己练箭,只是这么些年,很少见到他了。
没想到都已经在中州做了皇帝,难怪父亲会让自己来到中州。
可是为什么要趁着现在呢?
荆天见董贤情绪颇为激动,言辞也有些激烈,将公孙南拉开,缓解一下沉重的气氛。
“董兄,冷静一下。”
董贤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他擦了擦眼角处的眼泪,兀自叹了口气。
“对不起,我不该发邪火的。”
“不……董大哥你骂吧,我早知道我们公孙家这般不堪……我……”
一旁的老伯头脑之中已经激起一阵猛烈的风暴,但他望了望四周,感觉祭天教那般人已经快要来到这里了,便又是一急,猛地拍了下大腿,走到三人的面前。
“哎呀,有什么话也别在这里说啊,祭天教的畜生又要来这里抓人了,你们快走吧!让他们看见了你们,又是徒生事端。”
三人稳定了一下涌动情绪,这王府是没机会再进去一探究竟了,荆天也在自己心底暗骂,如果自己早些过来,说不定还能够见到这些人一面。
荆天带着董贤两人藏在暗处躲了起来,老伯四处看了看,也将自己的门窗紧闭。不一会儿,一行人浩浩荡荡,出现在了王府的门口,他们腰间无一例外地挂着一个香囊,还有一个烟袋。
眼看天色渐晚,他们将火把升起,拿在手中,将黑暗照亮。
众人聚集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什么,巷子外还有一些百姓在外面闲逛,看见是祭天教的人来,连忙笑颜相应。
“诸位神爷,今天又来呀?”
为首的一个面色紫青的男子,嘴角微勾,阴险一笑:“来这里避上一避,顺便告诉你们,尚敬先已经回到中州来了。”
“什么?尚敬先!”
“就是那个十三年前,授皇帝之命破坏五国盟约,出兵伐北荒。最后又弃城而逃,置十万百姓生命于不顾的狗屁将军!”
百姓们听到尚敬先的名字,犹如听到了魔鬼一般,唯恐避之不及,纷纷炸开锅来讨论,脸上都写满了厌恶。那男子见自己的话起了这么大的反应,满意地点了点头,笑着又说:
“没错,此人真是死性不改。朝廷将他拿下后,被江里混龙沮濬平救去,侥幸未死,还敢回来。汝等皆是盛世良民。我将这消息告诉你们,为的就是让你们今后小心着点,同时见到此人的话,一定要上报朝廷。”
男子将尚敬先的画像拿出,其人面容方正,眉目英挺,颇有几分英雄气概。
几人冲上去将画拿下,见上面的人真是尚敬先,恨得牙痒痒,直是不停地吼着:“没错,就是他!乡亲们,这人我们帮不帮朝廷抓!”
“当然帮,这就是不顾百姓死活的恶魔!”
“我们恨不得把他皮剥了,生食血肉,活啖心肝!”
“祭天教的神爷们,此事交给我们,你们放心吧。我们比你们更痛恨尚敬先这个人,更能感念皇恩!”
男子得意地看了看四周狂热的百姓们,心里冷笑地暗骂一句蠢货。他咧开嘴笑了笑,假装很是亲民的样子:“那就有劳乡里乡亲了。”
这时,他身后突然间走出了一个
小伙子,趴在了他的耳边说道:“阴阳教那边的人还在抓我们,还是先躲进王府避一避吧。”
听到这,男子才想起来自己来这里是干什么的,于是猛地点头,向后一挥手。
“我们走!”
……
距王府十里外的山中,一座小亭之中,有两个文士相对正襟危坐。此处便是天首山,是中州三山之一,文人雅客经常在此光临。经乱离之后,此处也成了文人唯一的安身之所。
两人漫不经心地饮着茶水,望着天空之上的那轮明月,对此清夜,兀自伤神。
孟子思和黄文甫从亭间走出,向下俯瞰起中州的夜景,那下面隐隐约约出现的火光,估计正是那祭天教干的好事吧。这样的情景,他们已经目睹了无数次,不知多少场悲剧还要重新上演。
火焰星星点点,缭乱不定,似乎在躲避着什么。过了许久,这才安定下来。孟子思慨然而叹,仰天道:“只恨我辈从文,若是也能似江湖豪士那般行侠仗义,也不至于登山望而兴叹。”
“可惜,我辈所想,并非黎民所想。温水中的青蛙,绝对不会抱怨温度的高低。但那锅水如果真成了沸水,便也晚了。”
“我辈时时刻刻都在鼎镬之中,只不过静等那江湖之士,亦或是朝仪之人,为我们添柴加薪。”
黄文甫的话,明显比孟子思更悲观得多,他摇了摇头,似是想起了什么事的,又沉沉说道:“这人,为何要求天呢?人言‘成事在天,谋事在人’。可天即是人,人即是天。两者互为表里。人虽是顺天而为之,可人力到了,上天安能有所不感?”
“人们总喜欢把一切都交给天处置,可天又未曾长眼,去看看这天下疾苦,诛那作恶之人。祭天教如此,风云会亦是如此。”
黄文甫冷笑一声,不再说下去。
“先生所言甚是。”
孟子思一叹,来到了黄文甫的面前,又发出一阵感慨:“回首这中州十三年,到如今,真是没有半点干净的土地了。”
“这中州,安有你我二人的一份?”
“哈哈哈!”
说罢,孟子思像是释怀了地大笑了笑,黄文甫却是怎么也高兴不起来,眉头堆成了深锁之状,郁气如山。
见黄文甫不乐,孟子思也只好止了笑声,这几日的黄文甫是越来越沉闷,似乎对任何事都是很关注,好似是在自己的精神世界禁闭了一样。那几日之前,黄文甫所写下的两篇新文章,《演天下》和《苦生民》,他也看了,里面的观点太过惊世骇俗。
其中提到,国与天下的差异,呼吁取消皇制等,这给孟子思看得心惊胆颤,半夜翻覆地睡不着觉。
这两篇文章在他们文人小圈子里广泛流传,但也让他害怕的是,这可是见不得光的事情,万一出了一个口子,那便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死无葬身之地啊!
不过,这也不是他能左右的。目前,他只想让黄文甫乐上一乐,否则积郁成疾,他在
这世上便如伯牙碎琴,再无知己了。
“雪卿兄,此怀此景,怎能不有所咏叹?不如在这天首山上,以此明志,余生岂可愧哉?”孟子思顿时笑了笑,张开双手,指了指天上的明月。
“好,就以月为题,作个词吧!”
两人就这样又重新回到了亭子之中,拿出纸笔来,笑逐颜开。黄文甫提笔蘸了蘸墨,目光如炬,笔柄抵在下巴上,在纸上盯了好一会儿,思虑一阵,这才落下笔来:
“水调歌头。”
“不似玉泉下,只是鬼人间。经年沧海流转,一夕圣皇前。应属诸君盛世,直教吾侪荒莽,狂客我为先。故国一千里,无住对空山。”
“玄黄气,黑白事,古今天。世情颠倒,鸠鹤堪笑九霄鸾。得此清风朗月,照我襟怀万丈,道业付儒冠。应学广微志,抵死采芳兰。”
“好,好啊!”
孟子思笑了笑,点了点头,以示嘉许。可看到后面,见“广微志”处,便觉得有些不对了,采兰之典,意在思亲。雪卿兄的家庭已遭变故,曾经的同窗好友也相继入狱落难,这又加了个“抵死”,这岂不是想要去“玉泉”之下,寻他的那些故人吗?
孟子思冷汗惊出,不敢再继续想。他猛地一抬头,见黄文甫神色依旧淡然,不禁眼角泛起一丝泪花。
“只是平铺直叙,言个大概。谈不得好的。”
黄文甫说罢,望向孟子思,见他神色怔怔然,表情也有些不对,便笑了笑,问道:“你知道了。”
“先生高节,切莫寻得短见。”
黄文甫听了又是微微一笑,摇了摇头,满不在意地开口:“无所谓。”
“我在《演天下》中,提到的废除皇治,你也知道了吧?其实你我都曾食前朝俸禄,承先皇厚恩,本不应该说这种话。但既有鼎,必会引起煮鹿之灾。只要一天有皇帝存在,五国决然不会太平。北荒人撕毁盟约,进犯中州,不正是能证明这一点吗?”
“只是我有生之年,这样的景象我是看不到了。”
孟子思听了,脸色一黯,轻轻叹息:“这天下即是如此,人心也是如此。”
“你我都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是非黑白,还能怎么在乎?”
孟子思点了点头,和黄文甫站在一起。
曾经小童变老儒,修养了几十年的意气,怎会说放弃就放弃?
只是,他们身为文人,只能做到这些了。
……
已是深夜,公孙清独自一人在理宁殿中整理着这些天来积攒下来的公文和奏折。
他翻来翻去,手上的动作很快,但眼中盯着纸上的内容,却很是认真。他所关心的,无非是些江湖之事以及那碧海经的下落。
治理朝政十三年,他从来没有切身理会过百姓的生活。一切的事务都交给手底下的人去做,他自己也乐得清闲。他只管做好那完美的帝皇模样即可,偶尔下去微服私访,做做样子。
至于百姓的事,他就算是看到了,也兀自交给自己信任的人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