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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 2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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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了衣裳,沈灏带她入宫。

青天白日,阳光刀子一般明晃晃地照在身上,晒得后背烧疼。长长的宫墙,像是望不到尽头一般,被太阳一照,墙头新上的红漆格外鲜亮。

前头周培带路,微折腰,脑袋低下到胸骨处,半分都没有抬起过。时而有宫人过路,清一色穿着齐腰襦裙,见了人,退到墙角边往里挨,埋着脖子,直到他们走到拐角处不见身影,才抬腿继续行进。

皇宫规矩真大。人与砖瓦像是砌到一块,堆在这皇城里,又沉又闷。禾生掖了手藏在袖子下,不敢东张西望,一双眼睛不知往哪里放,往前看,盯着他的靴跟。

这人走得真稳,每一步挪出的距离恰到好处,不轻晃不笨重,速度不紧不慢。老一辈人说过,走姿好的人,沉得住气。禾生抬了视线,目光落到他齐整地没有一丝皱褶的衣领。

沈灏踟蹰一下,回头看她。

——还不快跟上?

禾生吐吐舌,跟在他后面。说不紧张是骗人的,她这辈子都离皇城最近的一次,还是十岁时圣人喜得双生子,大赦天下那次。那时候皇城最外一层宫门大开,于端华门外设歌舞宴,名曰与民同乐。

那时候几乎全望京的人都挤来了,一层围着一层,端华门巴掌大的地方,被堵得水泄不通。姚爹带着她在人墙外,举过了脖子,也只望到了黑压压的人头。

现在进了宫,百般的好奇,只维持了短短数秒,剩下的,就只有害怕了。禾生也说不出自己到底怕什么,大着胆子往四周瞧两眼,跟随引路的宫人一丝不苟,仿佛连呼吸都在同一个频率上,没有任何动作是杂乱的。

当初嫁进卫府,原本以为府里的气氛已经够庄严肃静了,没想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皇宫的人和物,严谨得令人发怵。

地上连块多余的石子都没有。禾生噤声,不自觉屏了呼吸,怕自己出错,试着分散注意力,往前数沈灏走路的节奏,踏着他的拍子,左脚起右脚落。

是蕊早早在殿门前候着,远远望见人望这边来,回了头往殿里禀告。

德妃问:“姑娘带来了?”

是蕊颔首:“带来了。”

“瞧着人怎么样?身量多高,是胖是瘦,仪态如何?”

马上就能看到人了,偏偏这么一遭问,明显是上心了。细想想也是,王爷带来个姑娘回来,娘娘不震惊才怪。是蕊一忖,拣漂亮话答:“王爷伟岸,那姑娘不胖不瘦,挨着王爷走,矮了一大截。奴婢只是远远瞧了一眼,那姑娘一板一眼踏着步子,倒随了王爷的身影。。”

德妃摘了手上的玳瑁嵌宝石护指,露出凤仙花染的指甲盖,一下下刮着琉璃杯盏。琉璃杯上描了□□,一刮,指甲盖里便积了彩渍。

德妃用另一只手指尖抠,两只手沾的都是,嫌弃地让人拿了剪子,尖儿一绞,好不容易留长的指甲便裁了。

是蕊低了眼,不敢猜测她的心思,夹了双手往旁一站,听见德妃吩咐:“去把是如叫来。”

进了殿,闻见空气里淡淡的兰花香,往两旁一瞧,庭院里兰花相簇,虽有不同种类,但以白色花为多。

德妃娘娘应该是个雅致的人。禾生这么猜想着,跟着沈灏一脚踏过殿槛。

来的路上,沈灏教过她如何行宫礼。欠身弯下,头要低到膝盖处,双手作揖,方可问候。

她紧了紧手,知道四方扶手椅上坐着的,肯定是德妃娘娘,瞧都不敢瞧,先行了礼再说。

行礼完毕,抬了头,迎面撞来母子俩同时望过来的目光。沈灏目光里的,是满意,就像人得了件稀奇物件,自己瞧着不够,非得巴巴地往远一搁,让别人也瞧见,羡慕才好。

德妃将禾生从头到尾打量一遍。虽不高,却是修长身量。水绿色袄裙掐在腰上,分了九头身,溜肩细腰,出挑得很。再往上瞧,瓜子脸大眼睛,两颊有肉,自带笑相,瞧着舒服。

德妃喊人搬了椅子,唤她坐在跟前。母子俩端坐正堂,前方一张椅子摆着,禾生正好坐在正中央。

埋了头,呼吸紧到脖颈,心里慌张。倒也不是怕人瞧,当初进卫府时,卫老夫人和卫二奶奶也是这样瞅她,目光要比现在还要狠上三分。

但、现在瞧她的,可是沈灏亲娘,万人之上的主子娘娘啊,圣人身边的女人,哪有简单的?

沈灏扫她一眼,目光使了千百遍,想让她抬起头来,可她使劲低着头,根本没瞧见。

“抬起脸让我看看。”

禾生握紧拳头,知道额上出了冷汗,暗骂自己没出息,仰面一探,这才瞧清楚德妃的模样。

面无表情的神情,与沈灏如出一辙。不像她想的那般,德妃娘娘长了张方脸,眉间带蹙,丝毫没有人淡如兰的清新,反而英气得很,眼梢边满是飞扬。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有些凶。

禾生只瞅了一眼,迅速将头埋了下去。

殿里人很少,显然是被打发别处,周培领着小徒弟在门口,是蕊和是如伺候茶水。

德妃端了茶,轻吹茶面,水汽袅袅。侧脸跟沈灏说:“模样生得很好。”

很少听她夸人,沈灏转了眸子看禾生,回过头笑了笑:“确实是好。”

殿里人不动声色地望过来。看惯了平陵王的冷面,德妃的严肃,母子俩同时开口夸人的场面还真是不多见。

德妃问:“住进府了?”

“今日刚到,才带她熟悉环境,您要瞧人,便直接带进了宫。”沈灏低头抿一口茶,龙井烫口,唆一小口,眼睛眯了眯。

德妃招了招手,禾生挪到跟前。牵了手看,细皮嫩肉的,不错。德妃拍了拍,问:“哪里人?今年多大?可曾许亲?”

一口气抛出,气都不带喘的,不愧是母子,连问人的方式都一样。禾生照着沈灏教的,一一回答。

德妃看了眼沈灏,知道他若存心想瞒,定是滴水不漏。换做平时,以她的性子,定是要里里外外掀起来查,捻碎了,一丝一毫都不放过,才好。但现在不一样,横竖只要合适就行——毕竟,能让灏儿不反感的女子,这还是头一个。

德妃抄了眼回看禾生,温言软语:“你才进府,对王府的规矩和宫里的事情定是一窍不通,我宫里的是如,是殿里的掌教姑姑,让她服侍你,以后少许多麻烦。”

睨了眼旁边站着的宫人,沈灏眼里溢出嫌恶。是如他知道的,最是死板不过,叫她去服侍禾生,指不定将禾生教成什么呆鹅样。一口回绝,毫无犹豫。

“是如姑姑,是母妃身边的老人,万万不敢劳驾,禾生才来,先让她适应一阵。”

德妃无奈,只得让是如退下。目光在殿里荡了一圈,最后又游回到禾生脸上。

左瞧右瞧,只瞧出了她的胆怯,别的,倒还真没看出什么来。叹口气,罢了,他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尽快折腾出什么就行。

德妃平素不爱与外人搭话,与禾生又是第一次见面,挤了好些话,聊了上句没下句,遇到尴尬无话时,便相对一视,笑过去。

沈灏算着下宫门的时辰,准备带禾生离开。德妃叫住她,赏了对缠金镯子,让是蕊捧了樽玉像,送他们出宫。

玉像装在锦盒里,外面大红软绸布遮着,也不知雕的什么。沈灏皱眉,没让是蕊送,让禾生自己捧着。

还提防起她这个亲娘来了。德妃敦敦眼,她是那样不知趣的人吗?就算想让是蕊去王府伺候,她还不一定乐意呢。

摊了手,让是蕊回来。瞧见两人身影,见禾生碰着锦盒,脚步笨重得很。

啧,也不知道自己捧,让姑娘家拿东西,他倒也好意思。她这个儿子,多半是随了圣人的性子——不解风情得很。

锦盒长长方方的,抱在怀里,又重又沉,挡了眼,看不到路,脚下踉跄,差点跌倒。沈灏扶了她,轻飘飘一句,“笨。”

禾生嘟嘴,瞪他一眼。

身后,德妃又是一口气叹出来,指着沈灏离去的背影,“他是个不开窍的。”

是蕊回:“王爷是您儿子,用得着开窍吗?”

“那倒也是。”软的不成,还有硬的。德妃放下心,与是蕊说:“你瞧着那姑娘如何?”

德妃的话,问出来之前,心里早已有了数。是蕊在她跟前这么多年,张嘴就答:“王爷瞧上的人,当然是好的。”

德妃点点头,“千万人中,蹦出这一个,极为不易。刚才我故意严着脸,她虽怕,却未曾失了方寸,性子稳,差不到哪里去。”

是蕊问:“圣人面前,要提两句么?”

日理万机的人,眼皮下的事哪用得着旁人提?德妃摇摇头,“先让他俩处处,我儿是个有主见的,容不得别人插手,哪怕是我这个亲娘,翻起脸来,也是照样冷。”

出了宫门,禾生松口气,活动筋骨,发现后背出了汗,衣裳紧着脖子贴。

好吓人呐。禾生嘟囔,难怪他总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方才她算是摸索出来了,在宫里待,僵着脸最方便,看不出喜怒,不怕旁人瞧。

上了马车,沈灏瞥了眼四周,见宫人退散,这才伸出手接她怀里的锦盒。

禾生气鼓鼓地往他怀里一塞。什么人嘛,这么重的东西,让她一路拿着,肩膀都抬酸了。

沈灏盯她,一双眸子又黑又亮。“这东西,刚开光,还就得你捧着,捧得越久越好。”

禾生撬开来瞧,随口问:“你是神算不成,还没看,就知道盒里的东西了?”

知母莫若子。玉像一拿出来,他就知道了。母妃送玉像,还能送哪樽,“送子观音。”

这边他话刚落地,禾生手下一揭,浑身通透的送子观音,雕工精致,横躺在盒里。

沈灏笑,伸手将她额前的一捋碎发拢到耳后去,“这下知道了?”

禾生羞赧,重重地关上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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