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妓者伎也(6)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
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烟花巷陌，
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
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挨了浅斟低唱。
仔细想想，这首词也没什么原则性错误。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榜上无名，脚下有路，尽管俺柳永考的不理想，只要俺有才气，混的不比别人差。何况不做高官不理事，不吃俸禄不担惊。温柔乡里讨生活，一样活得充实、滋润。
遗憾的是，宋仁宗当时还不知道什么“条条大路通罗马”、“成功的路千万条”之类的说法，总觉得科举是皇家的格外恩典，只有坚持科举之路才能保证正确方向。更遗憾的是柳永是个公众人物，他的这首词很快让仁宗知道了。仁宗对他有了成见，早就准备跟他秋后算账。最遗憾的是柳永第三次竟然考上了，刚好抓个现行。柳永眼看着金榜题名，不知心里有多美，哪想到宋仁宗还有这许多想法？不过仁宗还算客气，没将他一棍子打死。而是一边将他的名字从金榜上删掉，一边还鼓励他：功名既然对你没用，你不如还去浅斟低唱去吧！看来柳永的心理调适能力就是好，这次他没填词自我安慰，而是拉大旗作虎皮，自称“奉旨填词”，口里哼着“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依旧在花街柳巷出没。
由于柳永一生都在秦楼楚馆中讨生活，与歌妓们流连往返，内容也几乎都是千篇一律的“羁旅悲怨之辞，闺帷淫蝶之语”，情感大都发生于“偎红倚翠”之时，取材多半是出自“烟花巷陌”，同时大半是在“浅斟低唱”中做成的。在柳永的词中，我们可以数出一大堆歌妓的名字及她们各自的妓艺：
心娘自小能歌舞，举意动容皆济楚。佳娘棒板花钿簇，唱出新声群艳伏。虫娘举措皆温润，每到婆姿偏持俊。酥娘一溺腰肢袅，回雪萦尘皆尽妙。
此外还能看到秀香、英英、瑶卿等人的名字。由于柳永长期地与妓女们生活在一起，所以对她们比较理解，从而在词中表现出对妓女的同情，反映出她们的思想感情和对幸福生活的向往。
在《迷仙引》这首词里，柳永描述了一位身陷污泥而心向自由、光明、高洁的歌妓形象：
才过笄年，初绾云鬟，便学歌舞。席上尊前，王孙随分相许。算等闲、酬一笑，便千金慵觑。常只恐、容易葬华偷换，光阴虚度。已受君恩顾，好与花为主。万里丹霄，何妨携手同归去。永弃却、烟花伴侣。免教人觅妾，朝云暮雨。
全词通过一位歌妓的自述，表现她对自由生活的向往和追求。这位歌妓从小就学习歌舞，基本功扎实，长的又好看，所以上座率很高。有些王孙公子为博她一笑，不惜一掷千金。不过这位歌妓也明白，自己吃的是青春饭，眼下挣钱容易，到老了还不是像破鞋一样没人要？所以她关心的不是钱的多少，给多给少都懒得瞅上一眼。好容易有一位男士看上了她，她也看上了人家，于是要求人家为她作主，携手共建美好明天，过上正常人的生活。这样就不用人见人爱，朝云暮雨了。
在《定风波》里，柳永以妓女的口吻细腻地描写了一个对心上人无比思念，又无比怨恨的妓女形象：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暖酥消，腻云，终日厌厌倦梳裹。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销。向鸡窗、只与蛮笺象营，拘束教吟课。镇相随，莫抛躲，针钱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由于柳永与妓女们心意相通，在语言上也有所吸收。柳永用铺陈的长调、通俗和坦率的语言，来叙写市井间歌妓舞女之现实的感情和生活。在创作时大量吸取民间“新声”，“尽收俚俗语言编入词中，以便伎人传习”。因此，柳词声律谐美，极易上口，“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
另外，为了适应妓女们表演的需要，柳永还发展了“慢词”这一艺术形式。最初的词较短，称“小令”。小令的字数较少，按《草堂诗馀》划分标准，不足58字者为小令。如果是单纯的文学创作，58字不算少，高明的写手能写很多内容。反正古代稿酬不以字数来定，少就少点，只要有内涵就行。可是，这要用来让妓女表演用，就显得太短。妓女们酝酿了半天感情，兴冲冲地登台演唱，刚刚进入状态，一会儿又结束了，又不能像现在一句词反复唱，多少有点不能尽兴。观众们也是如此，剐刚发现这个妓女不错，正看得起劲，听得上瘾，一转眼又下去了，用猪八戒的话说，这叫“斋人不饱，不如活埋”。这样，小令已不能满足妓女表演及文人士大夫日益增长的精神需要，慢词就有了充分发展的空间。慢曲之所以慢，不但是因为有种种延长引申的唱法，而且也因为字数增多了。在慢词的发展过程中，柳永功不可没。
其次，妓女在词的传播与改造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先秦的古乐为雅乐，是庙堂之乐。《诗》中的雅、颂就是雅乐。除了雅乐以外，汉魏六朝还兴起了清乐，如乐府诗就是配合清乐的歌词。也许是雅乐太严肃了，所以后世不怎么流行，只在正式的礼仪中用到。而清乐由于音节较慢，声调上缺少变化，入唐后也逐渐衰落。与此同时，燕乐却兴盛起来。这是一种风格绮艳轻佻的靡靡之乐，因而长期流行于宫廷私宴和秦楼楚馆，相当于现在的流行歌曲。
唱这种歌曲的多是歌妓，写歌词的，则是文人士大夫。宋初名臣欧阳修曾把自己所作的艳词编为《醉翁琴趣外编》，用来给歌妓们习唱。慢词能手柳永大量吸取民间新声成果，并且“尽收俚俗语言编入词中，以便伎人传习”。就连苏轼也经常应歌妓之邀创作柔媚的歌词。
由于词要通过歌的形式来表达，而唱歌的又多是歌妓，所以词的传播，当然离不开歌妓的辛勤劳动。宋代是一个歌妓极度繁盛的社会，歌妓数量多，且遍布各地。在宋代文献中有姓名可考者就有苏琼、严丽、徐楚楚、李师师、钱寅奴等67人，其余无名的或仅存小名者就不可胜数了。宋代歌妓不但唱得极佳，而且大都能配合音乐的节拍，翩翩起舞，把声音与动作融于一体，造成特殊美感，满足人们感观与精神上的愉悦。
歌妓通过演唱，使宋代文人的词得以迅速传播和广泛流传。在扩大词的影响的同时，也能树立词人在词坛的地位。比如柳永的《望海潮》，就是通过歌妓唱红，同时使得柳永树立了词坛的地位。据杨湜《古今词话》记载，柳永十七八岁时，离开家乡，到杭州开拓市场。他想走官方路线，因而有心结识两浙转运使孙何。不幸的是，孙何官大架子也大，柳永水平是有，可就是没机会让朝廷知道。这时候，柳永就想到了妓女的功用。他收买了一个歌妓楚楚，将自己所作的《望海潮》交给她，让她有机会在孙何的宴会上当众表演。楚楚于中秋之夜被召赴孙府，席间当众演唱《望海潮》一曲，歌声婉转动听，引人人胜。孙何听后称赏不已，当得知是柳永所作，即以佳宾相邀，二人从此成为布衣之交，柳永也一举成名。据说金主完颜亮看过《望海潮》后，对其中所描写的“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非常向往，竟然发动了战争，要“立马吴山第一峰”。
再如周邦彦许多名作的传播，也与李师师的演唱分不开。周邦彦因作《少年游》，叙述徽宗皇帝与李师师的艳事，惹恼了徽宗，最后将周邦彦驱逐出了开封。周邦彦在与李师师分别之际，忍不住又写了一首《兰陵王》。李师师回家后，徽宗刚好来宠幸她，见师师眉愁泪眼，憔悴可掬。徽宗忍不住问她：是不是又见周邦彦这个浪子去了？是不是又写了反动诗词？快快给我唱来。李师师唱后，徽宗也忍不住拍案叫好，一高兴，又把周邦彦给召回来了，并任命为大晟乐正。
歌妓唱词的过程也是词的艺术再创作过程，歌女本身有一定的音乐素养，在演唱时为了吸引更多的听众，不仅要唱新词、检验新词是否适于“歌”，而且要主动参与修改以使之适合，这在客观上促进了词与音乐的结合日趋完美。如歌妓所唱秦观《水龙吟》中“念多情但有当时皓月，照人依旧”，就是从“念多情，但有当时皓月，人依旧”改变而来。这样虽改变了句法，但并不影响乐曲的节奏和韵律，从而达到了表意的目的，使歌词完全融合于音乐。
最后，妓女中也出现了很多有名的词人。妓女们大多有着较好的文学修养和音乐素质，她们斡旋于词客骚人左右，常常在文人即席赋词之后演唱新词侑酒，浅吟低唱，耳濡目染，也学会了填词的技法，成为词苑中今人瞩目的一支新军。遗憾的是，妓女们不能像士大夫那样出个人专辑什么的，所以大部分逐渐佚失了。据统计，《全宋词》中仅保留下了23名歌妓的23首词作（其中一首分隶属于两人名下）和5首残篇，这不能不说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
不过，仅从这有限的28苜词来看，涉及的面也比较广泛，其中有些是感伤别离的，这是因为，歌妓们与文人士大夫相往返，有时也会产生感情，但这种感情却是不稳定的。由于种种原因，这种关系很容易中断。每当此时，有些妓女忍不住就要写上一首两首传世之作。比如成都官妓赵才卿，在长期的词酒流连中，与一位武将结下了不解之缘。后来这位武将要驻守边关去了，赵才卿不禁泪水盈眶，当场作了篇《燕归梁》相送：“细柳营中有亚夫，华宴簇名姝。雅歌长许佐投壶，无一日，不欢娱。汉王拓境思名将，捧飞诏欲登途。从前密约尽成虚，空赢得，泪流珠。”
还有一位蜀妓，为情人送行的时候，在宴节上写的一首送行词也不错。原词无调名，标作《市桥柳》：“欲寄意、浑无所有。折尽市桥官柳。看君着上征衫，又相将，放船楚江口。后会不知何日又。是男儿、休要镇长相守。苟富贵，勿相忘，有如此酒。”
全词用不饰雕琢的朴素语言，把送行情意全盘托出情深而折柳，情真而勉励，情切而设誓，写得一波三折，新意叠出。整个词风不同于常见送别词作的婉转凄伤，而是直率、质朴，但由于情意真挚深切，所以读来不但不觉粗疏，反而更感自然真切，生动感人，意味隽永。
乐婉的卜算子《答施》，历来为人称道：“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泪滴千千万万行，更使人、愁肠断。要见无因见，拼了终难拼。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这是一首情侣临别之际互相赠答之词。原来，杭州名妓乐施与一位姓施的酒监关系暧昧，二人分别之际，施先生以词相赠：“相逢情便深，恨不能逢早。识尽千千万万人，终不似、伊家好。别你登长道，转更添烦恼。楼外朱楼独倚栏，满泪围芳草。”
乐婉则写了这一首词作答，此词直抒胸臆，明白如话。全词篇幅虽短，但是，一位感情真挚、思想果断的女性形象，活脱脱地跃然于纸上。全词犹如长江之水，一流而去永不回头，但其意蕴仍觉有余。
还有些离别词写得很有意味，如江南妓女詹爱云寄给相好周心恒的一封信，就是这样写的：“槟榔一去，已过半夏，岂不当归耶？盼望南天星，大腹皮忍冬藤矣。谁使君子效寄生草缠绕他枝，使故国芍药花无主耶？盼不见白芷书，茹不尽黄连苦！古诗云豆蔻不消心上恨；丁香空结雨中愁。奈何！奈何！”周心恒接信后，立即修书复函：“红娘子一别，桂枝檀香已凋谢矣！几思菊花茂盛，欲归紫苑。奈何山路远，滑石难行，况今木贼窃发，巴戟森林，岂不远致乎！故待芙蓉耳，卿勿使急性子，骂我日苍耳子狠心哉！不至白头翁而亡，则不佞回乡时，自有金银花相赠也。”
两人再次见面，詹爱云再用药名诌了一上联：“白头翁持大戟，跨海马，与木贼草寇战百合，旋复回朝，不愧将军阁老。”周心恒也用中药名对出下联：“红娘子插金簪，戴金花，比牡丹芍药胜五倍，芙蓉出阁，宛如云母天仙。”
又据《青楼记》记载，名妓聂胜琼资性慧黠，李之问到京师，两人一见钟情。但是好景不长，李之问终于别她而去。聂胜琼相思难耐，就写了《鹧鸪天》寄给李之问：“玉惨花愁出凤城，莲花楼下柳青青。青樽一曲阳关调，别调人人第五程。寻好梦，梦难成，有谁知我此时情？枕前泪共檐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
据说李之问收到后，不敢让老婆知道，偷偷将信藏到了箱子里。可是一不小心，最终还是让老婆看到了这封信。让人惊异的是，李之问的老婆不但不责怪他，反而说这首词写得好，自己出钱将聂胜琼给娶了回来。
著名诗人陆游，为了赶时髦，也跑到四川买了个名妓，在外面租了套房子金屋藏娇。有一段时间，陆游因为身体欠佳，好一阵子没去。这个妓女就有点多虑，于是她写了一首词表白自己的相思之情，同时批评陆先生的三分钟热度：“说盟说誓，说情说意，动便春愁满纸。多应念得脱空经，是哪个先生教的？不茶不饭，不言不语，一味供他憔悴。相思已是曾闲，又哪得工夫咒你。”这个妓女既漂亮、俏丽又颇具文彩、幽默感，不能不令陆放翁心花怒放，结果可想而知，老陆再有病也不能不带病上班了。
还有些妓女，执着于尘世间的幸福生活，渴望着和意中人真心相爱。比如，广汉营妓僧儿，秀外慧中，善填词。有一位姓戴的，在广汉做太守时，对她很欣赏。后来戴先生要调离了，僧儿有点舍不得，就写下了《满庭芳》一首，以志离别之情：“团菊苞金，丛兰减翠，画成秋暮风烟。使君归去，千里倍潸然。两度朱幡雁水，全胜得、陶侃当年。如何见，一时盛事，都在送行篇。愁烦。梳洗濑，寻思陪宴，把月湖边。有多少、风流往事萦牵。闻道霓旌羽驾，看看是、玉局神仙。应相许，冲云破雾，一到洞中天。”永别的哀痛，对幸福的渴望，蕴积到篇末，冲云破雾般爆发了出来。
又如长沙妓谭意哥的《长相思令》也是如此：“旧燕初归，梨花满院，迤逦天气融和。新晴巷陌，是处轻车骏马，楔饮笙歌。旧赏人非，对佳时、一向乐少愁多。远意沉沉，幽闺独自颦蛾。正消黯、无言自感，凭高远意，空寄烟波。从来美事，因甚天教，两处多磨。开怀强笑，向新来、宽却衣罗。似恁地人怪憔悴，甘心总为伊呵。”“似恁地人怪憔悴，甘心总为伊呵！”这种强烈的抒情方式是其他女性词中较少见到的，有着一种近似于豪放的风格。但它又是纯出自于男女私情，在浓情的裹缠之下，因无法逃脱开来，而一任浓情宣泄。
遗憾的是，士人们多是尽一时之兴后，将其抛弃，又去追逐另一场风流韵事。纵是遇到了像晏几道、秦观、柳永这样多情的男子，迫于社会的压力，最终也总难喜结良缘。为此，一些妓女还写下了许多伤情之作。比如，宋嘉定间，平江某妓女所作《贺新郎》就是这样一首词：“春色元无主。荷东君，着意看承，等闲分付。多少无情风与浪，又那更，蜂欺蝶妒。算燕雀，眼前无数。纵使帘栊能爱护，到如今，已成迟暮。”言下无限凄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