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六欲之城(6)

十余吨的材料加上3名工人几模板支架等等从数十米高空只用了零点几秒重重地砸向地面，将余下楼层的支架及防护网等全都撒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现场一片混乱，老吴亲自动手救援，数百民工齐动手，很快，出事民工被从一堆材料下救出，但是有两人已经死亡，一人被钢筋穿喉而过，满身是血，唯有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还带着惊愕的神色。另一人则无明显外伤，但是浑身如泥，事后检查得知，其肋骨及腰椎基本被砸碎。另有三人受伤，其中两人是当时正五楼作业的工人也被一同带了下来。救护车火速赶到，我慌张帮忙把伤者抬上车，恍惚间发现一个工人可能是刘小刚，他浑身是伤，满脸血污气息奄奄。稍稍平静一点，我稳稳心神问正在大口喘气的老吴：“怎么办？”

老吴血红着眼一言不发，然后又低下头说：“我有责任，你看着办吧。”

我定定神掏出手机打给了周红兵，按照规定，我是这个工地的安全生产第一责任人，周红兵则是分公司的第一责任人。我必须第一时间向他汇报，他接电话后半天没有说出话来，结结巴巴地说：“什么时候的事？死了几个人？”

我说就几分钟前，已经死了两人，还有三个受伤的情势不明。

定下神来的周红兵还是显示出了他的经验丰富，他在建筑业混了多年，曾经碰到几起这样的事件，他马上指示说：“你不要慌，慌了也没用。第一，我马上向集团汇报，总部会派人来的。另外，你马上赶到医院搞清楚到底受者情况如何，第三，我会马上联络当地的安检部门，保护好现场，所有工人马上停工，等待处理。”

这是我混迹多年来第一次碰上这种血腥而残酷的事情，叫我如何不慌乱如麻，六神无主？我挂了电话后人还是恍恍惚惚的，心底深处明白这件事绝对不可能轻易摆平。

我叫来工地司机开车送我去医院，临上车又想喊财务人员马上提出所有现金跟我一起去。我刚出工地大门，几辆警车呼啸着过来与我们的车擦身而过，我心底又是一阵收缩，这时凭空一个炸雷，眨眼间大雨劈头盖脸地倒向大地，仿佛天上有无数只手在抓起面盆在向下倒——这场大雨终究是下了。

我赶到医院后，暂时保住了两名受伤性命，另一名民工伤重不治，此人正是刘小刚。我掀开被单，刘小刚英俊的脸上还满是血污，不过他已经再也不能说话了。我呆立无语，用袖子慢慢地擦干净他的脸。涌进来大批的媒体记者，他们围着医生和我问过不停，但我已经一句也听不进。接着几名警察从人群中挤出，对我说：“你叫唐正？”

我木然地点头，警察说：“你是华建公司太阳广场项目的项目经理？”

我再次点头，警察说：“请你暂时跟我们走一趟吧！”他们倒是没有给我戴上手铐，严格来说我这不能叫犯罪，这只是警方为了防止责任方负责人逃避责任而采取的措施，我在公安局渡过了我这一生最为难受的50小时，警察把我的关在一个小房间里，并将手机没收。慌张、愧疚、痛苦与失望一齐涌上心头，一闭上眼就出现刘小刚那张满是血污的脸和那双怎么也闭不上的眼。

第二天的当地报纸上出现了这样的新闻《太阳广场发生特大安全事故 责任人已被警方拘押》，但第三天所有的媒体突然又对此事集体沉默了，这都是因为华建集团展开了强大的挽回攻势的原因。第二天一早，华建集团总部即派三名副总携重资飞来，其中包括李庆才。同时江州政府也组织了由建设局、安检局、质量技术监督局等多部门联合调查小组，对此事进行调查。

此次事故其实很清晰明了，主要是我们没有按照规定搭设卸料平台超负荷运输而引发的重特大事故。三天后，李庆才单独先来见我。他面无表情，憔悴不堪。他说：“我对你很失望。”

我无语，连我自己都对自己失望，还有什么可说的。

李庆才说：“马上调查组要来问你，你说话要注意，要把主要问题归结为工人们违章操作上？”

我啊一声，几乎没听清。

李庆才阴沉着脸着说：“你他妈的这就算是为华建做最后一件事吧，华建跨了，江州分公司跨了于你有什么好，于那些死伤的民工有什么好？”

我点头表示明白，此次事故的原因是清楚的，但是调查报告却不能按事实来写，即使是市政府也不想，死三人以上即算特大事故，按有关规定，华建集团将在江州停牌，那么太阳广场也将无法如期完工，同时地方的安检部门也难逃其责，华建集团当然更不会愿意退出苦心经营多年的江州市场。因此，把这场事故的主要责任归结为已经死伤的民工违章操作上再好不过。死伤家属这几天都陆续赶到江州，李庆才、周红兵负责与他们谈赔偿问题，对于这些家属来说，谁的责任都不重要，重要的能争取得更多的赔偿金才是正事。

我在接受完调查组的询问后即被放出，我走在街头，屋外强烈的阳光如同一记闷棍打得我晃了一下。我扶着电线杆站稳，街头依旧车水马龙，灰尘滚滚，前天的那场大雨一丝痕迹都再也看不到，就如同人们马上会忘了几天前那场安全事故一样。死者已死，生者继续！

一周后，华建集团与死者家属达成了赔偿协议，答应赔偿每位死者人民币40万，条件是必须同意尸体火化后才能发放到位，至于伤者则要等伤好后再行议定赔偿。

华建公司为三名死者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死者家属、生前工友，华建集团高层领导李庆才等到会，我捧着一束花想见刘小刚最后一面，想请他原谅我。然而这本身也是一种自私的想法，我怎能仅凭一束花就想获得灵魂的解脱？人群之中我看到一个年轻的乡下妇人扶着一个老妇人，她们表情凄切，眼睛红肿，目光呆滞，一望而知是伤心过度的憔悴，眉宇间倒有几分与刘小刚相似。李庆才在致完悼词后，那老妇人颤微微地从包中摸出一张纸来，她轻轻地展开拉平，慢慢靠近刘小刚，把这张纸放在刘小刚的头边说：“我的儿啊，你就这么走了，你忘了拿你的大学入学通知书了啊，娘我给你带来了。你到那边可也要好好学习啊！”

所有的人皆失声痛哭，包括李庆才和朱胖子都在擦眼泪。刘小刚考取了北方某一所知名的工科大学早在工地传为佳话，他本来是这个月做完领了工钱就要去上学的，却不想从此天人两隔。

人群中突然疯狂地挤进一个身着洁白婚纱的女子，她一下跪倒在老妇人面前，一只手抱着老妇人的腿，一只手去抚摸刘小刚的脸，她哭喊着说：“娘，儿媳来给你请安来了，请你为做主，我今天与小刚结婚，我来代替小刚好好服待你老人家。”

我只觉得心底被一颗炮弹突然穿透，这个身穿婚纱哭喊着的女子竟然就是欧阳悦！许多过往的事如同电影在脑中闪过，原来她说已经找到的爱人竟然真的是刘小刚？老妇人老泪纵横，抱着欧阳悦说：“傻丫头，当初小刚来城里找你我就不同意，他没这个命啊！”

欧阳悦说：“不，我答应过他的，我要嫁给他，我答应他等他大学毕业就嫁给他的，请你老人家一定为我做主。”她又掉头抱着刘小刚开始哭诉：“小刚，你跟我起来，你这个说话不算数的骗子，你说过要跟结婚的，我都在乡下买好了地，种了树。你起来啊，你充什么能，我给钱你上学你不要，非要说自己能行，你这个混蛋，你起来跟我结婚啊。”

人们都被这一幕给惊呆了，我们能看到生活的开头，却永远猜不到生活离奇。谁能想到欧阳悦竟然能上演如此荒唐而离奇的一幕？老妇人去拉她起来却有心无力，我不由自主地跑过去喊：“欧阳悦，你这是干什么？你清醒清醒。”

欧阳悦一愣，抬头定定地看着我，她的眼泪把脸上的浓妆冲得七零八落，看起来很是狰狞。突然，她抬手一掌重重地打在我脸上，然后又疯狂地扑在我身上撒咬。她大骂我：“你这个混蛋，杀人凶手，衣冠禽兽，你们都是衣冠禽兽。”

她的手指在我的脸上划开一条条血道，手上花也被她扯得稀烂，我不想动，也不想还手，任她疯狂地发泄，这些血道或许一个月就好了，但是我留在她心底的血痕却只怕这一生都不会消弥！

众人拉开了她，她还在骂，我被推离悼念间，我走出很远，还能听到她竭厮底里的哭骂：你们都是衣冠禽兽！

一切似乎归于平静，但是这场事故还是必须要处理几个人才能说得过去，那么就处理吧，我和老吴被就地解职并被华建集团开除，分管我们辖区安检站站长被调到郊区任职，一个安检员被开除，华建集团处罚款50万！几天后，工地仍然复工！

不久就听说马丽也向公司递给了辞呈，跟着王仕途一起出国了旅游结婚去了。王仕途这些年没有聚敛一仟万也起码有八百万，带着美人出去转转当是再正常不过。

无论如何，太阳广场终于部分竣工，那家大型超市也如期开业。太阳广场举行了盛大的仪式。广场前搭起了巨大的戏台，铺上红地毯，四周挂满了气球彩带。先是舞狮、舞龙暖场，然后台上出现了一个三流的香港明星，但仍然引来了观众的尖叫声，人们总是喜欢一些虚假的快乐。接着在欢快的音乐声中，美丽的礼仪小姐领着江州的政要们闪亮登场。

全场掌声雷动，一众贵宾之中，我看到了本市的最高领导，高副市长一袭白衬衫，胸带红花向人群亲切致意；还有太阳集团代表金中五、业主代表等，楼长青作为施工方代表也应邀站在最角落的地方。宏观大师一袭火红袈裟也在贵宾之列，据说此僧如今已经是归一寺的主持了，人称局级和尚。他们全在主席台上坐下，却不知他们知不知道，他们屁股的下方就是几个月前出安全故事的地方。

本市的最高长官登台宣布：太阳广场正式开业！一时间鞭炮齐鸣，锣鼓喧天，无数的气球被放飞在天空，购物的人流纷纷涌向新开业的太阳广场，人人笑逐颜开，个个红光满面。

我缩在人流之中，拿出手机编了一条短信，然后群发给每一个人：“满城衣冠胜雪，皆如禽兽心黑。”

台上的每一个人都在低头看短信，然后高副市长、金中五、楼长青、王仕途等果然都幻化成野兽的模样，无一不张着血盆大口，狰狞的相对而笑。

当所有的人都向太阳广场涌去的时候，我则努力向外挤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