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16】地球没有大爆炸
纪年从厨房的窗户望出去,浓密的紫荆树荫像是夜里的伞,却悄摸摸地透出一点橘色的火光。
她抹干案台,又把洗好的碗放在沥水架上,擦了擦手。
再望出窗外,那一点忽明忽暗的星火还在。
抄起桌面一个小盒子,她走下楼,找到那棵紫荆,蹲下来。
“学人吸烟啊。”
对方睨了她一眼,阴阳道:“囍帖街小青龙不会吸烟吗,让人笑掉大牙。”
她拿走他的烟盒,抽出一根:“激到我了。”
的确是不会,点烟都生涩。她学着吸一口,又迅速吐出白烟,疑惑居然没有咳。
“看来电视里演的,也不尽然是真。”
“你没过肺。”林亚瑞嘴角乌青,眯着眼抬起头喷了个烟圈,看着它缓缓往上升,直至消失在枝叶间。
纪年又试着吸了一口,烟气通过呼吸道直冲肺叶。这一次,她咳得直飙眼泪。
林亚瑞忍不住伸手拍了拍她后背。
他突然明白,以前看纪年家的事,虽感觉唏嘘,但终究是外人“睇大戏”。有些事,就跟第一次吸烟一样,也就是自己亲身经历,才知道这种难受有多刻肺入腑。
纪年好不容易缓过来,艰难地吞咽着口水,沉默地陪着他蹲在树下,看他将掌中的烟盒来来回回地转,上面的椰子树倒过来,又倒过去。
良久,夜色中有人哑声道:“我知道我挺混蛋的。”
他手指间的烟安静地烧着,烟灰越积越长,像找不到出口发泄的尘埃,渐渐堆成一座苍凉的山。
“亚祥哥知道了吗?”纪年开口。
林亚瑞摇摇头。林亚祥在外省读大学,朱春穗叮嘱他不要让大哥分心。
小时候大人总爱说 “小孩子不用知道”、“小孩子别管”、“小孩子一边去”,以前总不服气,觉得自己有什么不能知道、为什么不能管、一边去是要去哪,然而措不及防地他们就到了不得不知道、不得不管、想躲也躲不开的年龄,才发觉有铁布衫金钟罩护体的年月里,自己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有什么尽管开口,”纪年又吸了一小口,白烟长长吐出,“你混不混蛋,我们还不知道吗。”
他指间的火光猛地一亮,烟灰挺不住了,“啪”地跌碎在地面。
烟草味很苦,纪年将才燃了一半的烟摁熄。
林亚瑞再抽出一根来,递过去。她摇摇头,打开铁盒拿起一颗喉糖剥开锡纸放嘴里,又拿出来两颗塞他掌心:“让人上瘾的东西,都比较费钱。”
起身拍了拍裤摆,将脚边的烟灰踢散,又将初冬微寒的草木香深深吸入胸腔,她清亮的眼珠和夜一样黑:“我没什么资格上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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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年走上楼,在301紧闭的房门前迟疑了一下,还是摸出钥匙打开家门。
摸出手机点开qq,史努比的头像亮着。
“还好吗?”她敲着字,“手。”
“断了。”对方没好气地回道。
“那不是可以申请扶残助学补助金?”
“我缺这一点钱?”隔着屏幕仿佛都感受到他的白眼,顿了一下,他又打字:“他牙有没有掉?”
“关心人家就亲口问。”
“不熟。”
哦,嘴硬。
“没想到裴大少爷居然打人诶,今天应该开门售票。”
“怎么,觉得我好型仔?[1]”
“麻烦你下次马步压低一点,拇指别露出来,要藏拳头里。还有手臂挥出去应该是弯曲的,而不是直的。抬肘,挡脸,避免对方反击。”
“……”他咬着牙恨恨道:“债见。”
“喂。”她突然唤住他。
“说。”
“我饿了,有没有糖沙翁?”
“没有,”他冷声回绝,过了两秒,又敲下铅字:“只有棋子饼,豆沙馅。”
“都好。”
“这么勉强,爱要不要。”
“出来,”荧荧的屏幕白光在她身上笼着一层柔和的光晕:“要两个。”
开了门,裴烁递过去一只油纸袋:“三个,多都无。”
他手背凸起的掌骨泛紫,在白皙的皮肤上赫然可见。纪年接过纸袋,拇指往前一送。
裴烁眼神一愕,只觉得掌心一凉,手里突然多了一瓶云南白药气雾剂。
“谢啦,”她转身进屋,关上铁门,乌黑的眼眸在豆绿色雕花后与他对视,随后掩上的房门与她的声音一起落地:“晚安。”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嘴角禁不住提起来,却对着无人的空气说:“我又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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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下,万籁俱寂。
月亮悄悄地躲进云里,熄灭了昏黄的梯灯,偷偷看着两扇微亮的窗。
背抵着门的一人,打开油纸袋,低头啃了一口,饼屑不经意从嘴角掉落在脚边。
对门的另一人,也在玄关处靠着木门,缓缓拧开盖子。喷雾细密如凉雨,渗入皮肤。
隔着门背对背的两人,在初冬的夜里听着自己的心跳,一口一口吃着饼,一遍一遍上着药。
少女吃完饼,熄灯回房去了。
而那少年依旧倚着门,翻来覆去地看那药瓶子的标签,却一个字都读不进。
云层厚重,星星都去睡了。
只有月亮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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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猝不及防地便来到了尾巴,之前有个《2012》的电影说12月21日是世界末日,全球似乎都在紧张地等待着到底地球是不是真的会毁灭。
可就算世界毁灭,手头该做的事还得去做,该面对的问题还得去面对。
不然,万一,地球没有爆炸呢。
朱春穗不再哭哭啼啼,一咬牙迅速离了婚。她没有去找那个发廊妹麻烦,只将林广风扫地出门。“春风婚纱摄影”归她,日后名字也不改。她昂着头说:以前的“春风”是“春穗”和“广风”,从今往后的“春风”,是“何事春风容不得?和莺吹折数枝花。”
林亚瑞悻悻地说:“阿妈你好有文化……我只知道‘二月春风似剪刀’,还有‘春风吹又生’……”
朱春穗一拍他后脑勺:“老娘在市图书馆坐了整整一天,翻的。”
而就在她离婚的第二天,何美珍把刚订的一批货退了,一句话也没有说,拿着一万退款还给了朱春穗。
“珍爱婚纱”网店的咨询量有点起色了,在网上看婚服人们总要问个前前后后,翻来覆去要看更多的图。光靠供货商给的模特图是不够用的,纪年将每一件上架的裙褂婚纱里里外外拍了细节,仔仔细细地回答每一个问题。又把自己当模特,变换着无数角度拍给顾客看。
秀禾服、龙凤褂、拖尾长裙、蓬蓬裙……何美珍每每看着纪年穿样板裙,莫名眼角就湿了。又扭过头去,若无其事地咧着嘴笑说:“啊呀长腿妹,把我的裙衬得都短了。”
阿萍问纪年借了高中的英语书和词典,从头开始学英文,看起来并不像是一时兴起。原因是有个鬼佬看到她们店的婚纱很喜欢,一直在网上咨询,而她那中专水平的英语早已还光给老师,除了麻溜地说“yes yes”,“no no”,就只会说“no cheap no cheap”,窘迫得不行。偏偏那鬼佬又执着,想办法英文译成中文来问,于是俩人就在“什么在你的背上”、“blgblg cky cloud”的鸡同鸭讲中,胜利完成了一款交易。
那鬼佬大中小号各买了十件。
阿萍吓到了,振臂大呼“发达了发达了”。直到纪年回家看了聊天记录,才知道这个名叫to的美国老外过来参加广交会,想进货回唐人街卖。于是纪年顺势邀请老外来家里看更多的货版,没想到又促成了几十件交易。
阿萍痛下决心苦读英语,誓要从此死死绑定这个to,靠他实现富婆梦。
陆秀珠跟朱春穗说:“啊呀年年真犀利,只可惜我们俩都是手艺人,没法卖过咸水海赚美金。”
转身又对陆悠悠数落:“你看你,人上网你上网,你除了网费叭叭声涨,你还上出了什么名堂?!”
陆悠悠沉默着,把聊天室的窗口最小化。
林亚瑞开始跟阿妈学起了摄影,陈家栋不再问裴烁有没有不要的鞋子,纪岁的漫画水平突飞猛涨,有空还给顾客画q版婚纱照,居然还能卖上价。
每个人身上都在不声不响地发生着变化,同时一边调侃又一边忐忑地等着末日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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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12月21日终于无惊无险地过去了。
而过了十日,裴烁听着客厅传来的tvb跨年晚会的喧闹声,看着qq对话框里纪岁唤他“烁仔哥哥,过来食生日蛋糕啦”,回了句:“来了”。
他默默关上了抽屉,拿了另一份礼物过隔壁。
“生日快乐,”他笑笑地递过去一个小礼盒,“以及,恭喜你,同班同学。”
“谢谢。”纪年接过来,眼睛亮亮的。
“我就说我家姐一定升班成功的啦!”纪岁在旁边“哔哔”地吹着伸缩口哨,“有且仅有两个补录名额啊,家姐劲,家姐醒,家姐型到无得顶!”
大家开心地碰杯,
关于世界末日的玛雅预言没有应验,地球也没有大爆炸。
纪年终于一步一步,靠自己走回了k班。
而那只小青龙挂饰,仍然躺在最下一层抽屉里,无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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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年,开了春,南城迎来了最让人厌烦的回南天。
课室里到处都湿湿嗒嗒,窗户上凝结着密密的水珠,上厕所想打伞,地板怎么拖都是滑潺潺、乌糟糟,坐在书桌前觉得书本卷子都能拧出水来。
每逢这个季节,裴烁都觉得精神萎靡,尤其困。好不容易熬到了下课,他走去纪年桌前问:“中午要不要一起去吃烧鹅髀饭?”
纪年摇摇头,顺势起身往外走:“我中午要去送十套旗袍,有个客昨天打电话来家里要现货,要得急,今日中午当面交易。”
阿萍今日去走批发了,何美珍又去上门给人量尺寸,只有纪年。
裴烁皱了皱眉,刚想问“那你怎么吃饭”,纪年已经大步跑了出去。
湿漉漉的地面,都是她的脚印。
中午趴在桌上睡了一会儿,整个人昏昏沉沉,直到预备铃响,裴烁才恹恹地爬起来,整个人像是淋了雨,湿雾笼了一身。
他条件反射地朝另一头的窗户看,带着水汽的目光落在一张空荡荡的桌上。
纪年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