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06】把我的钱还给我
纪年一连几日早出晚归地去训练,终于到了七一汇演的前一晚。
她踩着霞光回家,手里提着一个硬纸袋装着方才彩排时试的衣服,一下场便赶紧脱下来小心翼翼叠整齐,用塑料袋包好再放进一个纸袋里,生怕染了一丝尘。
走到二楼便听见人声喧哗,再走半层抬头就看见三楼两家都敞开了门。纪年正疑惑,一进家门便看见乌压压一屋子人。
“年年回来啦!”朱春穗眼尖,大着嗓门呼唤。
何美珍忙不迭从厨房出来,手里拿着两盘切好的橙子,先是倾身凑到她耳边低声说:“你阿爸把大家招呼来,说要预祝你明天表演成功,有点吵,不过大家也知道你今晚要早睡,应该很快就散了。”
继而移开脸,招呼着大家:“来来来饭前水果,大家吃点萝岗橙,甜到入心入肺!”
纪年皱了皱眉,抬眼向餐桌看去。
一桌子好菜,有鸡有鱼还有虾,就是装菜的盘子五花八门,风格迥异。
她只觉得好笑,有本事招呼大家来家里做客,居然还有更大的本事让每家出两道菜拿过来。
纪强在里头已经开喝了,举着杯子喊她:“哦哟哟,看看是哪个要上电视的大明星回来了?原来是我家的大明星啊,我的乖女,我的嘞女!”
他说本地话总是不太准,带着不咸不淡的乡音。
“是‘叻’,叻女[1]啊!”一旁的陈田拍了拍他的手肘,笑着纠正。
纪强闻言脸色一黑,肘子猛地抽走,抬手喝下半杯九江双蒸,鼻孔里呼呼喷着酒气。
何美珍察觉到纪年脸色有点不太好,知道这个女儿向来最不适应这样的场合,连忙把一盘橙子塞她手里:“这边是大人场,你跟叔叔阿姨打声招呼就过去301阿嫲那边吧,小孩子都在那屋。”
纪年接过来,低着眉走过去说了句“叔叔阿姨好,你们慢慢吃”,便几步迈到门口,关上铁门却停在原地。
身后传来朱春穗打着哈哈圆场的声音:“是啦是啦,成条囍帖街谁人不知,阿强哥你有个令人羡慕的乖女啊!”
纪强又半杯酒下肚,打着酒嗝回应她:“春穗啊春穗,这我就要好好跟你说说了……你看看生女多好,你那两个‘茨菇腚’[2]有没有我家女儿犀利?!”
纪年听不下去,转身走过去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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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岁一眼看见她,举着鸡腿向她招手:“家姐快过来,我们等你开饭呢!”
她对面的陈家栋没摘耳机,扯着嗓子吼:“班长我去街口的店里租了陈奕迅今年红馆的演唱会dvd啊,吃完饭一起看!”
他声音实在是大,一旁的林亚瑞忍不住扯掉他耳机,皱着眉说:“你真是吵死了……”
纪岁在一旁咯咯笑:“家栋哥,我家姐的最爱还是beyond!”
她身后的裴烁闻言,愣了一下,若有所思地望向纪年,她脸色好像不太好,小麦肤色此刻惨青惨青的。
他鬼使神差地冒出一个念头:也许某个寂静的凌晨,他应该探身递过去一只耳机。
这个念头瞬间被陈家栋不管不顾的大吼震破,只见他深情地张开双臂对着林亚瑞高声唱:“夕阳无限好/却是近黄昏……”
林亚瑞嫌弃地拍掉他的手,一旁的陆悠悠咬着只虾在吃吃地笑着。
纪年突然觉得有点缺氧,眼前的人影泛着五颜六色的噪点,耳朵里像灌了水似的嗡嗡响着什么也听不见。可是下一秒又像水“哗”地褪去,又听见陈家栋对倚着墙看ipad的裴烁讲:“阿烁,不如待会直接在你家放dvd机看啊!”
“你们下楼看吧……”裴烁皱了皱眉,又怕他误会自己逐客,补了一句:“我在香港看过现场了……”
林亚瑞越发看他不顺眼,冷哼一声:“切,巴闭。”
对方偏偏不回应,他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条气更不顺了。
“哗……”
纪年的耳里又涌上来一阵浪,只看见他们几个嘴巴一张一合,一来二往,却什么都听不见。
她放下那盘橙子,脚步浮浮地走出门,扶着墙缓缓滑坐在楼道上。下一秒只觉得嘴唇发麻,整个人冒着虚汗。
是低血糖吗?还是中暑了?坐一下就好了吧。
耳里又恢复清明,能听得到声音。两边都只关了铁门,木门敞开。右耳是301那传出来的阵阵喧哗,打打闹闹,吵吵嚷嚷。一时是纪岁投诉林亚瑞抢走她的鱼泡,一时是陈家栋央着裴烁借部ipad给他看一下。
而传入左耳的是自己家那把含混而熟悉的声音,无比清晰,只字不漏地灌入她耳里。
“世道不公……也就你们是华侨才没罚超生,你们才好彩追多个仔。我纪强就是倒了大霉……噢不!吐口水重新讲……我行运,我女多架势……成个青龙里,不,成条囍帖街,谁有我家女儿厉害……”
“是是是,强哥你厉害,你吃菜,吃菜,别喝了哈……”
“吃什么菜!我这两个女儿将来一定嫁个有钱人,到时请……请你们所有人喝喜酒!”
“好好好,我们都去喝喜酒,诶诶诶强哥你去哪……”
“王永杰呢?王永杰人在哪?”他突然霍地站起来,竟直直地走去大门。
何美珍连忙跟过来挡他回去:“阿强你喝多了么?快回去……隔壁只有阿嫲和烁仔。”
“哈!他没脸住囍帖街吗?也是哦,生个仔又怎样,又不跟他姓……”
纪强的声音大得连对面屋都能听见,裴烁敛了慵懒的神色,看了一眼阿嫲因在里头咿咿呀呀唱戏而紧闭的房门,沉着脸放下碗筷走出来,隔着铁门盯着他。
“年年!我的乖年年啊,你坐那里干什么?快过来给你老窦斟酒!”纪强跌跌撞撞冲出门,一下拽过纪年的手腕硬拖着她进屋,“来来来,隆重给大家介绍我大女儿纪年。呐,姓纪的啊!你们看,这整面墙的奖状都是她的,每一年都拿第一,还代表学校去参加七一汇演上电视做明星,是不是好犀利!”
纪年被他拽得手腕生痛,却怎么也挣脱不得。
“说实话,我是真心羡慕强哥和珍姐,”陆秀珠看向那面墙,一脸巴巴的苦相却堆着笑,比哭还不如,“我是没本事,不像珍姐能带得两个女儿这么好,我那个悠悠要是有年年的十分之一……”
“是呢,阿珍可真不容易,”朱春穗突然斜睨了一眼纪强,语气加重了几成,“阿强哥你不在的日子里,可都是阿珍撑起这头家呢,军功章你得算她一份!”
“阿珍……”他整个人好像愣怔了一瞬,喃喃自语道:“阿珍以前有过一个……”
下一瞬,却好像被什么唤醒了似的,纪强突然牛眼一瞪,粗红的脖子一仰:“我纪强,只是没有个‘茨菇腚’而已,生仔有什么了不起的!”
他箍着纪年的手腕猛地发力往前一拽,盯着她一字一顿地喷着酒气说:“我要奖励你,年年,我同你买台手提电脑……最新款的你告诉我,总之就是最好的,阿爸买给你当奖励!”
周遭一圈叔叔阿姨连连说要奖要奖,还说最新的应该买苹果的平板电脑ipad,又轻又薄。
“好,就那个什么苹果派,买个派给你。”
纪年整个人被死死拽着,仿佛被海草缠绕,而在那如海水一般的你一言我一语里,她被一浪又一浪地拍打着,快被没顶。
突然,不知道哪里生出来的横劲,她此刻只想扯断桎梏,浮出水面。
她一个反手转腕挣开,继而发狠抓着纪强的手臂,直直盯着他说:
“你有钱吗?”
纪强猛地被她问住了,他不可思议地瞪着纪年,不确定这句话出自女儿的口中。而他还没来得及弄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便听见纪年讲出了下一句:
“用你拿我的利是钱来买给我吗?”
霎时间,整间屋安静下来。
所有人大气不敢透,都在琢磨着刚才那句话的每一个字。
那一晚,她站在门外听见纪强把一桌的菜扫落在地,只因何美珍问了一句存折去哪了;而半夜里当阿妈质问他怎么可以偷偷把两姐妹存的利是钱全部拿走,换来的是他无情的掌掴。
“年年……”何美珍走上前,看见纪年两眼发红,此刻像只龇着犬牙的小狼崽,突然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她连忙伸手想将二人隔开:“年年你来妈妈这里……”
没想到纪年用手肘使力一挡,竟然紧咬着唇再往前半步,脊梁硬挺。她的身高已经近一米七,与纪强竟几近平视。
她的门牙慢慢松开,下唇如同舔血般通红。
“把我的钱,还给我。”
纪强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女儿,他从未见过纪年这副模样,一时也被唬住了。但下一瞬,那身为父亲不可被忤逆的权威涌上了头,他横眉一扫,齿缝里挤出一句:“衰女你是不是发瘟?”
何美珍怕他要发作了,连忙制止:“阿强,客人们还在……”
“那就让他们走啊!”纪强突然一瞪眼,“不知道我的乖女今晚要早睡吗?还赖在我家做什么?!”
林广田见状,连忙起身拉着自家老婆往外走:“啊呀好晚了呢,我们不要妨碍阿强哥同阿珍他们休息了……”
朱春穗立着没动。
李蜜也一下缩了缩脖子,用胳膊肘碰了碰还一脸不识趣的陈田:“好像要下雨了呢,回家收衣服去……”
一群大人咿咿哦哦找理由,呼啦一下鱼贯而出。
林广风拽着自己老婆,还不忘过去对面301房压低声音拎人:“亚瑞,走了走了!”
林亚瑞捧着碗满脸狐疑:“我刚添第二碗饭……”
“走走走,带大家下去打游戏!”林广风不得已出了杀手锏,朱春穗见状搂起纪岁,用身子挡着她的眼一起下楼。
一群孩子欢呼着扔下饭碗,陈家栋拉着裴烁:“走走走,一起下楼打机!”
裴烁却不惯别人碰他,抽回自己的手,拽拽地回了一句:“我不去。”
他等这群人沸沸扬扬离开,透过两扇铁门看见那高瘦的少女像根柱子似地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拳头紧握,小腿肚上的肌肉绷出了个小山包。
他皱了皱眉,似乎觉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铁锈的腥味。
下一瞬,他听见纪强猛地把桌上的碗碟往地上一扫,“砰——”
“大了啊,有毛有翼晓飞了啊?!”
他的声音仿佛如洪钟,伴着四溅的瓷片震得铁门都在颤。
何美珍怕左邻右里听见,慌忙要去关木门,却被纪年一个箭步上前挡住,死死抵着门:“不准关门!有什么怕被人知道的!”
她仿佛像一座火山,内心积攒了五年的岩浆就要喷薄而出:“怕被人知道他在外头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吗?怕人知道他炒期货亏了钱吗?怕被人说他打肿脸充胖子吗?!”
纪强闻言两眼通红,冲上来就要掐她脖子,同时拿起只拖鞋兜头盖过去。
而纪年双臂用力一顶,将自己父亲推得向后踉跄两步,手一松那只拖鞋飞上身后的沙发。
她继续沙哑着喉咙发出一连串的质问:“怕人家知道其实他根本就看不起两个女儿吗?怕知道他连女儿的利是钱都不放过吗?怕知道我连七一表演的衣服都买不起吗?!”
“你个死女包[3]!”
纪强又气又囧,一掌拍在红木桌上,整个人像被掀开了人皮面具的怪物,终于不愿再演半分,露出狰狞的本来面目。
而纪年带着满腔的怒火如同狼嚎般用尽全力大吼了一声:“怕人家知道你成日喝了酒就会打老婆吗?!”
轰——
忍了五年的火山,终于在此刻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