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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第一百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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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慕白安葬嫣红之后,取了她的牌位,供奉在曲家灵堂。

是日,城中百姓皆出,洗尽铅华呈素姿,无不泣下。四月的天,飞天铺地的白色冥纸,如盛世大雪,来不及融化已经灰烬,如憔悴红颜,来不及盛开已经枯萎。将军手捧灵牌,脸上平淡,世间种种悲恸,不惊波澜。是说,哀莫大于心死。

司空长卿在赐死嫣红后才知这段情,悔之晚矣。因曲慕白好酒,便拎了两坛上好的佳酿亲登大将军府。

曲慕白问:“如果主公早先知道,嫣红就可以不死?”

司空长卿沉默许久,回道:“依然要死。”

曲慕白道:“既然主公认为做了对的决定,何必耿耿于怀?臣忠于主公,尚能分清大痛小痛。嫣红之死,可免金陵政局动荡,换得百姓安康,便痛臣一人之心足矣。”

司空长卿伫立在薄寒冷风中红了眼睛,他之公心何尝不存了私心?曲慕白焉能不知,却不直说,君臣二人彻夜长谈,宿醉灵堂之上。翌日,曲慕白离开金陵,出发前往皇都。司空长卿相送百里,一时传为佳话。

白云悠悠,千载不变,世间只留下忠诚的佳话,那爱情,终在千秋万代之后,被历史尘封在厚重的色彩中。

我大病一场,卧床半月,司空长卿每每来看,我冷颜以对,恨他心狠手辣,更恨他多情成痴。嫣红死后,那两封谋算金陵万盛之地的诡计书信,触目心惊,他却绝口不提,爱我愈发深刻,吃穿住行事事俱到,嘘寒问暖声声例行。就算钢铁也该绕指成柔了,我却觉得心寒乃至可怕。这样的事他都能忍下,他究竟还对多少事了如指掌,却视若无睹?我对他的戒心更深几分。

卧病期间,姹紫来看过我几次,怒斥嫣红狼心狗肺卖主求荣,又关怀劝导我别为她太过伤心,得不偿失。最后旁击侧敲探寻嫣红死前可曾对我说过什么,原来这才是她真正担忧的事情。

我恨恨道:“若非太君将我禁足,我又怎么会让那无耻的贱婢死得那么容易!”

姹紫暗暗舒气,复而安慰我。我含泪握着她的手,哭道:“姹紫,还是你对我好,这金陵只剩下我们两人是楚家来的,只有我们能相依为命了。”姹紫哽咽:“夫人,姹紫永远不会离开你……”

我看着她那张因养尊处优而出落得愈发娇艳金贵的美丽脸庞,心底不住冷笑,谁知眼前真挚的面孔后,藏着的是肮脏的险恶用心?我想起了很久以前,司空落死的时候,姹紫把房中所有的丫鬟支开,三娘来得如此迅速而凑巧,害得在劫冒死为我担罪受苦。曾经不懂的事情,现在全都想明白了。

昔日的主仆,今日共侍一夫的姐妹,抱在一起痛哭。

谁曾看见,两人眼泪滑落的嘴角,都扬起淡不可闻的弧度?

果然是同样世界的人,喜欢做戏。只是,谁演得更精,演得更狠?

下起了雨,一丝丝,一条条,斜线交错,被狂乱的风吹乱了姿态。

司空长卿来到天籁苑,我正驻守窗口观雨,他的手臂穿过腰肢将我搂住,埋首在我的发丝间,我抽身而出,冷冷看着他,他闭目遮住眼中哀痛,幽幽道:“要怎样,你才能快乐,才能全心全意地爱我?”

我问:“长卿,你真的爱我吗?”

“是的。”毫不犹豫的回答。

“有多爱?”

他沉默回答不出,这样的问题太虚无缥缈了,就算豁出生命也要去爱的人,是有多爱?

我微微一笑,他露出错愕的表情,抱着我如获至宝,欣喜若狂:“你终于笑了。”

我说:“长卿,让我看看你有多爱我吧。”

他身子僵硬:“悦容,你想做什么?”

笑容如花:“很快就会知道了。”

四月末,北营三千兵士因口粮闹事,隶属少宰太卿麾下,金陵刺史司空明鞍派出精兵镇压,群臣上本弹劾,秦少因督导不力,被革职查办。

五月初,江北元、继、武三郡洪涝,国公命秦相处理此事,秦相自国库拨款三千口粮五百石救济,中道为乱贼所劫,消息传回金陵,国公怒斥秦相。

五月中旬,秦相府中搜出大批官银、军械,以及三千救款和五百石口粮,更有数十封与萧家通敌书函。八百精兵包围相府,秦相被抓,打入死牢。

五月末,凡与秦氏父子关系颇深的官员悉数以各种罪名贬职、流放,或是打入牢狱。一番大清洗,朝堂动荡,人心惶惶。

六月初,国公夫人重掌学子监,开恩科,选三甲进士二十五人,二甲进士八人,一甲进士三人。国公夫人钦点,状元蔺翟云,榜眼姚远韵,探花李准。数十进士各自拜官,无不厚泽。

自此,朝中势力一面倒,金陵刺史司空明鞍拜相,国公夫人暗厢操控,权倾朝野。

六月十五,满月。

我坐在幽闭的房中,忍受蛊毒发作前的阵阵心悸,那男人派来的使者出现黑暗的死角,将解药扔在我跟前,我拾起服下,疼痛得到缓解。虽知在劫不会再来,但心中还是不免失望,那使者留下书函,便化风而去。我展开书信,上头只有一句话:金陵到手之后,杀司空长卿。

白纸在火盆内烧为灰烬,屋外有婢女通传:“夫人,筵席开始了,国公大人正在外头等您。”

我应了一声,朝菱花镜中看去,镜中女子盛装仪容,雍容华贵,梳高耸云鬓,别着硕大牡丹,缀着金凤玳瑁,一身繁冗的八重衣,夺目刺眼的红,绣着凤凰涅槃的图案,一种死后重生的绚烂。

微微一笑,镜中女子也在微笑,我动了动嘴角,对镜中女子说:“悦容,祝你生日快乐。”

走出房门,空中挂着金色圆盘,深深呼吸,吐纳满月的光华,对遥远彼方之人寄予无声低语:“在劫,祝你生日快乐。”

今夜,我为自己准备了一份生辰贺礼,如我这身凤凰涅槃一般,美丽不可方物。

司空长卿在天籁苑外等候,华贵的紫裘五爪金龙滕海袍,头束金冠,鬓发两侧坠下鎏金色长穂,风华绝世。见我出来,脸上闪过惊艳,勾嘴笑起,瞬间淡却繁华,朝我探出手来,不言不语,已是千言万语。我将手放在他掌心,与他一同移驾坤元殿,身后绵长的裙摆在地上发出咝咝的响声,很动听,我笑得无懈可击。

坤元殿内,彩灯连绵如幻,华盖盛世如歌,从殿口至殿堂,铺上红艳艳的地毡,两侧摆满怒放的鲜花,每隔三丈伫立美艳华服婢娥,手掌金雕灯笼,将天地照得亮如白昼。金黄色的帷帐横置大殿悬梁,褶皱如涛,随风摇摆,帷帐下陈列上百张桌案,文武百官就坐两侧。

十七岁寿辰,不过花雨之年,却是我嫁来金陵的第一个寿辰,司空长卿下令普天同庆,四方来贺。他说:“悦容,你记着,这个世上只要有我便有你,我要你天天快乐如朝,年年繁华如此。”我笑得羞涩,眼中无悲无喜。

与司空长卿同案坐于上堂,首座左侧另设铜色长案,紫夫人便坐在那里,身侧有名翠衣少女伺候,那是她的贴身婢女,也是她的心腹,颜玉。

司仪高喝:“开宴——”管乐奏响,百官齐贺,大殿中央舞者如云,长袖蹁跹;群臣之间喜贺绵绵,觥筹交错,自是一番太平盛世之景。

宴过半旬,我吃得甚少,司空长卿关怀道:“怎么吃得那么少?”我落寞道:“以往每每我诞辰,嫣红都会为我做一碗长寿面,上头撒上葱花黄油和豆瓣,再打一个金灿灿的鸡蛋,说吃了之后长寿长福。可惜今年,再也吃不到了。”

话语不偏不巧落进姹紫耳中,八面玲珑如她,起身温婉道:“今年,便让姹紫为夫人做这长寿面吧。”

少顷,姹紫自内殿走出,颜玉跟在她身后,手托木案,端有一碗彩陶瓷碗,盛着刚做好的热腾腾的长寿面。

姹紫一步步朝我走来,她的脸与嫣红的脸反复重叠,又反复分开,我仿佛看到了往昔,每年生日,嫣红微笑的模样。

我红了眼眶,感动地看着她,姹紫含笑回视,一派姐妹情深。

颜玉将长寿面端到我面前,我执起玉筷一边吃着面条,一边流着眼泪。

这眼泪,是为最后一点姐妹之情而伤怀,告别我与她之间,最后的良知。

蓦地,筷子落地,我抓着咽喉,噗地一声口呕鲜红,喷了颜玉满面污血。

惊叫声响起,管乐乍停,天地无声,下一刻百官惊起,轰然闹腾:“面中有毒!!”

所有怀疑的目光射向堂上的紫夫人,姹紫那张美丽的容颜苍白如死,惊慌失措地抱着头喊道:“不是我!不是我!”

我闭上眼睛,黑暗吞噬我的意识,为她流下最后一滴眼泪。

这世上的花儿,开得再艳再美,也不会姹紫嫣红了,永远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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