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第040章
平儿的声音很轻很轻的,轻得如同羽毛抚过一般,王熙凤甚至没有在第一时间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不过,她很快就回过神来,原本那句轻声细语也变成了惊雷。
“你说什么。”王熙凤本以为自己会震惊,会暴怒,会恨得冲到贾琏面前亲事撕了他。可事实上,什么都没有。甚至在说出这话时,她的语气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感,反而有种诡异的平静。
平儿浑身一颤。
“罢了,先回去罢。”王熙凤无意为难两世都对自己忠心耿耿的丫鬟,当下便摆了摆手,也不等平儿,转身径直往回走。王熙凤的院子就在荣禧堂的右后侧,离贾母所在的荣庆堂亦不远。往日里过来请安,也就半盏茶的工夫,可这一次,王熙凤却花了足足一倍的时间。
没人知晓她在想什么,平儿更是至始至终都一言不发的跟随在王熙凤身后,同往日里只落后小半步不同,此时的平儿恨不得离王熙凤越远越好。
一盏茶的时间后,王熙凤终于回到了院子里。
熟悉的院子里多出了几个不熟悉的人,王熙凤丹凤眼一扫,便将院子里的情形皆看在了眼里。
贾琏并不在此。
“丰儿,去收拾下东西。带上小红、唐嬷嬷,一道儿领着巧姐往东院那边去。记得,没有我的吩咐无需回来。”王熙凤并未直接对院中人发难,而是向着廊下无措的丰儿朗声吩咐着。
丰儿比平儿更不如,听了王熙凤这话,连头都不敢抬,低声应了一句便急忙的往东屋里去了。不多会儿,唐嬷嬷抱着尚在睡梦中的巧姐,丰儿、小红带着简单的行李,匆匆离开了院子。
直接一行人走得没影儿了,王熙凤才迈着优雅的步子,走到了正堂门口的廊下,两道柳叶眉往上挑了挑:“平儿,还愣着作甚?搬椅子,沏茶。”
平儿以最快的速度做好了王熙凤所吩咐的所有事情后,带着无限的恐惧,战战兢兢的站在了王熙凤的身侧。其实,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平儿更希望自己能够代替丰儿,她太了解王熙凤了,总觉得接下来会有惨案发生。
王熙凤并不曾进入正堂,而是直接坐在平儿刚搬来的黄花梨高背椅上,手里捧着平儿刚沏好的上等大红袍,带着谜一般的微笑望着院中之人。
来人共有仨。打头的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妇人,王熙凤只瞧了一眼,便迅速挪开了目光。后头又有两人,一个是年约十四五岁的青涩小丫头,另一个则是二十岁上下梳着妇人头的美娇娘。
“说。”淡淡的吐出了一个字,王熙凤的目光死死的盯着那美娇娘,语气虽然平静,却透着阵阵寒意,“听不懂吗?我让你说!”
那美娇娘冷不丁同王熙凤那择人而噬的眼神对上,浑身一个激灵,忍不住软倒在地。
“琏二奶奶好生厉害,真不愧是荣国府的当家奶奶。”打头的老妇人原是知晓王熙凤此人的,可想着左右只是个不满二十岁的丫头片子,便是荣国府的主子又能如何?不曾想,才打了个照面就被唬住了。幸而她年岁大了,经历也不少,愣住撑住了。可她是撑住了,跟随她来的儿媳和女儿却是都被吓得不轻。女儿舍不得骂,那老妇人便回头狠狠的剜了儿媳一眼,旋即挤出一丝很勉强的笑容看向王熙凤,“琏二奶奶,不知您打算什么时候办喜事?这聘礼又当是什么个成算?”
王熙凤微微眯着眼,只她这般作态看起来却比怒目圆瞪更为吓人,便是那老妇人也有些招架不住了。
“琏、琏二奶奶,琏二爷做下了此等丑事,您可不能不承认。虽说您是当家奶奶,咱们只是平头百姓,可人不能昧着良知做事的。我家女儿是不如琏二奶奶您尊贵,却也是好人家的闺女,您……”老妇人的声音徒然间戛然而止,只因王熙凤的目光如同利刃般在她身上来回扫视,老妇人甚至有种自己即将被凌迟的感觉。
“说完了?说完了就滚到一边儿去!”王熙凤冷笑一声,“哼,好人家的闺女?你倒是同我说说,好人家的闺女怎么就能这般没脸没皮不明不白的跟爷们鬼混?爷们拴不住裤腰带你也跟着不要脸?一脸的狐媚样儿,自个儿犯贱凑上去,捧着爷们的臭脚丫子舔着,这会儿竟还敢到我面前要体面?放你娘的屁!”
王熙凤狠啐一声:“呸!见你们这些个下贱胚子,我还嫌污了自己的眼,滚!”
老妇人惊得浑身直颤,饶是她自认为见多识广,也是头一次看到像王熙凤这种女子。怪道外头有传言荣国府这位琏二奶奶是个母老虎,琏二爷则是个被降服住的纸老虎!
“话不是这么说的……啊!”老妇人犹想再辩解两句,却不提防王熙凤猛地将手中的茶盏向她掷来,幸亏她躲闪及时,茶盏只是擦着她的额头飞了出去,饶是如此她也被吓得不轻。然而,老妇人虽然躲过去了,原先就瘫倒在她身后的美娇娘却遭了秧。被茶水淋了一头一脸自是不算什么,可头顶却被茶盏狠狠砸中,虽不至于头破血流,却觉得眼前一阵阵的发黑。老妇人见状,原被吓得有些推却的心,这会儿却又热乎起来了,忙扶住那美娇娘,指着王熙凤就要破口大骂。
然而,王熙凤却不乐意陪她玩儿了:“我乏了,平儿,送客!”
平儿哪里敢违背王熙凤的意思,忙上前试图将人往外推,可显然老妇人很不愿意配合。
王熙凤又是一身冷笑,看也不看在院里折腾的几人,转身便往屋里去了。外头的狐媚子她并不在意,折腾人的手段她也并不缺,可有些事儿她却是要好好想一想了。譬如,贾琏这个男人还能不能要,以及该给予怎样的教训!
可注定王熙凤是得不到清静的。
邢夫人和迎春匆匆赶来,同来的还有刚离开不久的丰儿。一进院子,邢夫人便已经恶狠狠的瞪向院中的三人:“哪来的狐媚子,老的小的都不成样子,索性拿了老爷的名帖统统送到衙门去!”迎春虽不曾言语,目光却也死死的叮嘱那三人,满脸的厌恶。
听得院里的动静,王熙凤真的很诧异。只是邢夫人到底是她正经婆母,纵是此刻的邢夫人是特地赶来笑话她的,她也只能先笑着面对,回头再暗地里报复。幸而,听这话邢夫人显然是站在她这一边的。
“怎么就惊动大太太了?丰儿,我让你领着巧姐去东院暂住,没让你惊饶大太太安静罢?”王熙凤复又从屋里走出去,瞧了眼院中的情况,笑着走向邢夫人,“好太太,您怎么来了?迎春妹妹也来了?走,别理会这些个腌臜人,咱们屋里坐。”
“琏儿媳妇儿……”邢夫人还想说什么,却被王熙凤连扶带搀的送到了正堂里,又听得王熙凤一叠声的让人备茶点,只得暂时将到了嘴边的话给咽了下去,想着等待会儿坐下来了,再好生说道说道。
可惜,王熙凤却没给她这个机会:“太太平日里忙碌得很,除却能在老太太那儿见上一面,竟是寻不到一个私下说话的机会。如今倒是好,咱们好生亲近亲近。”又道,“我原是怕惊到了巧姐才让送到太太那儿的,可不是想吓唬太太。”
“我可没你说的那般胆小。”邢夫人仔细打量着王熙凤,面上闪过一丝迟疑。她自是知晓王熙凤善妒,当初刚进门的头一个月,就以雷霆手段将贾琏身边所有的俏丫鬟尽数打发了出去。虽说后来王熙凤确实做主提拔她身边四个陪嫁丫鬟,可最终留下来的却只有平儿一人。前些日子邢夫人也听说了,王熙凤似乎正在替平儿谋划亲事,仿佛是打算连平儿也给打发了。如此善妒的一个人,能接受今个儿的事儿?
忍了又忍,邢夫人终还是没忍住,拉过王熙凤的手,满是爱怜的开口劝道:“琏儿媳妇儿,你也放宽心,这爷们就没有不爱偷腥的。你仔细些,别着了道就成,旁的事儿……就随他去罢。”
“好太太,真没事儿。”王熙凤笑得一脸风轻云淡,反过来安慰邢夫人,“别理丰儿那碎嘴丫头说的话,没影儿的事儿也值得大动肝火?再说了,便是真的又如何?大不了花几个小钱买下来,回头再发卖出去便是了。”
邢夫人又仔细瞧了一番,见王熙凤确实不曾将这事儿放在心上,当下便松了一口气。天知道得了信儿的时候,她的心跳得有多厉害,生怕王熙凤一时冲动将事儿给闹大了,届时只怕所有人都会怪王熙凤善妒,而不会去追究这事儿的前因后果。万幸的是,王熙凤很平静,邢夫人也终于放下心来了:“好好,本就是小事儿,我只怕你一时气性上来,把小事儿给闹成大事儿了。对了,你也别怪丰儿了,这事儿是我诓巧姐身边那伶俐的小丫鬟才知晓的,丰儿不是那等嘴碎的丫鬟。”
巧姐身边伶俐的小丫鬟?
只一瞬,王熙凤就知晓了邢夫人说的是谁,当下就一叠声的笑骂起来:“是小红那个小丫头片子罢?啧,她爹娘倒是老实巴交的,她倒好,最是能说会道,竟拿这些事儿去烦扰太太,该打!”见邢夫人惊奇,王熙凤又添了一句,“小红是林之孝的闺女,太太不知晓?”
邢夫人笑道:“林之孝有个闺女我倒是知晓,却没见过真人。不过……他那闺女叫小红?我怎的记得不是这个名讳呢?”
“原叫林红玉,倒是同来咱们府上做客的林妹妹名讳相似。”思及黛玉并不喜欢这般比较,王熙凤忙改口,“只伶俐是伶俐了,却仍是不及林妹妹的一星半点。”
“那自是不同的。”邢夫人想了一遭,终恍然大悟,“是了,那孩子原是叫红玉,说起来这个名字还是请宝玉原本那位先生帮着起的,没想到后来给改了。”
宝玉那位先生原就是待在荣国府的,先是教导了贾赦、贾政兄弟俩,后又教导了贾珠和贾琏,最后才轮到宝玉。只是先生到底年岁大了,终还是在一个月前递了辞呈回乡下去了。至于小红改名的缘由,却是不消多说了,也是多说无益。
王熙凤自是心领神会,刚想开口说点儿别的,就见平儿低着头走了进来,当下冷着脸道:“都走了?”
“回奶奶的话,我让人将他们从后门丢出去。”平儿不欲就此事多言,只略提了一句,便岔开话题说要去瞧瞧别处可曾听到消息了。王熙凤知晓她这是想给贾琏通风报信,当下又是连着几声冷笑,思及平儿对她最是忠心,便是偶尔通风报信,也俱是为了她好,索性不予理会,示意她随意。
见状,邢夫人倒是又诧异了一回,只她也知晓王熙凤不欲多谈此事,当下便拉过迎春道:“琏儿媳妇儿……”
“太太唤我凤丫头便是,何苦这般见外?说起来,咱们才是正经的一家人,若不是东院儿太小了,我倒想搬过去。不过也亏得有迎春妹妹帮我和二爷孝顺老爷太太,不然我可过意不去。”
“无妨无妨。”邢夫人最喜欢旁人给她面子、表示亲近,可惜她在荣国府的地位太低了,低到连王夫人房里的小丫鬟都敢给她脸子瞧。幸而,她如今有闺女,有媳妇儿,还有一个可爱的小孙女,“那我唤你凤哥儿好了。凤哥儿,你这妹妹虽不是我生的,可跟我住了些日子,却是格外的投缘。我想着,要不索性将她记在我的名下?”
生怕王熙凤反对,邢夫人又赶紧添了一句:“不过这事儿也不急,待回头得空了,咱们再好生商议商议。”
王熙凤倒没有反对的意思,只觉得有些诧异。不过,这种事儿倒是轮不到她来说话,略想了一遭,便道:“这种事儿还要看老爷太太的意思,咱们都是做小辈儿的,可不敢置喙。”
“好好,那得空再说。”邢夫人旋即又说起了旁的事儿,多半还是同迎春有关,间或也聊几句今个儿早上请安时的事儿,话里话外的,隐约带出了一些对王夫人的不满,王熙凤听得很乐呵,偶尔还会附和几句,倒是让邢夫人喜不自禁。
这一说,便是大半个下午。
待傍晚时分,王熙凤同邢夫人、迎春一道儿往荣庆堂请安。贾母似是没得到任何消息,只是因着早些时候宝玉的事儿,神情有些蔫蔫的,只略说了几句话,便想让人唤晚膳。倒是王夫人,打从一看到王熙凤,面上的神情就有些异样,见贾母并不曾发觉,她索性半红着眼圈,上前拉过王熙凤:“凤哥儿你无事罢?唉,琏哥儿也太过了,放着府上好好的丫鬟不要,怎就跑到外头去了……哟,老太太还不知道这事儿,这倒是我的不是了。”
王熙凤向着王夫人温柔的一笑,看得王夫人心里一突:“二太太,我自是无事。这不,我打算给平儿寻一门好亲,让她风风光光的嫁出去。至于琏二爷……左右还是要寻个好丫头的,二爷给我省心我自会记得二爷的好。”
神情没有问题,语气更是平常,可两者结合到了一起,配上这明显不符合王熙凤风格的话,王夫人一时间完全不知晓该露出怎样的神情才算妥当。
却听贾母冷声道:“到底什么事儿?琏儿怎的了?”
“老祖宗,无事的。回头我让琏二爷来您这儿请安,好生学学宝玉的孝道。对了,宝玉呢?”
王熙凤不留痕迹的祸水东引,眼睁睁的看着贾母厉声询问宝玉为何还不过来,是否又挨骂或是又挨打了。王夫人吃不准王熙凤究竟是故意还是无意,见贾母真恼了,忙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却仍免不了受一肚子的冤枉气。
晚间的请安就在众人各自的思量中结束了,王熙凤带着平儿回了院子,才刚到院门口就听到贾琏高声唤着要茶要水,一瞬间,王熙凤笑得杀气凛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