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20】身手是用来对付外人的
纪年忐忑地陪着陆悠悠上六楼,裴烁在后面帮忙搬箱子。楼梯逼仄,箱子硕大,他一开始尝试用手提着,走两步便剐蹭到墙皮,索性用力抱起行李箱翻转扛上肩头,大步朝前走。
昏黄的梯灯下,走在前面的纪年只看到那黑色的大箱子和他肌肉紧绷的小臂,看不见他的脸。少年时期的他白白净净,高高瘦瘦,在她心目中就像只过了冷河的白斩鸡。
五年多过去了,没想到这条友仔竟也长成了宽肩厚背的男人,可以一手挑起重担。
纪年收回目光,继续乌低身子牵着小奶娃往上走:“喜喜,我是你妈妈自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
“知道,你是年年姐姐,我见过相片。”
“喜喜好叻,那你知道你待会会见到谁吗?”她想不到陆秀珠会是什么反应,心中忐忑。
小女孩奶声奶气,却一副老成模样:“待会我会见到阿婆,妈妈提前说过的,说阿婆会中意喜喜。”
纪年直了直身子,快速和陆悠悠对视了一眼。
她有太多太多的话想问清楚,但时间无多,没两步就已经走到了四楼。
“你好歹也提前知会一下……”她凑上去在悠悠耳边小声问:“这孩子,是……”
“是我自己的。”悠悠没有任何犹豫地回答。
纪年心中大概明了几分。
“秀珠阿姨前几年有去东城找过你,但我只有你的旧地址同旧手机号,她跟你一直联系不上。”转弯就到五楼,那梯灯在头顶“滋滋”闪烁,纪年加快了语速,“qq同微信,我后来都找不到你了。”
“我号码全换了,之前想要过全新的人生,”悠悠脚步顿了一顿,伸手整理了下牛仔裤头里的t恤衣摆,“细时觉得,‘离家出走’真的好勇好酷,像是婴儿剪短脐带,终于脱离母体。”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大跨步向前:“现在才发现,原来回家,才是最勇敢的决定。”
咚。
硕大的行李箱被放下,在地上轻轻砸出了一声闷响。
家到了。
悠悠背过手去,从背囊拉链袋里掏出钥匙,对了几次才对准那斑驳铁门的钥匙孔。
门一打开,正正对上悠悠妈那“进贼了吗”的惊诧眼神。下一瞬,却见钉在原地怔愣了几秒的陆秀珠脸色从白转青,又从青转红,原地扔下手里叠好的衣衫,抄起插在花瓶里的鸡毛掸子,兜头就朝陆悠悠抡过去。
“死女包,你……你还识回家!”
她咬牙切齿地说着狠话,脚步却乱如麻,急跑之下拖鞋胶头向下翻折,绊了自己一脚。而鸡毛掸子不长眼也不收力,愣是直直挥下去。
“啪!”
现场发出一阵惊呼。
冲上来挡在悠悠身前的纪年手臂上,立马出现了一条凸起的红痕。
裴烁一个箭步冲上来拉开纪年,方才火遮眼打错人的陆秀珠一时理亏懊恼,见到他正好,那无处安放的怒火便直接烧过去:“啊你这个反骨仔还有脸出现?!帮着外人搞我们街坊,食碗面反碗底……[1]”
陆悠悠带着哭腔抱住她:“妈……妈,是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陆秀珠双眼通红嘴唇发抖,紧握着鸡毛掸想打在她背上,却只在空气中徒劳地挥动:“我打死你个衰女包……”
她这些年的苦楚、不忿、压抑一时之间排山倒海,却不知道这棍棒应该挥往何处。
混乱之际,突然响起一声颤颤悠悠又奶声奶气的呼唤:
“阿公啊!”
啪。
鸡毛掸子一下跌落地上,整个房间霎时安静下来。
细细粒的喜喜,站在门口的行李箱旁,伸长手指着墙上陆悠悠爸爸的黑白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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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悠悠的回归,着实在19号楼炸开了一个不小的水坑。
林亚瑞重新将19号小分队建了微信群,号召重聚。但陈家栋说一时在禅城回不来,而裴烁只浅浅回应了个“嗯”,反而那个毕业后留在香港做金融民工的秦添,却嚷嚷着随时可以坐直通车回来。
纪年一直没有什么机会去跟陆悠悠八卦这几年的事,而两岁多的喜喜好像是陆悠悠和她妈妈之间的黏合剂,一点一点神奇地修补着这些年的裂痕与创伤。陆秀珠对悠悠似乎还停留在高中阶段,时不时脱口而出:“吃饭前洗手啊”或者“不要光着脚走来走去地板寒啊”,却发现首先叭哒叭哒回应的是那个奶娃娃,才惊觉自己眼中的小姑娘,都已经是别人的母亲了,在脆生生的“阿婆”呼唤声中急急忙忙叠声应过去。
那晚下楼时,裴烁只盯着纪年的手臂问了一句:“刚才怎么不夺过鸡毛掸子,不是身手很好?”而她淡淡地回了一句:“身手是用来对付外人的。”
之后,他俩又恢复了公事公办的态度,继续开展调研和各自的策划。但他似乎有意避嫌,只委派团队参与,甚少出现。而纪年发现调研团队的骨干好像换了一些人,比之前的更精干老练,也更严谨缜密些。
裴烁自从那次知道了钟明辉的计划,内心萌生异样的感受。到底是他妈妈,裴兰隔着手机屏幕似乎都感觉到他的摇摆,在电话里问他到底进展怎么样了,说听闻那钟俊豪日日出动大扎玫瑰攻势,还帮何美珍拉了大批婚纱单子,又帮纪年的妹妹解决实习,不知几勤力讨好。
他不知道她的信息从何而来,但想来她也在囍帖街生活过近十年,有一两根“针”也不奇怪。裴兰说完又试探性问:“不如妈咪出面跟她聊聊?看她要什么。”
裴烁警惕:“你以前找过她?”
裴兰连声说:“怎么会。”
又扯开话题,千叮万嘱万大事听钟明辉的,切不可自己乱做主张,快快把这项目定下来一刀切跟街坊谈好回迁补偿拉倒。
接着这通电话的时候,他正在酒店式公寓里煮饺子。一只只肥肥白白的元宝在滚水中浮浮沉沉,大大小小的泡沫聚拢又散开。
记得阿嫲曾教过他煮饺子,就是不可操之过急。饺子容易皮熟馅不熟,热度过高又会导致馅熟皮破。所以煮饺子“敝锅盖煮皮,盖锅盖煮馅”,才会汤清皮滑,再用笊篱捞入温开水中浸一下,再装盘就不会粘在一起了。
连煮个饺子都这么多讲究,做项目哪可能什么都“一刀切”。
更别说,人心哪有这么容易收买。
他把手机放在桌面开了外放,边煮边听着裴兰在那头说完,循例带上一句“乖,听妈咪话”,他刚好将饺子盛出,备好醋。
“嗯,阿妈你早点休息。”
他习惯了不反抗,但不等于真的服从。
他只开一盏小小的顶灯,站在大岛台边慢慢将饺子吃完,洗好碗筷,这才拿起手机拨通电话。
“华康,出来喝一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