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06】你们什么都不让我知道啊
榨粉巷,马骝华,锄大地。
这每一个词看上去跟纪岁八竿子都打不着,此刻像重锤一样打在纪年的太阳穴上,她莫名觉得自己的右眉开始突突地跳起来,隐隐作痛。
榨粉巷是囍帖街背后最里的一条暗巷,很久以前的米粉档都撤了,因为位置偏僻也没什么商铺愿意开在那,连士多都不见一个。但近几年在那开了几家发廊,楼上是棋牌室,成日黑乎乎的,看不清里面。
大人们每每说起榨粉巷都神情各异,有的鄙夷、有的偷笑、有的像提起什么牛鬼蛇神似的浑身不自在,避之不及。
而马骝华原名是刘华,打小住在榨粉巷,自称“榨粉巷刘德华”,他一脸橘皮痘印,精瘦精瘦的像只猴儿似的,大家都叫他马骝华。他当年没考上高中,读了一年中专也没读下去辍学在家,成天无所事事混迹街头巷尾,因手脚不干净还被拘留过几次。
纪岁为什么会跟马骝华这种烂仔在一起?
纪年来到巷尾的时候,隐隐听见窗帘紧闭的二楼有此起彼伏的叫嚣声。她大步冲上楼,一推门,里面阴暗潮湿烟雾缭绕,一张破旧的桌球台后面有一群人围在一起,站的站坐的坐,指手画脚,粗话连连。
她一眼便看见人群中那一抹违和的白色校服。
小小的人儿此刻像只被猛兽围猎的兔子,却见她腮帮鼓起两眼通红,死死盯着手里那几张皱巴巴的扑克牌,脸上的神情不是慌乱、不是害怕、不是惊恐,却是着了魔的兴奋感。
她那个杀红了眼的表情,熟悉得可怕。
纪年用力扒开人群,猛地扣住纪岁手腕,一句话不说就将她从凳子上扯起来。纪岁手里的牌“啪”地跌落地上,被她踉跄地踩在鞋底,下一秒她惊讶地叫出声:“家姐……”
纪年没有回应,只奋力地拽着她离开这堆乌烟瘴气,朝门口走去。下一瞬掌心一空,纪岁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挣脱开去,扭身钻回人堆里,扒拉起地上那背面朝上的牌,死死地护在自己胸口不给人看见牌面。
“你干什么?!”纪年眉头一竖,瞪她。
“打完这局。”她犟着脖子小声说道。
“你跟我走!”
纪年回身去拉纪岁,而她竟咬紧牙关拿手死死扣住桌沿纹丝不动,不管不顾地尖声叫道:“我都说了打完这一局!”
纪年愣住了。
在她的记忆里,纪岁从未跟自己红过脸。她一直就像是一只小跟屁虫,总是跟在她身后“家姐”“家姐”地叫,只要有得吃有得玩,就像开心果似的一天到晚咧开嘴,无忧无虑。
“喂喂喂……”纪岁对面的马骝华叼着半根烟眯着眼,那烟屁股上的灰摇摇欲坠,“妹妹仔,你心水清知道规矩的吧?半路下牌桌,自动认输筹。你现在可是一路赢开走上风,好好想清楚哦!”
“不玩了,”纪年冷冷地回了一句,一把夺过纪岁手里的牌甩到桌上,一手钳着她的手臂将她用力拽出去,一手拎起地上的书包:“跟我回家!”
“我不——”纪岁带着哭腔用力去掰纪年的手指,无奈被她姐铁钳似的箍住手腕,生拉硬拽地拖下了楼。她一路挣扎着,哭闹着,到最后变成无声的抽抽噎噎,木然地被牵着往前走。
进楼的时候碰见拿着球往外走的林亚瑞,刚开口打招呼:“纪……”
却瞅见纪年黑着脸扯着红了眼眶的纪岁上楼,铁门在她身后“哐”地用力关上,怒火烧着每一级楼梯。
他感到莫名其妙,抱着球怔愣在原地。过了两秒,还是忍不住抬脚往楼上走去。
以往这个点纪岁还在同学家做作业,所以当她俩进家门时何美珍和阿萍还在收拾,冷不丁被吓了一跳,面面相觑还在想怎么圆,却听纪年说:“萍姐,我们有点事。”
阿萍心神领会,放下手里的东西拎包走人。
她走下二楼时遇到高高大大的林亚瑞揽着个篮球倚墙站着,两人刚打了个照面准备侧身错开,却听楼上传来一阵尖锐的嚎啕大哭。
“年年,你这是干嘛?”何美珍伸手要抢过纪年手中的木戒尺,却见她用手臂一挡,又“啪啪”两下打在纪岁屁股上:
“我叫你跪下!”
“我不跪!我又没有做错事!”纪岁一边嗷嗷哭着一边倔强地吸着鼻子,把眼泪鼻涕都吞进肚子里。
“你人仔细细学人赌钱,这还叫没做错事?!”纪年大口地喘着气,木戒尺用力握在手心微微颤抖着,她看见纪岁那咬着唇不肯低头的脸,忍不住又抬起了手:“你好好给我交待,你是怎么认识那些烂仔的?!”
纪岁又重重挨了两下戒尺,腿开始抖,眼泪叭叭掉下来,哭得一路打着嗝一路叫:“我就不……呃……就不告……呃……不告诉你!”
纪年气得太阳穴突突地疼,脱口而出:“你知不知道赌钱是会家破人亡的?!你知不知道我们阿爸就是……”
她气昏的脑袋却一刹那醒了,后半句被她吞了下去,手里的木戒尺也生生停在了半空。而纪岁在下一秒大声吼道:“就是什么呢?!我能……呃……我能知道什么呢?你们……呃……你们什么都不让我知道啊!”
说罢突然扭身摔门而去,何美珍想要追出去,却被纪年一塞戒尺:“阿妈,我去。”
“年年,你别打她,你好好说……”何美珍手忙脚乱接过,还没来得及吩咐两句,纪年已经跑出门外。
同样飞奔出去的,还有抱着个篮球的林亚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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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岁在路上摔了个狗啃泥,胳膊肘和膝盖擦破了一大片。而她却忍痛迅速爬起,一抹眼睛,继续大步朝前走。
林亚瑞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一直跟到了江边,看她呆呆地坐在江岸的石级上,便走过去坐在她身边,递给她一瓶水。纪岁也老实不客气,接过来咕咚咚喝下半瓶,把自己的打嗝压下去。
天色渐渐暗下去,灰绿色的江水在天边翻腾,客船“呜呜”驶过。
林亚瑞拉开书包拿出止血贴,以前朱春穗塞他包里的时候他总是不屑一顾,铮铮男儿打球流点血贴什么止血贴。现在他觉得,还是有点用的。
手肘贴好一块,膝盖上的伤口有点大,贴了一块没遮住。他想了想,又贴一块。
“你是不是觉得我好好笑?”纪岁喃喃道。
“是啊,好好笑,成栋楼都以为劏猪啊!”林亚瑞嘲笑她,却见她鼻头一红,立马又说:“啊呀,不过我和我大佬也从小经常吵架打架的啊。”
“亚祥哥跟你打架?”纪岁瞪大双眼,“他那么斯文!”
“喂……”林亚瑞真是想一掌拍她的后脑勺,顿了一下又说,“两兄弟再怎么有牙齿印[1],毕竟是一个妈生的,打完吵完睡一觉就过去了。其实你家姐也是……”
“我知道,为我好嘛……”纪岁又开始眼湿湿,鼻子一阵酸溜溜,“我知其实她跟阿妈都好辛苦,我也想一直装什么都不知道,日日傻乎乎做个开心果。可是……”
“可是觉得自己好鬼没用,是吗?”
纪岁喉头哽住,说不出话,只点了点头。
“傻妹,就算想帮忙啊,也要走正路啊,不然不是白费你阿妈同家姐那么辛苦去维系这头家。”
“其实,我不想她们为我担心……”纪岁低下头去,长长的睫毛在脸上落下阴影,“我以为我自己可以搞定……”
林亚瑞见状,想顺着她的话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却听到一声响亮的:
“咕……”
他失声笑出来,左右看了看,突然看到不远处有个阿伯在不断翻转烧焗一个黑色的大炮筒,翻了好一会儿,开始往里洒些什么,然后拿个麻布口袋罩住。
“捂耳。”他转头对纪岁说。
她照做,却不明所以。
他起身朝那炮筒奔去,只听“嘭”的一声巨响,雪白的米花悉数落在麻布袋里。
林亚瑞走到阿伯身边,拎了一塑料袋喷香的米花回来:“呐,请你食肥仔米喇。”
如果是平时,纪岁一定不客气地埋头下去,像只仓鼠一般拼命啄食。可是现在她捧着白白胖胖的肥仔米,却一点也提不起精神。
“一家人嘛,头顶同一片瓦,哪里有隔夜仇。你这样跑出来,你阿妈同家姐才是真的担心你……”他挠挠头,想不出更好地说辞,干脆说:“你一个刚上初一的妹丁,搞不定事情是正常的啊,逞什么能嘛!”
纪岁像想起什么似的,脸上竟出现后怕的神情,脖子往后缩了缩,双手抱住膝盖:“其实我好惊的,只不过,只不过……”
讲到这却突然停下来,然后低头一把一把地抓起米花塞嘴里,不像是在吃,更像是在填。米花入嘴即溶,却一点都填不满心中那可怕的黑洞。
林亚瑞斜睨了她一眼,心里暗想你真是一粒米都不留给我啊,可嘴里说的是:“你慢点啊,没人跟你抢。”
纪岁抓了最后一把肥仔米,愣愣地看着远处的江水,若有所思。
江边大排档纷纷支起了桌椅和棚伞,油锅颠起来,滋滋冒着香气。沿途一排排星星灯挂起,暖黄色的光一溜过去,像是在指引着归家的路。
“肥仔米肥仔米,瘦仔食左变肥仔,肥仔食左变傻仔……”林亚瑞不想逼她讲了,索性笑嘻嘻地指着她说:“你是瘦仔还是肥仔啊?”
纪岁才反应过来,双眼一瞪:“死人林亚瑞你笑我!”
“哇……请你食肥仔米还那么凶,喂,你好歹叫我一声亚瑞哥吧?”
“才不!”纪岁恢复了些元气,跳起来,却又一下捂着屁股。
家姐的藤条焖猪肉[2],下手是真的重啊……
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膝盖,皱起眉头:“林亚瑞你贴的什么啊,那么肉酸!”
“你真是……好心着雷劈啊!”林亚瑞敲了敲她头顶,又补了一句:“不过话说回来,你真的不要再去……”
“我知道了,”纪岁头一偏,一瘸一瘸地跳着往前走,又回过身来,眼里清清亮亮:“我知道的。”
不要赌,不要去赌,再也不要去。
“啪——”
林亚瑞一下把手里的篮球扔过去纪岁怀里:“回去吃饭啦!”
星星灯下,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慢慢走向了归家的路。
而他们后面,一直有个高高瘦瘦的少女远远地跟着,一路跟到看见他们入了19号楼的大门,才静静地立在门外。
好一会儿,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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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美珍接到纪年在外头打的电话,说有些事要忙晚点才回。而纪岁的情绪也平静下来,跟阿妈说等自己想清楚再跟她们坦白事情缘由,可她保证再也不去榨粉巷了。
何美珍没有再逼问,只唤她乖乖趴好给她上药油。她觉得两个女儿都是青春期,脾气动不动就好火爆,还是要留点空间给她们,等想通了再聊。
纪岁夜里上床睡的时候,纪年还没有回来。
凌晨的时候迷迷糊糊好像听见有人爬上碌架床,可是眼睛睁不开,待天亮时下床,发现纪年已经出去了。
纪岁下午放学走出校门,冷不丁面前一暗,出现两个高大的身影。
“你家姐去哪了?”林亚瑞焦急地问。
“啊?”纪岁瞪大了双眼。
“她班主任在到处找人,打电话去家里也没找到美珍姨,”竟然连纪岁都不知道,裴烁皱皱眉,觉得大事不妙,“纪年今天旷课了。”
纪岁脑子“轰”地一下。
不会吧,难道昨晚是幻觉?难道家姐整晚都没回来?!
就在这时,裴烁裤袋的手机震动起来,他接起,电话那头秦添的声音大得另外两人都听得清:“纪年找到了!”
“在哪?!”三人同时问出声。
“她……她去了榨粉巷把马骝华打脱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