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两汉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侠客(1)
两汉侠风的传承与变异
秦、汉易代之际,承春秋战国以来纷乱之余绪,加上短暂秦王朝的暴亡,各种政治势力混乱纷争,社会变动的剧烈程度丝毫不见减弱。自此,中国步人了侠客的黄金时代,一时侠风盛行,市井细民好义尚侠,贵族士大夫亦崇尚侠风。 早在秦时,韩国贵族张良居下邳的时候,结交游侠之辈,窝藏过命案在身的项伯。秦统一天下之后,张良倾家荡产,仗义疏财,广结天下侠士,图谋刺杀秦始皇,以兴复业已灭亡的韩国。后来,张良结识一力大无穷的侠客,以大铁椎在博浪沙狙击巡游的始皇。
出身草莽的汉高祖刘邦,经过激烈的争战,终于颠覆了短命的秦王朝而成为统治者。刘邦于马上夺取天下,素来喜武轻文,其公卿“皆武力有功之臣”,加上他自己本身就是“市井流氓”,更对豪侠之士青眼有加。他的功臣大多起于社会底层,不少人具有侠客气派,在《史记》中多有记载。《陈丞相世家》记载陈平是位有侠风的谋臣; 《黥布列传》记载英布曾“亡之江中为群盗”;又据《季布·栾布列传》云,季布“为气任侠,有名于楚”。班固《汉书·叙传第七十下》说:“(韩)信惟饿隶,(英)布实黥徒,(彭)越迹狗盗,(吴)芮尹江湖,云起龙襄,化为侯王。”指明他们均来自下层社会的任侠者。上者好之,下必为甚,连投靠刘邦的儒生孙叔通,为了投刘邦所好,在刘邦面前不穿儒服,且“专言诸故群盗壮士迸之”。汉代上层社会任侠之风可见一斑。
与此同时,民间侠客的势力也得到了迅猛的发展。据《汉书,游侠传》载,此时侠客众多,自大侠郭解之后,出现了“侠者极众,而无足数者”的局面。在西汉王朝的统治中心长安更为兴盛,“街间各有豪侠”。
与前代比较,有汉一代,为侠者的身份十分复杂,有朱家、郭解和剧孟、原涉这样的布衣间巷之侠;有像灌夫、宁成这样交通豪猾、役使千家的暴豪之侠;有如陈遵、楼护、袁盎、栾布、郑当时这样亦官亦侠、兼两者于一身的卿相之侠。总之,从汉初至西汉武帝年间,是中国历史上侠客的黄金时代。
汉代游侠的遗然兴盛,有多方面的原因。首先,汉初之时,法禁松弛,为游侠的活动提供了宽松的生存环境。正如班固《汉书·游侠传》所言:“及至汉兴,禁网疏阔”,统治者对侠客群体的宽松政策促进了游侠之风的盛行。其次,与在上位者的好侠尚武的风习相关。汉初的皇帝、将相大多出身布衣,性格上桀骜不驯,重武轻文,颇具侠客风度。尤其是刘邦,可谓开汉代侠风之先。刘邦重用楚亡将季布和栾布,是因为“二布”乃豪侠之士;诛杀对刘邦有救命之恩的楚将丁公,是因为丁公非侠义之人。范晔《后汉书·党锢列传》序中云:“汉祖仗剑,武夫勃兴,宪令宽赊,文礼简阔,绪余四毫之烈,人怀陵上之心,轻死重气,怨惠必雠,令行私庭,权移匹庶,任侠之方,成其俗矣。”正因为统治者自身对侠风的爱好以及其任侠的性格,形成法令宽松,崇武抑文的文化环境,导致轻死重气、令由私出的侠风的产生。最后,汉代养士风气的再度盛行也是汉代侠风兴盛的重要原因。
就汉代侠客的活动特征而言,与先秦相较既有相同之处,又出现不少值得注意的变异现象。如前所述,汉代侠风的流行得益于养士风气的再度勃兴,尤其以汉初年间为盛。时承战国养士之风,以吴王刘濞(刘邦侄子)、淮南王刘安(汉高祖孙)、衡山王刘赐(刘安弟)、梁孝王刘武(汉景帝弟)最为著名。刘濞、刘安聚养的宾客多达几千,刘武招延四方豪杰,刘赐心结宾客,淮南王刘安更是优待境内有少女的民家,让他们准备将自己的女儿下嫁自己招徕的侠客,乃至造成淮南“女多而男少”的状况。汉文帝刘恒在还没有当上皇帝时曾经专门建造“思贤苑”,用以招集天下豪杰,苑中的布置十分奢侈和豪华。
从西汉养士的情况看,刘氏贵族的养士并不是个别现象。其他贵族,甚至一些地方官也热衷于养士。这种养士之风也促使贵族内部产生了不少任侠之人,此种风气一直延续到东汉。不难看出,任侠之风已经从一般的“士”波及到养士的贵族本身,它不但扩展了侠的范围,也间接为侠的发展提供了良性机制,因为一些贵族也试图通过自身的侠名扬名于世。
进一步来看,西汉养士风气的形成是当时社会情势下一些重要人物政治野心、虚荣心理、夸饰虚骄的综合社会心态的产物。随着侠客在社会上的影响加大,当政的权贵们为了政治斗争的需要,热衷于交接著名豪侠,或者扩大自己的社会影响,或者谋求政治权势。《汉书·游侠传》载,汉初大侠剧孟,“以任侠显诸侯”。汉景帝时,吴楚等七王叛乱,条侯周亚夫被汉景帝任命为太尉率兵平叛。他“乘传车,将至河南,得剧孟,喜日:‘吴、楚举大事而不求盂,吾知其无能为已矣’。”剧孟的地位已足以影响当时的政治局势,“天下骚动,大将军得之若得一敌国云”,无怪乎周亚夫在得到剧孟的支持后要大喜过望了。另一侠客楼护深得王莽家族五侯的青睐,当其母亲病故,送葬人乘坐的车辆达二三千,市井间于是传出歌谣:“五侯治丧楼君卿”。成都侯商为了拜见楼护,甚至不顾将军的尊贵身份,亲往楼护家拜会。由此可见当时权贵与豪侠关系之密切。
与战国相比,此时的养士已经失却了追求大义的宗旨,而明显具有为个人野心服务的目的。战国养士,文人和武士比例相当,而汉代养士,则以粗豪之士为主。汉成帝外戚王氏五侯满门的宾客都是由豪侠楼护为首领统率的。汉成帝时将军灌夫门下“食客日数十百人”,而“所与交通,无非豪杰大猾”。战国时期养士的贵族本身并非游侠,而汉初的权贵们有的自身也以任侠为荣。灌夫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据《汉书·窦田灌韩传第二十二》载,灌氏“不好文学,喜任侠,已然诺。诸所与交通,无非豪杰大猾。家累数百万,食客日数十百人。波池田园,宗族宾客为权利,横颖川。”
在这一时期,侠客群体内部也发生了裂变:一部分人继承了战国游侠的性格特征,行侠仗义,施恩不图报;而另一部分则开始“结党连群”,并与官府、大臣、公侯权贵结交,长期凝滞于某个地方,遂成地方豪强,已非昔日游侠,成为地方豪强化的豪侠。
司马迁已敏锐地感觉到这一点,他将汉代侠客区分为“匹夫之侠”、“闾巷之侠”和.“乡曲之侠”,指出他们虽都源于“古布衣之侠”,但本质已趋向各异。“匹夫之侠”、“闾巷之侠”有战国游侠之遗风,“虽时捍当世之文罔,然其私义廉洁退让,有足称者”,可谓“名不虚立,士不虚附”;如汉初大侠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等人。司马迁显然持赞赏态度,认为他们“救人于厄,振人不赡,仁者有采:不既信,不倍言,义者有取焉”。
而“乡曲之侠”则被司马迁指责为“至如朋党宗强比周,设财役贫,豪暴侵凌孤弱,恣欲自快,游侠亦丑之”。他们“结私交”、“作威福”、“以立强于世”,带有鲜明的政治品格,有的以公犯法,蜕变为“轻侠”,丧失了古游侠的根本精神。
尤其自东汉以后,够得上先秦 游侠标准的愈来愈稀少,许多侠不过是具备侠义的某种特征,并借着侠名 进入政界。《三国志·魏书》卷十八《阎温传》裴松之注引《魏略·勇侠 传》,即记有施爱尚义、济危扶困、轻财重士、有游侠之风的孙宾硕、祝 公道、杨阿若、鲍出等人。可仔细推究只有鲍出尚存古游侠神韵。啖人贼 数十人略其母,弟兄恐怖,不敢追逐。唯“鲍出攘臂结衽独追之,连杀数 贼”,不但救出了自己的母亲,而且还救出了邻居的老妪。乡里欲荐州郡 辟召,鲍出以“田民不堪冠带”为由拒绝,与母隐居山中。其余如孙宾硕 趋人之难,冒死救助遭宦官迫害而逃亡的赵歧,“宾硕亦从此显名于东国, 仕至豫州刺史”,与古游侠羞伐其德、不讲功利的精神截然不同。杨阿若 追讨豪族黄昂,更像是豪强之间的仇杀。刘义庆《世说新语》中的载渊, 曾经在江淮间攻掠商族。陆机见其“神姿峰颍”,而劝其归正,渊感悟, 后官至征西将军。载渊先盗侠而后为官,仍是沿袭了汉代豪侠的发展 路线。
很显然,自东汉以后,先秦时代那种游侠风神已经褪色,游侠与豪侠 的界限越来越模糊,许多侠者凭借武功和勇力向军界流动,甚或因宗族血 缘关系和仿血缘关系,以结拜形式而聚集起来的,形成具有军事组织形式 的豪侠帮派,为军事政治集团割据自立、争霸天下效命。如陈寿《三国 志》中所载,祸乱汉室的董卓,“以健侠知名”;吴国第一任君主孙权“好 侠养士”;一代枭雄曹操“少而任侠放荡”;中山靖王之后刘备也“好结交豪侠”。等而下之的关羽、张飞、甘宁、典韦、许褚等等,无不是侠出身和好侠的。政治代表人物招揽侠客,就会有强烈的政治品性,侠客之义也以政治集团的利益为坐标,决定善恶是非的选择。昔日古游侠乃至乡曲豪侠之风,早就走味变样,为建功立业的志向所取代,人们很难用古侠的标尺界定其时侠的界限。
汉代侠者的活动范围大都集中在城市,特别是当时的政治、经济中心长安和洛阳,正如《汉书·游侠传》所说:“街间各有豪侠。”如郭解、剧孟主要生活在洛阳,朱安世在长安活动。之所以如此,一是据此可获得足够的生活来源;二是便于结识豪强,收纳游闲;三是用以交通官吏,以为援手。这些侠客在城市中有的有自己的职业,有的整天游荡无度。在城市中的各种闲杂人等或者成为侠客的帮手,或者与侠客对立使侠客获得表现的机会。侠客们大多规守自己的活动范围,一般互不侵犯。他们通常以一著名的侠魁为中心,以一群浮手游闲组成的门客为辅,形成集团,各有势力范围,彼此之间似有互不相犯的成约。有时还以宗族为单位,聚族而居,同族相保,如“北道姚氏”、“西道诸杜”等即如此。总之,这与战国时期侠客大多分散的状况相比已经发生了变化,所以战国时期的侠客被称为“游侠”;而西汉时期的侠客不仅活动区域相对固定,而且势力也因为集团性活动而大大超过战国游侠。
侠客自身品质的变化与豪强化、集团化导致了这一群体的衰落。西汉皇族曾对豪侠进行了三次大规模的打击和镇压。汉景帝刘启实施了对豪侠的第一次大规模打击,他采用了派遣得力官吏直取豪侠活动中心进行剿杀的方法。《史记·游侠列传》和《史记·酷吏列传》都记叙了这次行动的原因和具体过程。酷吏周阳由“最为暴酷骄恣”,汉景帝重用他镇压豪侠,让他到豪侠最活跃的地方频繁出兵镇压。汉景帝还重用酷吏宁成,任命他为中尉,负责京城的治安。宁成捕杀了大量豪侠,使得“宗室豪杰皆人人惴恐”,长安的治安状况得到好转。但是从总体上看,汉景帝的镇压并未治本。汉武帝的做法较之汉景帝更进一步,他采取了迁徒豪强、实施“告缗令”、“以侠治侠”等三项主要措施。其中公元前138年汉武帝下诏“徙郡国豪杰及訾三百万以上于茂陵”,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地方豪侠迁徙,使得地方豪侠割断了与地方的联系,被中央政府所控制。著名的关东大侠郭解就在这次迁徙中元气大伤。此后,汉武帝又进行过一次豪侠的迁徙,进一步打击了地方豪侠的势力。公元前114年,汉武帝还颁布“告缗令”,命令豪侠的税费按其占有田地及使用奴婢数量的多少来征收,并全部以钱数计算,试图“用锄筑豪强兼并富商大贾之家”,最终达到从政治上和经济上打击豪侠的目的。汉武帝还利用曾为豪侠的官吏去镇压豪侠,王温舒自身就是杀人的豪侠,汉武帝利用他镇压豪侠,他又从自己当年的随从中挑选部分“豪敢”之士参与镇压豪侠的活动。在汉昭帝、汉宣帝继续镇压豪侠的基础上,汉成帝又开始了第三次对豪侠的大规模打击。汉成帝首先集中力量镇压京师的豪侠,普遍运用“以侠治侠”的方式,他还重点打击一般的豪侠,拉拢势力巨大的豪侠。这些打击豪侠的方法在东汉王朝也没有被统治者放弃。
任侠之风经过上述打击后,日趋衰微。至汉末三国时期,侠风才有了短暂的复兴,除了在民间一直有继承古游侠的“侠义”活动之外,更显著的是上流社会的人物纷纷弃文就武,循两汉豪侠之遗习,豪暴凌弱,而且因社会处于大动乱中,豪侠的政治野心加强。如袁绍、曹操等人“少而好侠,轻财重气”,“拓召豪猾,时有急难相投者,多能容匿之”,以此来扩大自己的政治影响和武装实力。这类豪侠,大多是开始以豪侠之名闻名当世,拔起风尘之中,然后位居王侯之尊,将任侠行义作为获得显贵地位的跳板和工具。而民间侠士中除了那批继承了古代侠义传统的人,也发生了分流。一部分人凭一身武艺与勇力通过军功进入上层社会,如典韦、许褚等,另一部分则啸聚山林,过起绿林生活,这成为后世武侠得以繁衍和生存的最重要的土壤之一。
汉代五大侠客
西汉第一侠——郭解
西汉时在民间涌现了所谓的闾巷布衣之侠。此种形态的侠客与先秦卿相之侠及汉代的官侠相较,一般地位卑微,少有家产。他们所遵奉的侠义观念是拯救人间之困厄,常急人之所难,全力赈贫。他们大多不太参与各种政治势力的角逐,只是把行侠当作自己的事业来看待。
这种侠客完全符合司马迁“游侠”的标准,他们助人为乐,公平正直,重友谊,讲信义,不图报答,甚至不惜做出“不轨于正义”的行为。西汉时期的朱家、郭解、剧孟就是布衣之侠的代表人物。
在这类侠士中,尤其以郭解最具代表性,后人乃至称其为西汉第一侠。郭解行侠的性质其实比较复杂,一方面,他早年横行州域,杀生劫掠,铸钱掘墓,无所不用其极;另一方面,他又乐于助人,厚施薄望,振人之命,以德报怨,谦恭退让。远近之人,无贤与不肖,无不景仰,既敬其义,且重其行,乐于为用。据《史记·游侠列传》载:“邑中少年及旁近县贤豪,夜半过门常十余车,请得郭解客舍养之”。更有甚者,乃暗中为郭解报仇,鸣不平,却又情愿不被郭解知晓。最后,一门客为郭解杀儒生,使郭解死于公孙弘刀下,实在是始料末及的事。
司马迁感叹自秦以前,匹夫之侠湮没无闻。自汉兴以来,名闻于世者有朱家、田仲、主公、剧孟、郭解之徒。而郭解无疑是“布衣之侠”中的典型人物,司马迁于《史记·游侠列传》中以二分之一强的篇幅记载了他的事迹,并情不自禁地赞美包括郭解在内的布衣侠士,称赞他们“虽时扦当世之文罔,然其私义廉洁退让,有足称者,名不虚立,士不虚附。”这些侠客与那些“朋党宗强比周(形成党派彼此勾结的强宗豪族),设财役贫(利用钱财来驱遣贫穷之人),豪暴侵凌孤弱,恣欲自快(放纵私欲,满足自己)”的轻侠之辈是不可同日而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