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02】返屋企食饭
南城的夏天，热带气旋带来了高温，也带来了低气压。一阵又一阵的雷雨过后，旧街上的青石板被雨水冲刷得乌黑发亮，蒸腾上来的水汽却让人觉得更闷更热了，走在路上像在焗桑拿。
闷热的街巷里，却无声无息地流动着几股暗涌，彼此争分夺秒。
纪年终于弄明白钟俊豪说让街坊们“入局”是什么意思，他让纪年约了街道办负责人黄姨同楼长代表听钟俊豪团队的商务介绍方案：“除了合理的搬迁赔偿，我们这边会请街坊入股——以‘幸福人生’为主题的文旅基地会在私募平台上发起众筹，街坊只需要缴5万元就可以成为这个社区的微股东，在这一带的商圈建好之后，街坊们不仅可以回来租回商铺做老本行，同时第一个季度他们就会返还1万元的回馈金；在接下来的十年里，每年再返还5千消费金。”
纪年在此前听他介绍完，虽有些疑惑，但也似乎合情合理。黄姨和楼长们在现场都觉得“微股东”这个概念颇为新潮。在这个方案里，微股东和亲朋好友在这文旅社区里吃喝玩乐都可以用回馈金扣除；也就是说，街坊们相当于用5万元购买了6万的服务和产品。
“其次，这十年里只要达到了利润目标，所有的微股东还能获得不低于4的年度分红；最后，过了十年，明丰集团还会回购当初这5万元的股权，也就是街坊们不仅一分钱没花，还享受了服务和分红。”
明眼人一看其实都知道，这是提前锁定了十年的消费。但转念一想也没什么不妥，就像买了一款理财产品，不仅保本，而且分红利率比银行高，只赚不亏，最重要是，等这一带建好了，还可以重操旧业。
而另一边一直按兵不动的钟明辉，也终于在投票摸底后开始有所行动。
他让裴烁也去约了黄姨跟楼长去介绍方案，不同的是，这边还专门邀请了一家运营公司到场以示重视：未来动漫公园里的商铺以低于市场价20出售给居民，同时请一家成熟的运营公司帮忙招租和运维，并承诺每一年最低的租金回报，以保障居民的收益。这样项目在交付期间，居民有搬迁赔偿金，交付后也有源源不断的租金来弥补承建期的生意损失。
黄姨和楼长们听完频频点头，觉得似乎这也是对街坊们负责的一种做法。虽说“旧改”是分片区分阶段进行，但对囍帖街居民的营生肯定还是有很大影响的，能有一些帮补是一些。重要的是，即使街坊们被迫要放弃婚庆生意，未来还是可以通过购置的商铺获得返租，听上去还是蛮诱人的。
街坊代表私下里暗暗对比着两方的计划，觉得不相上下，各有各好，一时难分伯仲。
夏日炎炎，日子一天天过去，还有几天就要开始第一次居民投票了。
就在这时，裴烁收到了秦添的微信。
“歪，你让我查的我send你eail了，这事没那么简单，你最好有点心理准备。”
裴烁点开电脑的邮件，惯性拿起咖啡杯，才发现杯底已空。一大早已经喝掉了两杯美式，头依然“赤赤”地痛。
在国外留学跟着身边同学养成了喝咖啡的习惯，似乎这是万能液体，困了一杯拿铁，累了一杯冷萃，睡肿了一杯黑咖，头晕身热都要来一shot espres。
他苦笑一下，什么烂习惯。
定睛看了邮件，眉头越来越紧蹙。他忍不住回了个微信过去：“阿添，你有没有可能回来一趟，我想跟你面谈。”
对方马上回复：“好，我明天中午到。”
“早点吧。”
“得，我马上订明早第一班直通车票。”
话音刚落，那边的19号小分队群便收到他的轰炸：
秦添：“你添爷明日回朝！小崽子们赶紧准备好酒菜接驾！”
林亚瑞：“你走错剧组了吧……”
纪岁：“太好了，帮手带两支双飞人回来。”
陆悠悠：“可以顺便带纸尿裤吗？”
秦添：“[捂脸]你这样会挡我桃花的！算了……牌子码数发来。”
陈家栋：“那么巧，我明天也回南城送货。”
秦添：“来来来，天台bbq走起！你两条友仔不吱声啥意思，不许缺席哈！纪年裴烁”
裴烁本来就觉得头疼，这下被他刷屏刷得有点眼冒金星，吊着半口气外卖了一碗皮蛋瘦肉粥加一盒布洛芬，吃下去之后便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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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之后竟已是第二天早晨，裴烁才发现自己躺倒在沙发上，出了一身细汗，口干舌燥，脖子梗住落了枕。
刚冲了澡门铃就响了，秦添拎着个行李箱和两大包婴儿纸尿裤冲了进来，一边到处望一边嚷嚷着：“你真行啊，有家不回，住完酒店又住酒店公寓，有钱没地使……”
裴烁擦着头发苦笑。
回家？
回哪里的家？
他自己都不知道，南城之大，哪里才算家。
但他此刻没空想这些，神情严峻地把秦添摁坐在电脑前，拿出一叠文件支着闷疼的脖子开始讨论细节。
秦添势估不到，自己凭着“麻麻地”[1]的成绩去香港读书，误打误撞做了金融这一行，居然有一日会被老友拉回来免费帮拖[2]。
“喂大佬啊……我为了赶最早的直通车，拖着行李和尿片六点不到就出门了，”秦添被裴烁拉着硬生生从早上直落到下午，终忍不住打着大大的呵欠，直直躺倒在他的床上，“我不行了，你让我眯会儿……”
“起开……你衣服都没换别睡我床。”裴烁踢了踢他。
“啊呀你又没有女朋友住这，没人会嫌弃的。”秦添赖死不起，却没等来裴烁的第二脚，他突然一个鲤鱼打挺直起身：“不是吧，真有女朋友？”
裴烁没好气地睨了他一眼：“我嫌弃。”
秦添便又滋滋悠悠地躺下，手臂遮眼，喃喃自语：“以你的性格，若真交了女朋友应该恨不得巡回各地带给我们这些好友认识吧。”
他闭着眼，没听到回应。
“你以前瞒身份瞒得密密实实，我阿爸知道杰叔兰姨的事也从不告诉我。若不是你出国前不小心被狗仔拍到从钟明丰家出来，我应该永远都不知原来你的‘哎呀老窦’有钱成这样吧。”
裴烁轻叹了一口气。
秦添觉察到了，挪开手臂坐起来：“难道不是不小心的？”
当然不是，那是他妈妈故意安排的狗仔蹲点，在他十八岁的这一年昭告天下，南城首富钟明丰还有一个继子。当初裴兰嫁过来时为了打消“分家产”的疑虑而放弃了他的抚养权，而到了他十八岁，却一下摆正了他的位置，不再隐忍。
“讲真，我是看不懂你们这些豪门的恩恩怨怨，”秦添顿了一下，叹了口气，“不过这些年，阿烁你开心吗？”
努力读书，努力扮演一个乖儿子，努力忘掉囍帖街的一切。
有什么开不开心的。能过一日是一日。
没等来裴烁开口，秦添手机日历的闹铃便响了。他一下从床上跃起：“走咯走咯，今晚开饭！”
裴烁没动：“你去吧，我不去了。”
“不是吧，又不是去应酬，回青龙里啊你躲什么？！”他顿了一下，恍然大悟，“你是要跟囍帖街那边的人划清界限吗？查实我一开始知道你接这个case同纪年那边楚河汉界，我就在想你会不会使出美男计，打情感牌搞定她。”
裴烁瞪了他一眼，没想到连秦添都是这样想的。
全世界都觉得，纪年可以被收买。
“不过我转念一想，估计到头来被搞定的是你吧。”秦添咧嘴一笑，朝他单眼眨了一下，又立马正色道：“你不觉得在现在这个时刻，你更应该跟她好好聊聊吗？你们两边方案背后都是雷啊，建议最好拉上个专业的律师为街坊们站台，不然日后被卖了还要给资本家数钱。”
裴烁想到了叶咏欣，那个一心要打出自己一片天的“金牌律师”，然而却每日被钟明辉派去身水身汗讨好街坊，被磨得意志消沉眼里无光。
“走啦走啦，”秦添将桌上的纸尿裤扔到裴烁怀里，用力一把扯起他，“返屋企食饭啦！”[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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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年下午去了“珍爱婚纱店”，今天有一位特殊的客人，指名要她来接待。
“你眼光好，看看我适合穿怎样的？”钟嘉怡翘着二郎腿，泡泡糖在口腔里打了个响。
纪年料她不喜欢经典款，便找了些改良的古风旗袍结合动漫造型给她看，果然她很满意，并且要求加上点巴洛克风格，她要做一朵暗黑玫瑰。届时做好了她会过来试衣，然后放在学校宿舍，不拿回家。
她在母亲面前是一个样，在纪年面前又是另一个样。
纪年看着她，想起自己16岁时的寸头和耳骨钉，以及那些乖张不逊、恨不得与全世界干架的年月。
“你大哥对你，还挺好的。”
之前钟俊豪被阿萍当“水鱼”，顺带下单要送钟嘉怡几套衫裙。偏偏她忙，过了这么久才想起约纪年来做衣服。
少女满不在乎地耸耸肩，挑了挑眉：“在我们这种家庭，表面功夫还是要做做的。时真时假，也没必要这么上心。妈咪从小就教我：‘每一枝花都有它应该在的位置和要承担的角色’，他们希望我是个乖乖女，那我就在他们面前做一个乖乖女。除非日后我有足够的能力和资本，可以不看人眉头眼额。”
原来，她也并不是一朵娇滴滴的温室花朵。
“其实我都几中意这条街，大大个‘囍’字放街口，说是‘幸福始发站’。中文真的好有意思，始发站而已，又不是终点站。新人们进了这个门，命运的齿轮在转动，日后一切都是未知数。”钟嘉怡“叭”地吹破一个泡泡，舌尖一勾捞进嘴里，“有人当婚姻是跳板，有人当是饭碗，也有人当是信仰。你觉得呢？”
纪年认真想了想，回道：“我觉得结婚，像两个人合伙开公司。”
“吓？”钟嘉怡觉得这个说法好玩。
“要志同道合，要彼此信任，还要用心经营，共同盈利。”纪年顿了顿，甩了两圈手里的皮软尺，“两人共同拥有有形资产，也一起累积无形资产。谈恋爱时可以说不爱就不爱了，但一个公司牵涉面很广——你的儿女、两方家庭、社会影响、财富分割……就如同一家公司养着那么多员工、背后关联多个股东、背负社会责任，很难很轻易就说拆股散伙，所以才有那么多貌合神离的夫妻，死也要维持下去。”
钟嘉怡点点头，若有所思。
纪年想起自己的妈妈何美珍，想当年和纪强结婚的时候，也是有过爱与信任的吧。可惜后来各自经营理念不同，有人含辛茹苦地维持，有人却破罐子破摔。这样亏空的公司，苦苦支撑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断臂求生，总好过在一艘破船上与他共沉沦。
“但当然，一旦人有了破釜沉舟的勇气，也还是可以接受公司经营不善破产，日后只身走天涯——毕竟人的一生，也不是仅仅为了开公司而活。”
“哈，我发现我越来越喜欢你了，”少女蹦到纪年面前，眼睛亮亮的，“很少有人在我面前跟我讲这些，大家都只会跟我说：‘嘉怡不用愁，日后你妈咪一定给你找个好人家嫁了’。那语气，就像我为明丰集团开了个子公司一样，成为这庞大的商业宇宙其中的一块拼图。”
纪年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充满了叛逆和挣扎。
钟嘉怡一字一顿：“而我，一点都不想开公司。”
纪年笑了笑：“嗯，年轻人生性爱自由，难怪我们婚庆业越来越差了。”
嘉怡也笑：“结婚和追爱，本来就是两码事。婚纱也好戒指也好，就像是自己下的一个决定，我都可以自己买给自己。决定爱一个人，决定跟ta一辈子，决定不爱一个人，决定离开ta……it’s jt a cereony”
“也对。”纪年觉得今天的对话真有趣，好像无形中也给自己打开了一些思路。
“跟你聊天真开心。”
“我也是。”
“你今晚有空吗，一起吃个饭？”她向纪年发起邀约。
纪年想起了什么，摇摇头：“抱歉，我今晚约了家人要回家吃饭。”
钟嘉怡不介意，拍拍屁股跟她说拜拜。走了没两步又转过身来，歪了歪脑袋：“其实在我大哥带你来给我们认识之前，我就见过你了。”
“嗯？”
“我以前在我哥的笔记本里，发现了一张大头贴。”
纪年觉得奇怪，她跟钟俊豪连合照都没拍过，怎么还会有大头贴？
“我说的不是钟俊豪，”钟嘉怡狡黠地眨眨眼睛，“我说的是，我亲大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