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03】真是冤家路窄
晚饭刚过,402房的林亚瑞便来敲门。
“喂,阿妈叫你过来吃西瓜,”他跟纪年同个年级隔壁班,青春期的男孩子总爱端着一副酷酷的表情,每一根下巴上的青涩胡茬都像是有人欠他钱似的,“还有,你妹她快要吃光我的口立湿[1]了。”
纪年瞥了他一眼,脸上没啥情绪:“是你游戏又输给她了吧。”
林亚瑞脸一白,初二打不过五年级,也是够糗。
纪年强打精神,回厨房伸手在柜顶捞了个干净的话梅瓶子,打开冰箱拿出一个硕大的玻璃缸,从里面舀了两勺放进去,拧紧盖子。然后提上挂在门把上的布袋,跟在林亚瑞身后去敲几家相熟的门。
“同陈叔讲一声,下周一到周三中午双号铺12点半到1点半停电一小时,”纪年站在202房门口,从布袋里掏出张通告递过去,“你们注意下冷冻柜啊。”
同班的陈家栋咬着半截橡皮糖将通告递给他爸:“停电而已,还以为班长你通知我停课呢!”
纪年又三步并作两步往楼上跑,604的陆秀珠开门时说陆悠悠在洗澡,晚点让她下去。她便从布袋里掏出一张传单递过去 “阿姨你上次让我翻译的我搞好了,我还让我们英语老师看过,应该问题不大。”
陆秀珠连连道谢:“好在有你啊年年,我家悠悠要是有你英文这么溜就好了,我就不愁接那些番鬼佬的单了!”
说着说着,道谢脸开始变成苦瓜脸,絮絮叨叨开始念自家女儿的成绩愁死人了,自己也没啥能耐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纪年又把一叠资料递过去:“这是我找初三毕业的学姐要的笔记,多复印了一份给悠悠。”
对方赶紧接过来,顺带又好声好气地拜托了一番,让她上初三了多带着自己那没心没肺的女儿复习。
林亚瑞插着裤袋没好气地在门口等着:“行啊纪年,咱青龙里19号楼没你真不行。我也升初三,你怎么不给我份笔记?”
纪年拨了拨额发,手一摊:“复印费五块钱。”
“你这中间就赚了两块吧!”他哼了一声。
进了门,便看见一嘴巧克力酱的纪岁眨着亮晶晶的眼举起手大叫:“林亚瑞我新开的出奇蛋抽到可达鸭啊!我抽到就是我的了!”
林亚瑞一脸嫌弃地看着那只憨憨的鸭子,没好气地摆摆手:“拿走拿走。”
纪岁从小跟着他们这群哥哥姐姐一起玩,从奇多圈到小浣熊,从大大卷到好多鱼,每次林亚瑞家的零食小玩具总是被她薅走。
纪年没理会他俩,捧着瓶子径直走向阳台:“春穗姨你试试咸金桔泡水,喉咙会舒服一些。”
朱春穗愣了一下,想起近日自己喉咙是有些不舒爽,咳又咳不出,自己老公林广风都没留意到,没想到被一个小孩给发现了。
“哦哟哟你这个妹崽真生性[2]。”她忙不迭接过来,又不动声色地去看纪年的表情,若无其事地提了一嘴:“年年你阿爸回来了哦?你……你嘴巴怎么了?”
“嗯……没看路撞了一下,”她低下头:“春穗姨,打搅了。”
“哦哟讲这些……来来来,过来放开肚皮吃西瓜!”朱春穗领着大家去餐桌,又伸手打了旁边一下,“林亚瑞你洗手没啊!”
林亚瑞缩了缩脖子,进厕所开了水龙头冲了两下,甩着手边走边向着陈家栋使了使眼色:“喂,今日有没有看到301来了条仔?”
陈家栋咬了口西瓜尖,点点头:“有啊,陈阿嫲个孙啊嘛!哇犀飞利[3]咯,戴着只oga手表,我在杂志见过啊是今年冬奥限定款,有钱都不一定买得到……”
“我想买只swatch,求了阿妈好久都不行……”林亚瑞撇了撇嘴。
“买买买,卖了你就可以买!”在厨房洗刀的朱春穗探出头来。
“重点是!他穿着那双鞋,是樱木花道那款的2010版复刻啊!好像内地还没上吧?我同阿嫲打招呼时走过去,他即刻往后退,生怕我踩他对aj似的!朝朝积积[4],巴巴闭闭……”陈家栋三两口就吃完一块瓜,伸手拿第二块。
纪年听了一怔。
oga,红白高帮aj。
不会吧?
应该不会,陈阿嫲的孙子是个矮冬瓜啊。
“啊?陈阿嫲个孙?那不就是小时候那个时不时回来的肥仔哥哥?”纪岁在一旁也把脑袋凑过来,吃得汁水横飞。
“肥?人家现在可不肥,走步路都带风,眼睛长在头顶,不知几窜[5]!”林亚瑞冷哼一声。
“啊呀你们几个八八卦卦,都是青龙里出来的,大家做好朋友嘛!”林广风忍不住加入谈话,又转头朝着房间唤大儿子:“亚祥,出来食西瓜啊!”
“阿嫲个孙回来放暑假吗?”陆悠悠小小声地问。
“听讲不是这么简单哦,”陈家栋最多小道消息,咬着块见底的西瓜皮压低声音说:“他啊,要从英豪转学来我们一中!”
纪年在一旁收拾瓜皮瓜籽,手顿了一下,忍不住舔了一下嘴唇上那还未好的痂。
她想起那件白色的校服,以及上面有着繁复花纹的校徽。
“啊?初三才转过来啊?”陆悠悠觉得自己声音大了些,不由得又缩回去吃瓜。
“不过,你别看他是个‘饼少’这么风光啊,他啊……”陈家栋神神秘秘地伸长脖子,惹得众人也见势将头凑过来桌中央,“他貌似没有阿妈。”
大家一下愣住了,气氛陡然僵到了冰点。
林亚瑞操起块瓜皮“啪”地打在陈家栋脑门上:“啊呀你吃块瓜把皮都啃秃噜,肉肉酸酸[6]……快去洗手!”
“噢噢噢,”陈家栋自知口快快说错话,连忙转身去洗手。
纪年望了一眼陆悠悠,她微微低着头,厚厚的刘海下看不清眼神。
陆悠悠没有阿爸。
“班长啊,你排练得怎样啊?”陈家栋甩着水出来转移话题,“我们到时一定齐齐在电视前看你!”
纪年垂下眉去。
死人陈家栋,总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都好多年没见过肥仔哥哥了,”纪岁却依旧沉浸在八卦中,又扯回去,“印象中好像听阿嫲叫他‘烁仔’?所以是‘王烁’?”
陈阿嫲的儿子叫王永杰,开的“王记囍饼”总店就在囍帖街,如今在南城都开了几家分店了。”
“人家不叫王烁,他跟阿妈姓的,叫裴烁。”
裴烁。
原来那个戴欧米茄、穿红白高帮aj、玩白色psp、穿着英豪校服随随便便就甩她一百块的嚣张二世祖,竟真是当年的矮冬瓜。
纪年觉得真是冤家路窄。
“林亚瑞,拿西瓜下去301请阿嫲吃!”朱春穗用保鲜膜把半边“黑美人”封好,不由分说地塞林亚瑞怀里。
“啊,我啊?”林亚瑞一想到下楼就会撞到那位“饼少”,就老大不愿意,“你叫阿哥去……”
“你哥要回房看书。啊以前有事没事就阿嫲前阿嫲后地讨吃的,现在干嘛,扮矜持啊?”朱春穗大着嗓门挥挥手,就把儿子推出房门,“你们以后吃啥玩啥也叫上烁仔,穿开裆裤那么大就一起耍了怎么现在反而变生分了,去去去……”
林亚瑞皱着眉头,他真不记得开裆裤时的事。他睨了陈家栋一眼,对方马上“知了”,顺便还用手肘碰了一下旁边的陆悠悠,悠悠又拽了一下纪岁,纪岁马上星星眼地叫:“家姐走啦,去陈阿嫲家!”
纪年心事重重,不情不愿地跟在后面。
朱春穗看着一群人踩着拖鞋踢踢踏踏下楼,心里暗笑:真是一串糖葫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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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烁仔烁仔,来来,你记不记得儿时的玩伴啊,”陈阿嫲开了门,伸手招了招斜倚着墙的裴烁。
他不情愿地抬眼,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最后有点愕然地停在了纪年这。
纪年也看他,莫名觉得嘴唇有点痒,忍不住舔了一下。
他挑了挑眉,咬着个沙士易拉罐,目光懒散:吼,是你啊,一百蚊。
她也不甘示弱地瞪回去:二世祖。
不明所以的阿嫲还在拉着他一个个地介绍:“呐,这是悠悠、年年、岁岁……”
裴烁乐了,差点一口汽水喷出来:这是玩“锄大地”吗,起名都一对对地出。
他家不住青龙里,只是幼儿时期短暂地给阿嫲带过一段时间,其余都是偶尔回来,对这些“儿时玩伴”没有什么特殊记忆。上了私立初中便开始寄宿,更加几乎不怎么回阿嫲家了。
现在突然转校,从今以后就跟着爸爸搬回来这破旧房子住,日日爬楼梯不说,阿嫲不喜欢开空调,这里水压也低,还要整天对着家人和一群聒噪的邻居,自由惯了的裴烁心里十二万分不愿意。
更何况,一中的校服那么丑。
“肥……烁仔哥哥好!”还是纪岁自来熟一些,咧着嘴打招呼,“哥哥你好靓仔啊!”
林亚瑞瞪了她一眼:你个二五妹。
“你好啊,绿油油……”裴烁懒懒地摆了摆手,眼角都不抬。
“我是岁岁啊,她才是悠悠。”纪岁一边澄清,一边不客气地抓了一把嘉应子开始剥。
“噢,碎碎。”对方没好气地回应道。
“那个是我家姐,”纪岁满嘴塞满,含混不清地指着厨房里高挑的身影说:“她可是一中考神!”
裴烁眉角动了一下,越过喧闹的人群看过去。
考神么。
“啊……阿烁啊,我是陈家栋啊,”冷不丁一个爪子热情地搂过来,“小时候我们成日在大榕树下拍奇多圈的呢,你记得吗?”
“噢,是吗。”裴烁肩膀一松,躲过。
“是啊,你总是赢我,然后把赢来的奇多圈都拿去送你幼儿园的女同学了。”陈家栋说得信誓旦旦,仿佛他亲眼所见似的。
裴烁一怔,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但瞬间又恢复无所谓的神色:“噢,是哦。”
“是啊是啊,噢对了……”陈家栋眼仔碌碌,往门口一瞥又转回来,嘿嘿一笑:“我进门时瞄了一眼,你也是42码鞋啊?啊哈哈哈好巧,我也是!”
一旁的林亚瑞正在接陈阿嫲递过来的绿豆糖水,差点手一抖:这个陈家栋真是,一天到晚惦记着人家的aj,难不成还想借来穿一穿吗?没出息!
而裴烁只淡淡回了一句:“哦,你都有42啊。”
陈家栋没听懂这句揶揄,点头如捣蒜。而之后裴烁却面无表情地不作声,并没有给他想要的反应。
“打球吗?”这时林亚瑞开口了,眼神冲冲的,“有空约一场?”
十四五岁的男孩子之间,没来由就会有些火花四射。而从小守着电视看《男儿当入樽》的他们,个个都自诩自己是樱木或者仙道,一分高低的话最好就是球场见。
管你穿什么球鞋,有本事就来比一下,看看谁抢得过谁的篮板,谁又能当空给谁一个盖帽。
“好啊,有空约。”裴烁勾了勾嘴角。
这种回答,就跟说“有空吃饭啊”一样没诚意。林亚瑞低低哼了一声,转过身:“阿嫲、杰叔,我们先回去啦!”
像个带头大哥,一声令下就带着一群马仔离开。
纪岁忙不迭又捞多两块蓝罐曲奇,而陈家栋边走还边瞄着门口那双樱木花道同款,被林亚瑞揪了下衣领:“还看,人家笑你矮佬脚板大啊,傻仔……”
纪年倒不急,帮陈阿嫲把大家吃完糖水的碗拿进厨房洗了,才缓缓准备走出门。
“喂,一百蚊。”
纪年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身后这把声音叫的是自己。她皱着眉转过身,直直地盯着前面。
她察觉裴烁的目光停在自己的嘴唇上,像羽毛似的慢慢扫过那道硬硬的痂,让她觉得奇痒无比。正当她以为对方要开口问她拿回那一百块时,他竟没有再提之前的事,眼神往上一挑,毫不拐弯抹角地问了一句:“听说你们一中的高一k班,70都是自己人?”
纪年怔了两秒,明白他在问什么。
南城一中的高中部是出了名的高分输送机,重本率超过90,而高一有一个班是不成文的重点班,如果初三成绩尤其是一模二模考得好,老师都会私下找学生家长约谈报考本校,在中考成绩达到某条线的情况下,就可以默认入重点班,相比之下外校的尖子生则要凭中考成绩削尖了脑袋才能挤进来。
这个重点班很神秘,每一年的班号都不同,大家习惯用代号k以示这是个王者班。虽然高二便要重新按文理分班,k班出来的90能进文理重点班,高考表现鲜有失手,人均985最差211,因此一中高一k班在江湖上享有盛名。
“你想进k班?所以初三转过来?”纪年没正面回他问题,却反问。
“是啊,你有办法?”
纪年觉得真是笑话,她又不是校长。再说了,她觉得裴烁这副镶金的样子一看就是成绩不太好的择校生,偏偏k班可不是给钱就能进的。
况且,她也考k班,他们是竞争对手。
“嗯,给你个地址,去找这个人,”她顺手在茶几上拿起支圆珠笔在报纸上写了几个字,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跟在厨房忙活的陈阿嫲打了个招呼便长腿一迈,走出301回对面门。
裴烁将信将疑地拿起报纸,上面的字迹笔锋锐利,力透纸背:花地路1号。
花地路?1号?连个房门都没有,找谁?
陈阿嫲端着菜出来,见他嘴里念念有词,眯着老花眼探头瞥了一下报纸上的字:“噢花地路1号啊!我成日去的。”
裴烁狐疑地抬眼:“阿嫲你成日去?”
“对啊,去拜黄大仙嘛!”
裴烁才知道竟被对方耍了,侧过头忿忿地哼一声,透过自家铁门看过去对面。
这次住回来其中一个不习惯的就是这儿的邻居都喜欢敞着木门通风,用阿嫲的话讲就是“开空调就头疼,自然风多好”。先不说那自然风在这炎炎夏日也是窜着火苗的,裴烁实在有点受不了这毫无隐私可言的方式,每每一回家就恨不得两扇门关上,再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把房门关上,最好戴上cd随身听耳机,把屋外的嘈杂都屏蔽掉。
他透过两道相对的铁门看见对面隐隐约约走来走去的身影,意味深长地扯了扯嘴角,转头问:“阿嫲,对门那个高妹叫什么?连连?连线的连还是莲花的莲啊?”
“纪年,纪念的纪,新年的年。”
噢,纪年。
裴烁收回目光,又看了一眼《南城晚报》上那刚劲的字迹,将报纸扔到茶几下方。
这时电视里传来新闻的声音:“……近日,南城市委书记会见明丰集团董事长兼执行总裁钟明丰、执行副总裁钟明辉,双方就加强政企合作、推动高质量发展等进行深入交流,并共同见证南城市政府与明丰集团签署战略合作框架协议……”
啪……
裴烁手里拿着遥控器一下把电视熄掉,眼里全无平日里惯常的慵懒神色,俊朗的眉目随着黑掉的画面呆滞了一秒,继而凝上了一层寒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