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01】她像只会咬人的小狼崽
【楔子】
南城,靠山面海,中间有条江。
一直以来,它文化历史渊源深远,商业氛围素来浓厚,被誉为“从商福地”。八十年代末,整个南城开始从中心城区向外扩,像冒竹笋似的建了一个又一个新城区,连带着兴起了新的商圈和社区,吸引越来越多的外来人口在此定居。
旧城区里有许多传统商业街市非常有南城昔日的特色,做生意就是喜欢埋堆[1],同行商贾聚集在一起慢慢就形成了一街一主题:西宁路卖海味,东关路卖工艺品,文津街卖古玩,五甫街卖小吃……
而其中颇为有名的一条街市则流传着一句当地话:“嫁衣哩度求[2],爱到九十九”——南城人都知道,结婚要置办婚纱和婚庆用品就一定要去这条“囍帖街”。
有老人家说,结婚这件人生大事,要看两人是不是情比金坚,走一遭囍帖街便知道了。选西服纱裙、订喜糖囍饼、拍婚纱照、定婚礼方案……囍帖街的尽头,是一个十字路口。很多情意浓浓的准新人经历过这一条街后,有的十指相扣风雨同路,有的却因为“倾唔埋”[3]而决定从此分道扬镳。
它是一对夫妻开启新篇章的幸福始发站,也是试金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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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年到年底就满十五岁了,她妈妈何美珍在这“囍帖街”开了一家“珍爱婚纱店”。繁华热闹的囍帖街背后,是纵横交错的老巷子,其中一条便是“青龙里”。
她家住在青龙里19号楼302房。
纪年有时站在巷口看那棵有着百年树龄的细叶榕,细碎的光斑洒在白布鞋上,恍惚间觉得:也许她这一辈子,都不会离开囍帖街,不会离开青龙里19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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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01】她像只会咬人的小狼崽
2010年的盛夏,南城闷热得像一口烧红的砂锅。
今天是周日,何美珍在婚纱店忙了一天,傍晚时分见顾客不多了,便留着阿萍再看会儿店,先回家做饭去了。
油锅烧旺,倒入蒜末姜丝,梅头肉一下锅就“嘶啦”蒸腾起一股白烟,何美珍一边翻炒一边打开抽油烟机,顺势又把案边切好的那碟菜花倒入。
锅烧红了下菜的时候才开抽油烟机,这样不会提前空转,比较省钱。
“东方之珠,我的爱人……”
她穿着白色灯笼袖衬衫,配着藏青色阔腿裤,戴着围裙一边炒着一边小小声哼着歌,左右脚轮换移动,嘴里噙着浅浅的笑,眼角勾起几条笑纹。
关小火,侧身打开电饭锅盖,用筷子戳了一下鱼身,然后撒上葱段和少许生抽,那饭锅盖上的蒸汽倒流回碟子上,便形成了孩子们最喜欢用来拌饭的鱼汁。右手边的汤也可以关了,菜干煲猪骨,清甜不油腻,一家大小都适合。
何美珍眯了一下眼看时钟,喊道:“岁岁出来摆碗筷啦,你家姐应该差不多快回到了!”
里头传来一声长长懒懒的“哦”,却不见有人出来。
“叮咚。”
她往围裙上擦了擦手,一边应着门一边快步走出去,还不忘顺了桌面一颗话梅丢进嘴里。
开门,是楼上402房的朱春穗。
“裙褂我放还在店铺交给阿萍啦,”春穗嗓门大且清脆,说话又快,机关枪似的,“啊哟我还带了点刚炒的糖栗子过来,给你跟两个囡囡尝尝哈!”
何美珍笑着接过来一个温热的不锈钢饭盒,没跟她客气。
朱春穗和丈夫林广风开的“春风婚纱摄影”店在囍帖街一直生意挺好的,但服装一直是他们头疼的事,买了十几套婚纱裙褂西服在店里备着,但小年轻们总喜欢追新款,嫌以前的旧式不潮。幸好楼下邻居何美珍就是卖婚纱裙褂的,两家关系好,她也不计较,常常借一些样板裙给他们,就收个清洗的工本费,的确省不少。
“我今天去药房拣了些清补凉,分点给你拿回去煲给亚祥、亚瑞两兄弟,天气暑热啊降降火。”何美珍递过去一小包牛皮纸袋,朱春穗也没推脱,爽快接下。
这19号楼大多都是住了几十年的老邻居,大家几代人楼上楼下感情熟络,很多也是在囍帖街开铺的:楼下202是开“甜蜜蜜喜糖铺”的陈田和李蜜,楼上402是开“春风婚纱摄影”的林广风和朱春穗,还有顶楼604的单亲妈妈陆秀珠,也是个拎着箱子到处跑单的婚礼造型师,就连隔壁301的陈阿嫲那不在这住的儿子,也在囍帖街有个铺卖嫁女饼。平日里彼此掌心向上掌心向下,也就习惯了不再互相客气。
“年年又去训练了?真是好出息的咧,人仔细细就上电视了!”朱春穗边帮着她关小火,边羡慕地打听,“是不是可以加分的啊?”
何美珍听罢眯了眯眼,嘴角止不住上扬。
再过几周便是香港回归十三周年,南城将在体育中心举办盛大的“七一庆回归晚会”,据说这个晚会还和香港两地会场联动举办。其中开场就有个节目,由一百多位南城和香港的学生代表组成人海方阵,缓缓跟着《东方之珠》的音乐出场,每个人穿着特殊的发光服通过走位拼出一朵金色的紫荆花。
听说晚会主办方来到南城一中挑人的时候,一眼就相中了在操场边系鞋带的纪年。她当时刚晨跑完,一身普通的短打校服,露出健康的小麦肤色,短发利落,眼神笃定,站起来时腰下一双腿修长又笔直。
“哇,这个妹崽够精神!虽然说才升初三……”主办方指着她,一锤定音,“就她吧!”
那可是她的女儿,虽说只是人海方阵,也是万里挑一,很难不骄傲,纪年练了一个月她就哼了一个月的《东方之珠》,但人前何美珍还是谦虚地摆摆手:“啊哟就是看在她高啦,手长脚长方便做人型灯牌嘛!而且中考不看这些的啦!”
朱春穗笑笑说:“总之就是犀利啦!”
冷不丁听见门外钥匙一转,她笑笑迎出去:“讲曹操,曹操到……”
有点老化的木门“哐”地被用力推开,却见一个黝黑的高大身影带着一身蒸腾的火气迈进来,顺势就将两脚的皮凉鞋往旁一踢,赤脚踩在黑白花街砖上。
一旁的朱春穗着实感到意外,睨了一眼不由自主缩了一下脖子的何美珍,像是矮了一截。她连忙接过话:“呀,是强哥回来了!”
“阿爸!”一头朦松乱发的纪岁闻声从房里奔出来,脆生生地喊。
何美珍后脑勺有点突突地疼,朱春穗见状反应过来,一手拿着那包清补凉,一手拉着纪岁便往外拽:“岁岁,你亚瑞哥哥部ps又进了新游戏,喊你过去玩呢!”
“啊……不是吃饭吗?”纪岁有点怔住。
朱春穗忙说:“啊呀平日功课忙,你们不是刚期末考结束嘛,就是应该好好玩一下,来姨家吃也是一样的,走走走!”
经过纪强身边的时候,还不忘举着大拇哥夸道:“强哥,你家年年要去‘庆七一文艺汇演’啊,好架势[4]啊!”
说罢,便急吼吼带着纪岁往楼上去。
“砰——”木门从里被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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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好架势的少女此刻正耷拉着头,无精打采地踢着石子往前走,她神情落寞,红肿的下唇凝结了一块新的血块,触目惊心。
两个小时前,纪年对着一套红白色运动裙和白球鞋发了好久的呆,那裙摆上的黑色钩子仿佛是勾起的食指,让她靠近些,再靠近些。
七一文艺汇演她参演的人海方阵有统一的发光服,但昨天导演组通知最后临时加了个氛围环节,让学生代表们穿自己的衣服在体育场放飞气球,主打一个五彩缤纷。
纪年犯了难,她的衣柜里好像没有什么漂亮衣服。
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已经到了爱美的年龄,纵是懂事如她,在面对第一次上电视时也还是有那么一丝丝虚荣,即使那个镜头扫到她可能只有01秒。
她想买一套精精神神的耐克运动服,可是凑了一个月,还是不够钱。
此刻她有两个选择:一是去打个快工;二是问阿妈拿钱。
那句广告语脍炙人口的广告语,此刻却像一句诱惑:去呀,去呀。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拿着的招兼职宣传单,咬了咬牙。
jt do 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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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味街与囍帖街垂直,里面卖的都是鲍参翅肚。在那密密麻麻的“参茸珍品”“干贝花胶”灯牌中,却突兀地在街口二楼立着一块黑色的牌匾:“布鲁斯拳馆”。
拳馆老板是个壮硕的花臂男,看起来是个李小龙迷,不仅拳馆用了他的英文名,里头还贴满了李小龙的海报。他隔着道玻璃门冷眼看着一个高瘦的少女来来回回了十五分钟,被她踱来踱去扰得心烦,便出来问:“妹崽,你是要学拳吗?”
纪年摇摇头:“我听说这里收兼职帮工,对吗?能不能日结?”
“你?”对方只觉得好笑:“你多大啊?”
“暑假后上初三。”
“那还未满十六呢,童工啊我哪敢请,妹妹仔你别坑我了。”
纪年蹙了蹙眉,不吱声。
“而且你能做什么?我这可不缺个扫地的,倒是缺陪练,”花臂男将她从头到尾扫了两遍,看着她长手长脚一身硬骨,有点乐了,“你这看起来奀支支[5]的,也不扛打啊!”
纪年咬着唇不服,她觉得自己应该挺扛打的。
他点了点鞋尖问:“要不要先报班学两期?”
她警惕地看了他一眼,摇摇头。
花臂男耸耸肩,无所谓,转身便往里走。
哪有找兼职的反而被说服先给钱报班的?不过,学拳吗……
纪年像想起什么似的,突然跑回来问:“老板,有没有哪种拳可以把对方一击倒地?”
还没等老板回答,身侧突然传来忍俊不禁的笑声:“哈哈哈……”
她转头睨了一眼,一个穿着白色校服的男生斜靠在桌边,捂着肚子发出夸张的声音,边笑边说:“港产片看多了吧?你真当我老窦是bruce lee咩?”
“正衰仔,多事啊你,”花臂男用指节用力敲敲男生的脑壳,直敲得他嗷嗷大叫,又回头看向纪年,见她有点失落便补了一句:“其实呢,有时遇敌不一定要将人打趴。”
纪年疑惑地抬眼。
“粤语都有讲啦:走得快好世界,”老板抱了抱臂,那肱二头肌快要将t恤袖子撑破,“打不过,跑咯。”
纪年“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地转身往外走。
身后传来老板卷起杂志敲儿子脑袋的“啪啪”声:“衰仔你不在家待着跑出来做什么?”
“诶诶诶别打脸,老窦你晚上不是约了杰叔带阿烁去跟人吃饭吗?我也去!”
“去去去,去条毛!你赶紧给我滚回家去!”
“啊啊啊痛痛痛!”
那声音在身后渐渐听不见,一同消失的是那屋里的冷气,纪年关上玻璃门重新迈入暑热中,热浪烫得皮肤焦灼。
她一边快步走下楼,一边低头抬起手表看时间。那只有点年月的“海鸥”石英表是阿妈的结婚礼物,改了表带送给了纪年。银色的表盘衬着深褐表带,在她纤细的小麦色手腕上总有那么一点说不出的不相称。
纪年全神贯注在看表,心里还在盘算慢慢走回去家里也该开饭了。方案一不通只能走方案二,吃饭时跟阿妈提拿一点利是钱,应该气氛会比较好吧。
拐角时冷不丁有个白色的身影快速冲上来,她只觉得眼前一黑,下巴猛地被狠狠地撞了一下,上牙躲避不及一口咬在下唇上。
“嘶——”她疼得差点叫出声来,下一瞬一股血腥味从唇上蔓延开来,她捂着嘴愤怒地望着前面那人。
是个穿白色校服的少年,额前碎发及眼,此刻手里握着一只白色psp掌机护着脑袋,紧皱着眉头龇牙咧嘴嚷道:“我去,痛死老子了!”
纪年用拇指在下唇上一抹,殷红色的血擦在指腹上,下一秒又渗了出来。
“大佬,你看路啊!”那少年用力揉了揉前额,慢慢睁开眼睛看向来人,不禁吓一跳。
他看到了一嘴血的纪年。
“喂,是你不看路好吗!”他见她不说话,便又先声夺人辩解。纪年这才看清那人模样,身材高高大大,皮肤白皙,碎发下是一双含水潋滟的桃花眼,此刻英挺的眉毛微微挑起,眼尾上扬,一副拽拽的模样。
刚才撞上来时,他身上有清冽的柠檬薄荷味,跟她用开的沐浴露味道很不一样。
纪年不想理他,掏出一张纸巾往嘴上一印,红透了一片,着实有点吓人。
那男生皱着眉看了看表,似乎懒得在她身上费时间,又似乎怕她事后纠缠,有点不耐烦地盯着她的唇,抬了抬下巴:“五十蚊够不够?”
纪年一愣,继而冷冷地看着他。
他比她站低两格楼梯,气势上似乎比居高临下的纪年要弱一些,可他插着裤袋一副无所谓又志在必得的模样,让人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击。
五十呢。
纪年冷哼了一声,一双黑瞳像只小狼崽似地盯着他,仿佛要将他脸上盯出洞来。
那男生暗想:要死,遇上个油盐不进的牛皮糖。
“一百。”
“啥……”他愣了两秒,这才反应过来对方在还价。
“说不定还要缝针。”纪年补了一句。
听了这句话,他的神情慢慢恢复慵懒,紧绷的脊梁松弛下来,好整以暇地打量上方这位牛皮糖少女。
她穿着淡蓝色的短t短裤校服,小麦肤色衬着一头短发,一双大长腿显得整个人又高又瘦,像株禾秆草;直挺的鼻梁上有淡淡的雀斑,可是眼仁极黑,对视的时候分明有一股锐气,像是只随时会咬人的小狼崽。
“杀你[6]。”他痛快答应,伸长手向背后拉开拉链掏出个钱包,然后拿出张红色的“老人头”递过去。
纪年低下头,目光沿着纸币顺着他修长的手指往前,停在他的手腕上。
是一只银钢表带的手表,红枫色的一圈钢纹衬着白色表盘,隐约见到一个字母“Ω”,看起来价值不菲。
白色校服松松垮垮地系在裤头上,校裤明显被改过,裤脚改成了七分,宽宽大大的像最近很兴的韩式滑板裤。脚下踩着一双红白色的高帮篮球鞋,纪年认得出这是最近班里男生们都在热议的那双。而那台白色的psp被随意插在斜挎包的侧兜上,上有隐隐约约的棋盘格暗纹。
纪年挑了挑眉,心想:哦,有钱的二世祖,早知要他二百五。
他不想再逗留,快步走上两级,眼尾却又扫了一眼她的校服,顿了一下:“一中的啊?”
继而收回眼角的余光,拐角向上。
那眼神分明在说那校服:咦,难看。
纪年置若罔闻,将那纸币拽在手里向下走,走到一楼的时候才发现那钱已被她攒得又皱又有手汗。慢慢将钱抹平整,这才看见右上角有个淡淡的铅笔印写着“30”。
将钱放进书包的夹层,她缓缓转过身,看着二楼那块黑色的牌匾。
刚那个男生穿着和拳馆老板儿子一样的白衬衣校服,胸口的徽章也是一样的。她认得那个花纹繁复标有英文的校徽,是挺有名的私校。而那个徽章上方是一个白色的牌子,写着一个名字。
裴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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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如墨,星星升了上来。
咔……
一颗小石子被纪年踢到前面,在斑驳的青石板上滚了几圈。
“啊呀年年回来啦!”楼上402的林广风骑着部白色的五羊电动车从她身边经过,在狭窄的巷子里车速不减。
纪年的衣摆被风带起,抬头应了一句:“广风叔你赶着去哪?”
“赶着回家吃饭喝汤呀!”林广风头也不回,朝后挥挥手,一溜烟骑走了。
整个19号楼都知道,林广风是个妻管严,朱春穗让他往东他不敢往西,让他吃饭他不敢喝汤,每天关了铺便按时回家,哪哪儿热闹都不去,唯恐被朱氏机关枪扫射。
纪年看着远去那个黑影,也不由得迈开长腿加快了脚步。
进了铁门,又不由自主慢下来,她在逼仄的楼道里一边低着头爬楼梯,一边嘴里忍不住在嘀嘀咕咕。
“嗯……对啊,一开始是方阵,有统一发光服;但最后有个环节是穿自己衣服放飞气球……”
哒哒,哒哒。
“嗯嗯,对,想买套耐克,反正运动服买大一点可以穿好多年的。鞋子……鞋子其实不买也行的,我穿那个白饭鱼也挺好。嗯嗯,我就从自己的利是钱里头拿一些……”
阿妈应该会答应吧,毕竟这是她自己的利是钱。
哒哒,哒哒,哒。
终于走到了302自家门口,却像是走完了长征,汗流浃背。
纪年深吸一口气,舔了一下红肿的下唇,对自己说:jt do it
掏出钥匙来,却瞧见木门只是虚掩着,老化的门舌将将卡在门框上。她正准备抬手用力推门,却听见里头“哐当”一声巨响,像是什么被扫落在地,哗啦啦碎了一地。
里面的吼声像一根铁钉,一下把她钉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