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04】牛皮信封和油纸袋
接下来两周,何美珍都一早就回了婚纱店,订的在途货退掉、应收的款一个个打电话去催,然后联系出清。可是再怎么将电话打穿、计算器摁烂,左算右算,自己全部存款即使加上年年岁岁的利是钱也不到八万,老房子本来就卖不贵,现在要得急肯定被压价,至于要把货都清了拿到现款去补剩下的窟窿,更是天方夜谭。
怎么办?
她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也深知纪强肯定等不到一个月,不尽快给钱说不定过两天又会出什么幺蛾子。
一时间,有点后悔那天急起来便下巴轻轻[1]应承给他八十万,明知道他是狮子大开口就应该再压一下!
郁闷中她掏出抽屉的电话本,犹犹豫豫地打开,翻了几页又合上;过一会儿又翻开,就是迟迟下不了决心打出去一个电话。
要开口找人借钱,真的太难了。
她盯着在小仓进进出出的阿萍,咬了咬牙,唤了她过来。
阿萍听她简短地讲了一下,因为急需钱所以不得不决定将货出清将铺关掉,日后也不需要请人了,她会多给她一个月的工资,也让她尽快开始找下一家工作。
讲到这的时候,何美珍的鼻头酸了一下,却喝了口冷水压下去。
阿萍从“珍爱婚纱店”开张一直跟着自己跟到现在,从最初囍帖街风光的街口店转到街后的平安里小巷,到如今要面临关铺炒人,她万般不情愿,却只得硬着头皮冷漠地说出来,只怕自己跟她对视一眼便忍不住要抱头痛哭。
阿萍从怔住,到后来只问了一句“要清哪些货?我来处理”,便转身去干活。
在成年人的世界里,情绪不重要,争分夺秒地解决眼下问题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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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三中介约了客人上门看房子,大中午的日头很烈,还没吃午饭的何美珍觉得自己口干舌燥又晕坨坨,仿佛中暑加低血糖。掏出钥匙开铁门时,她瞥到绿色钩花上还有一点香蕉水没洗净的淡淡红漆,更是头皮一阵发麻,眼前白花花。
她握着门把手进去,塑胶凉鞋下像踩到了什么纸皮,贴着花街砖滑开了半步。她赶紧扶着墙站稳,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眼前才清明起来。
她的鞋底,踩着一个薄薄的牛皮信封。
何美珍心里打了个突,心想不是什么债主的恐吓信吧。赶紧拿起来随手扔茶几上拿一叠报纸压住,先带着中介同客人仔仔细细绕了一圈看房间。
“好残好旧了哦,估计卖不上什么价。”那女客人看起来像是个全职师奶,说话嘴藐藐。
“老城区地理位置好啊,旺中带静。而且不是才开通了地铁,这里以后很有升值潜力的。”何美珍不死心,又看了一眼冷漠不帮腔的中介,抿了抿嘴。
“啊呀现在都发展新城区啦,你看最高那栋地标都建在那。这边融融烂烂又不改造,好难卖上价。”师奶眼一碌:“阿姐你急着用钱啊?”
“也……也不是很急。”何美珍怕被压价,连忙否认。
对方也是人精,一眼看穿:“得,等我待会看多两间,同老公商量一下再说。”
送走中介,何美珍赶紧在报纸下翻出那个牛皮信封,打开。
然而里面静静躺着一个翠绿色的储蓄卡,还有一张字条,上面只寥寥几个字:
“里面有三万,密码你生日。不要卖房,不要关铺。”
龙飞凤舞的字迹她认得,是朱春穗的。
何美珍眼眶一热,捂住了嘴。还没等她细想要不要把这钱还回去,门铃响了。
一开门,便看见陈阿嫲手里提着个保温壶:“我听到开门关门声,就知道你中午回来了,吃饭没啊?”
她遮遮掩掩,可何美珍还是看见了不锈钢壶后面藏着淡棕色的物件。
又是牛皮信封!
何美珍心里感应到什么,连连摆手。但陈阿嫲将汤煲往前一伸塞进她怀里:“熬了成个上昼的金钱肚啊,汤头可香了,捞白饭不知几和味。”
她只得接过来,陈阿嫲又顺势塞给她那个信封:“杰仔费事有什么闲话,叫我另外单独给你。”
见何美珍还想推脱,陈阿嫲又朗声讲:“里面有一张卡一叠钱,卡是他的、人仔是我的。我用我自己买公鸡榄、咸水角那些零花钱,你不用同我客气,我也不是给你的啊,是给年年同岁岁的。两个妹头是阿嫲我看着大的,食得我家饭就是我半个孙,我无理由袖手旁观。”
何美珍一时不知如何拒绝,抱着那锅金钱肚和牛皮信封双脚钉在原地,喉头哽住。
“阿珍,马死落地行[2],人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不怕。”陈阿嫲拍拍她手臂。
“陈姨……我,我也不知……唉,我先当借住……”
“得啦得啦,这么大个人磨磨蹭蹭啰啰嗦嗦,我好唔得闲[3]的我要回去听戏。”阿嫲摆摆手转身开门走,突然又折回来凑到何美珍身前去:
“差点忘了,密码301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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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美珍从家里出来,去了一趟银行,将钱仔仔细细存在了一起。
一共十万三千元,加上自己的存款,一共不到十五万。
如果房子能尽快按市场价卖出去,那还差大概四五万的样子。
回到铺头的时候却见门锁起来了,“外出很快回”的过塑纸牌挂在把手上,阿萍不在店里。
何美珍叹了一口气,心想这种情况也不能怪她,人家也是要搵食[4]的,抓紧时间出去找下家也能理解。
下午三点多的时候,阿萍背着个背囊回来了,一进来身水身汗地“咕咚咚”灌了两杯菊花茶,然后“呼”地吐了口气,坐在了何美珍身旁,从背囊里掏出一个黑色塑料袋,递过去。
何美珍感到疑惑,手刚摸到那个塑料袋里头四四方方的材质,就立马瞪大双眼低声喝道:“钟翠萍,你疯了吗?!”
“是啊,跟你一起疯。”阿萍翘着二郎腿笑笑,费劲地扯开那个绕着袋子缠了几圈又绑得很紧的结,掏出里面一个又大又厚的牛皮档案信封:“树挪死人挪活,我们不要太死脑筋。”
“我不能借你的钱!”何美珍斩钉截铁。
“就知道你会这样说,谁说这是借你的?我这是入股!”阿萍笑笑,“不准关铺,不准卖屋,听见没?”
何美珍只觉得她真会讲笑,不卖屋关店,拿什么凑八十万。
“我这里有五万蚊,是我这么多年的积蓄,以及我阿妈临走前给我的嫁妆。你无钱请员工,没事。从此以后我就做你股东,我不领工资只按利润分红,有粥食粥有饭食饭。这里的店退租,货能清多少就清多少,我们可以把店换个位置,继续开;青龙里你也别卖,继续住。”
“阿萍,我知道你好心,但我真的急用钱,不卖掉青龙里我没有……”
“卖了你还不是要找地方住?租金你以为便宜啊?!再说你把店关了以后没收入咋办?你不想自己也想想年年岁岁啊!我今天去银行拿钱也顺带问了,你可以把房子抵押贷款,分二三十年来还。”
何美珍眼前一亮,一拍大腿:“对哦,我怎么没想到问银行借钱!”
“我们把店就开在你家,再说了我们前两年不是也开了淘宝店嘛,只是之前也没好好捣鼓,现在小年轻都是网上买东西的,你看那个“双十一“多旺啊!‘老饼’[5]才死死守着实体门面呢。年年那么醒目一定搞得好,‘珍爱婚纱店’继续接客!”
何美珍的脑海里迅速出现一些画面,自己家的客厅、房间、阳台可以怎么迅速地改造一下,其实也是可以成为一个店的!至于网店,也是一条生路。
“可是……”但她还是犹豫了,“这是你的嫁妆……”
“啊呀嫁人有什么好?”阿萍将玻璃茶几拍的砰砰声,一仰脖子:“我更想搵钱发达,做个富婆还怕搵不到人娶?!所以啊,我能不能成为富婆,就靠这个婚纱店啦!”
何美珍今日第三次,鼻子酸溜溜。
她深吸一口气,手紧紧握了握阿萍的手腕,“阿萍,你有无想过,以后我们会很难,很难……你继续同我做下去,可能,好难成为富婆。”
阿萍朗声一笑,一反手“啪”地在她掌心清脆击了一下,说:“多多指教啦,合伙人。”
何美珍便再无法拒绝这份盛意,眼湿湿地握了握对方的手:“你真是个傻女……”
“傻人有傻福啊!”阿萍笑笑。
“对了,”何美珍突然疑惑地问道:“你为何不给我张卡,你背着这么一大沓钱过来干嘛?”
“啊呀我长这么大都没摸过五万块,我想看一看到底有多少,我要揽揽锡锡[6]它们,再交给你。”阿萍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头,嘿嘿一笑:“原来五百张一百蚊,也不过就是两块砖头那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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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年这些日子无论走到哪里,总觉得有些怪异的眼光在看自己。可是回头望,又没见有人。
窸窸窣窣,指指点点,让她浑身不自在。
好像总听见有人说:呐,就是她,就是她揸住把刀。
甩了甩脑袋,让那些声音滚出去。
她穿街走巷,只想看看哪里有兼职赚钱的机会,可是餐馆也罢服装店也好,都不敢请16岁以下,离谱的像麦当劳,还要18岁以上。
不知不觉竟走到了海味街,她仰头看密密麻麻的海鲜灯牌中那块黑色的牌匾,一动不动。
良久,深吸一口气,走上逼仄的楼梯。
秦国富听她讲明来意,沉默了两秒,勾了勾手,让她站上擂台让他验一验这大半年的功力。
纪年只得照做,下盘刚扎稳,问路手才伸出去,便被对方一扣手腕一拉,整个人朝前跌去,秦国富抓着她的手臂猝然朝后一翻,在手腕关节处轻轻一点。
“啊……”纪年忍不住轻呼出声。
秦国富一放手,她摸着手腕直起身子,还未来得及转过来,右腿膝弯就被他脚尖用力一点,她眼看就要跪下去,却被他花臂一伸从后拎起领口,整个人又被提将起来,直直站好。
除了手腕隐隐有点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你这水平,传出去说是从布鲁斯这出去的,我都脸红。”秦国富从旁拿过一瓶水扔给她,“你想退掉下个季度的599蚊,无问题,去跟前台讲一声,你之前交的那个牛皮信封应该还原封不动放在那。但有个前提,每周六你还是准时来上课。”
纪年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方才我只要再用点力,你就脱臼了。”秦国富叉着腰,没好气地斜睨她一眼,“而第二招,你以后想人站就站,要他跪就跪。你只要把这两招学会,我就放你走,你学不学我都懒得理你了。”
“秦叔……”
秦国富一摆手,不想听她啰嗦:“布鲁斯拳馆出去的,靠一个拳头、一根指头、一下扫腿就能制胜,不用下下都动刀动枪喊打喊杀,傻仔才把自己搭进去。”
纪年呆站在原地,手指抓住t恤下摆。
良久,只听他轻叹一声,低声说:“南城说小不小,大拿拿[7]成一千两百万人口;但说大也不大,街连街巷叠巷,豆腐润这么大的事也很快就街知巷闻。人言可畏啊妹崽,你以后的路还长,不要意气用事。”
纪年的掌心热热的,仿佛有一股气流涌过。
她直直站着,低声说了一句:“知道了,多谢秦叔。”
秦国富转过身去,花臂酷酷地上举,朝后摇了摇手指:
“别叫秦叔了,叫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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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纪岁去了林亚瑞家打游戏,纪年一个人在房间,翻身坐上窗台,透过防盗网看天。
暑气在夜里仍然很盛,可她没有开空调,只希望坐在这里能凉快些。
过了好一会,她掏出裤袋里一根真知棒,正准备撕糖纸。
“喂,食那么多糖,烂牙啊。”有个懒懒的声音从对面传来。
纪年一怔,这才看到裴烁不知何时也坐上了他的窗台,枕着手臂对着自己闲闲一笑。
她放下糖在窗台旁的桌面,不作声。
“试下这个啊,吃了会开心。”他突然爬到防盗网这头,伸过手来。
纪年只得也爬过他那头,手伸出防盗网接过来。
指尖相触,渗着油光的浅褐色纸袋发出轻微的“嗒”一声。
她低头一看,纸袋里竟是两个金光色的圆球。
突然想起某个晚上,陈阿嫲也给她吃了两个糖沙翁,跟她说吃了就会开心。
她低头啃起来,一边低声嘟囔:“不也一样是甜的……”
但可乐的甜,和白砂糖的甜,吃在嘴里很不一样。
“你要喜欢吃,多多都有,”裴烁摸了摸鼻梁,扯扯嘴角,“我家是卖饼的嘛,什么不多,就是饼多。”
她怔了一下。
大话精。
阿嫲说,“王记囍饼”是不卖糖沙翁的。
“谢谢。”想不到别的词,她只给出这两个字。
那边人影一闪,他消失在窗台。过了两秒,突然又翻身上来,爬过来这边递给过来一个沉沉的帆布袋。
纪年疑惑,没有接。
“我去买高一的练习册,书店促销买二送一,顺便也帮你捡了几套。”他把手又伸长了一些,从这边的防盗网伸到她这边的防盗网,“反正是……送的。”
纪年还在犹豫,他挑了挑眉:“快点,重死了。”
见他这样,她只得伸手接过来。
还真是,挺重……
“你……其实没必要离开一中,”他又将脑袋枕在手臂上,闭着双眼若无其事地说:“你给了赞助费又要拿回,传出去学校很难做的。”
他说的倒是事实,上周她想去找班主任的时候,何美珍已经将她从头到脚说了一通了。
她说:你这是给人家班主任惹麻烦,又不是她收的赞助费。
她又说:年年,妈妈还不至于需要你用不读书来凑钱。女仔人家不读书,没用的。
“嗯。”
她轻声应了一句,就像梦呓一般。
而他听见了,倏地睁开眼,手脚并用地爬过来这头:“你不离开一中了?!”
纪年觉得裴烁这人还真是一时一个样,有时像只懒洋洋的树獭,世事懒理;有时又像只摇着尾巴的金毛,衷肠热心。
“嗯,”她这次应得大声了一些,将怀里的帆布袋抱紧。突然,像感应到什么似的,她不由自主伸手往里一摸。
果然,掏出来一个折了三折的牛皮信封,里面有一张硬硬的卡。
她反应过来:“不行……”
她明明还欠着他被偷的手机和钱。
“咳……”像是被现场抓包似的,他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又不是送给你……放你那,你按银行利息算给我就好了。”
纪年沉默了。
她想很有骨气地把钱还回去,不欠他人情。
可是她也知道,此时此刻的骨气一点用都没有。她和妈妈需要钱,需要开始新的生活。
见她没反应,裴烁又加多了一句:“那你帮了我进k班嘛,拜神都要还神的啊,对吧?”
“我……我连同之前欠你的一起算,”她默默将纸袋放进帆布袋里,用力贴着自己的胸膛,“可能要年……甚至更久才能还你……”
“知道啦,反正你又跑不了。”他咧嘴一笑,隔着防盗网看她,眼里亮亮的。
他能帮她什么呢?
除了钱多,他好像什么都不多。
年吗?
无所谓啦,十年,二十年,都可以的。
他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