伞下言
一大早,县里来了两个汉子在莲花村收药材,白石山采到的药草无需自己背去镇上,直接交与这两人便可,铜板还是现结,方便得很。
祁明昀教了兰芙几个字,叮嘱她在他回来之前将这些字认熟,不可认到一半去同花点玩,也不可三心二意去绣花。
兰芙被他看破了心思,直打哈哈,嘴上答应的利落,忙催促着他快些去。
祁明昀离开后,她指着字全神贯注认了半晌,花点又开始在她脚下打滚,耷拉着毛茸茸的耳朵摇头晃脑,她伸了个懒腰,还是忍不住抱起它。
家里找不到能打牙祭的零嘴,只有上回上山捡的一筐板栗,她抓了大把放在桌上,剥了一颗进嘴。板栗放了几日,果肉虽泛黄萎缩,不如新鲜的饱满个大,但咬下去汁水甘润丰沛,越嚼越甜,不消片刻功夫便啃了一桌子的壳。
时辰不早了,她怕祁明昀随时会回来,将板栗壳通通销毁,赶了花点出去,兀自埋头苦读起来。
晌午时分的天突然暗沉,似乎又在酝酿一场大雨,飒爽狂烈的风猛打窗棂,天色又阴了几分。
她出去收床单时,一滴雨砸在脸上。
这种天专挑没带伞的人戏弄。
她怕祁明昀半路被雨抓到,拿起两把伞出门,往莲花村的方向而去。
未及午后,层云密布,秋雨开始下了起来。
祁明昀与几个同村青年一同从莲花村回来,才走到村口,便撞上了一场急雨,众人只好在莲花村村口的亭子里躲雨,凉风瑟瑟,卷着落叶纷纷落到阶前,同行的几人指着天怨声载道。
他独立一旁,眉眼疏离冷淡,未曾与他们交谈。那几个青年也觉得此人实在怪异,不曾上前与他客套。
同进来躲雨的有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俏寡妇,女人见他生得白净俊朗,通身器宇不凡,直往他身上靠,如丝媚眼上下打量他,“公子瞧着面生,不是我们村的人罢,不知如何称呼?”
“离我远些。”祁明昀眉宇间已染上阴郁,一股庸脂俗粉之气入鼻,令他嫌恶皱眉。
寡妇见得男人多了,以为他是那般口是心非的假正经之人,一只手意图抚上他的衣襟。
“公子……啊!”前半句娇若黄鹂,后半句已是鬼哭狼嚎。
祁明昀狠狠掐住那只手,力道之大竟微微能听见骨节碰撞之声,再用些力便要将那条腕子捏的粉碎。
寡妇疼得喊不出声来,冷不防对上一双黑眸,此人方才还清淡的眼瞳瞬间填满嗜血般的沉凛,她吓得背脊生汗,牙关打颤,怕是要做好几日恶梦。
祁明昀像是不得已碰上什么脏物,甩开她的手,女人跌坐在地,捂着脸泫然欲泣,引得亭子里的男人我见犹怜,纷纷站出呵斥:“你这人,好端端地打人做什么?”
“太过分了,人家怎么着你了,竟下此重手!”
“方才就见你鬼祟,你是哪家小子?这般狂横。”
祁明昀冷眸一扫,目光幽深可怖如发了性子的毒蛇,几个男人像是活见了鬼一般即刻闭嘴,只敢暗自窃窃私语。
雨落横塘,秋水荡漾,河水越涨越高,雨却丝毫不见要停的迹象,秋雨一下起来,拿剪子也剪不断。
朗润青山与迷蒙白雾相接处,赫然映出一道身影,只见身着玫粉衣裙的女子打着伞缓缓走来,远远望去,像是青山间缀上一朵娇妍。
祁明昀率先看到她,不顾瓢泼大雨,毅然出了亭子,直奔雨中。
众人狐疑极致,就没见过举止这般怪异之人,交头接耳起来:“下这般大的雨,这人干什么去?”
有个男人眼尖,看到远处走来的女子,一指道:“瞧前面,许是他媳妇来接他了。”
“这种人还有媳妇呢?瞧见他那眼神没有,跟要吃人似的!”
兰芙见他就这般明晃晃地走在雨里,全身都被雨濯湿,疾步上前接他躲入伞下,急躁斥问:“雨下的这般大,你就不知道躲一下?瞧你这浑身都湿了。”
“担心你独自在家,怕你等得急了。”借着伞面的遮掩,祁明昀直往她身上靠。
这等举止太过亲昵,兰芙怕被人瞧见,慌乱推搡他,声色又急又低:“青天白日,有人呢……”
“那等晚上无人。”
她臊红了脸,真想看看这人的舌头是怎么长的,如此会颠倒黑白,本末倒置!他们之间分明什么都没有,竟被他说的这般缠绵暧昧。
她不理会他,紧绷着一张通红的脸,兀自向前走。
祁明昀想到早上被她咬了一口,指尖残余的痛感又亟待苏醒,宛如长了脚般跳动起来,“阿芙,我为了早些回家,淋了满身的雨,你就不替我擦擦?”
兰芙竖着耳朵听,他这句话总算能入耳,尚且有那么一丝在理。她缓缓看向身旁之人,他狭长的眉骨端滑落雨珠,一路淌到高挺的鼻梁上,继而垂洒在轮廓有致的下颌。
她捏着自己干燥的衣袖,发觉要踮脚才能够到他的脸,幽幽道:“低头,我擦不到。”
祁明昀半弯下身子,由她攥着柔软的衣袖在他脸上轻缓点拭。
兰芙怕他得寸进尺,擦完后扔了一把伞给他,“给你带了伞,你用这把罢。”
祁明昀不太情愿,还是想与她挤一把伞,可又没有理由不去接,闷闷撑伞,捏着伞骨的手紧了几分。
二人走上一座爬满青苔的石桥,秋风毫无遮拦地卷着雨点倾落打下,吹得伞面歪斜摇晃,若是手微微松散,伞都要叫这阵急风给吹走。
祁明昀脚步一顿,蓦然松手,伞果然乘风高飞,卷到了桥下湍急的波澜中。
“诶!你的伞!”兰芙扒着桥栏,就这样看着他的伞被流水推走,桥头风大,方才她自己手中的伞都差点没拿稳,自然不知他那点狡黠心思,还以为他真是一时出神没抓紧。
祁明昀叹了声气,神色泛起若有若无的愧意:“我下去捡。”
“都冲走了,算了。”兰芙扯住他的衣袖,生怕他真要下去捡,大雨迅疾,河水涨到了河床上,足以淹没人的胸膛,“我们遮一把罢,左右也快到家了。”
“也好。”
祁明昀徐徐颔首,走到了她伞下,得逞地紧贴着她。
回到家,兰芙催促他去换衣裳,免得染了风寒。
已过了午后,二人随意吃了些早上剩的疙瘩汤,祁明昀便来检查她的功课了,甫一翻开书,里面竟还压着栗子壳和澄黄的栗肉碎屑。
兰芙垂眸嘘笑,眼疾手快夺过书抖落碎屑,似乎他方才什么都没看到,万幸这五个字她还记得,已读得滚瓜烂熟。
祁明昀上午先教她识新字,下午再教她写字,须每个字写满一张纸,为防她偷懒,还特意要求字迹大小均匀,不得潦草,直到写满格子。
新纸铺开,兰芙却犯了难,今日又是难写的字。
“写三张如何?今日耽搁了,都这个时辰了,就三张!”
“那明日写七张。”
兰芙提着笔幽怒望他,杏眸盛着一泓水光,眼尾那抹绯色还在漾。
祁明昀对上她这双眸子,便想起她早上咬他时的眼神,也是这般含着薄怒,泛着水光,张口就要将一块肉给扯下来。
下次可得防住这只恼了的猫胡乱咬人。
“还不写?”
兰芙见他始终无动于衷,毫无通融之意,甚至已经挽起袖子替她磨墨了,便知此番不容商量,只能提笔蘸墨,埋头写起来。
几笔丑字写到傍晚才写完,她揉着酸痛的腕子,将五张纸拿与他看,总算可以搁笔歇息。
晌午吃得随意,这个时辰腹中已开始响动作祟,家里还有一把韭菜与两颗油麦菜,她揭开水缸欲打水洗菜,缸里却是空空如也。
“表哥,没水了,我先去河边洗菜,你去村口的井里提桶水来。”
“好。”祁明昀二话不说,提着空桶出去了。
大雨过后,河水清澈湍急,活水源源不断,最适合洗东西。兰芙捧着盆来到河边,才蹲下身洗了几瓣菜叶,便察觉有人从身后走来,蹲在她身旁。
“过去点呗,我洗衣服。”兰瑶伸出胳膊肘推搡她。
兰芙纹丝不动,不肯让步,“凭什么,我先来的。”
兰瑶脚底一滑,差点跌坐在地,见兰芙的便宜不好占,只好灰溜溜地往河下游挪了几步。
她心里藏不住事,心眼也少,纯属是没心没肺的性子,闷头打着皂角觉得实在无趣,又笑嘻嘻地与兰芙说话,“姐姐,我要嫁人了。”
兰芙掰下一片菜叶,浸在水中的手微微一愣,哗然抬眸:“可你才十五岁啊。”
“等过了年再谈嫁娶事宜嘛!”
“说的是哪户人家?”
兰瑶只知摇头,神态却眉飞色舞,显然对这桩婚事满怀憧憬:“不知道,我娘没同我说是谁,只道是户好人家,家底也殷实。等我嫁过去,就再也不用在家中挨我娘的骂了。”
“是吗?”兰芙倒是神色滞暗,她知晓兰瑶年纪小,不谙世事,凡事怕是猜不出好赖,若真是什么体恤的好人家怎会这般着急婚事,多等上一两年也是无妨的。
可自己与她家不睦,他们家的事她是如何也不便过问的。
但愿真是个好人家罢。
“那先恭喜你了。”
兰瑶欢愉哼起清歌,干活也越发有力,眨眼功夫便洗完了三盆衣服,回家时还招手与兰芙道别。
兰瑶走后,任银朱后脚便捧着盆走来。
兰芙掠了她一眼,也没叫声三伯母,继续低头搓着韭菜叶子,她早知晓此人两面三刀,面上装得比蜜甜,心思却比蛇还毒,因此从不与她过多纠缠。
“呦,芙娘,洗菜呢。”任银朱竟还能撞见她安然地出来洗菜,不免有些吃惊,她给赵东传过话,难道他昨夜没去兰芙家?
不过她既收了赵东的银子,后面的事她可不管了。
她佯装温慈,浅笑客套:“才下过雨,傍晚的溪水冷,可要我帮你洗两株?”
兰芙已起了身,将青葱油绿的菜叶放入簸箕中,上下掂甩沥干水渍,淡淡回绝:“不用,我洗好了。”
说罢,转身便走。
她回家切好了菜,还不见祁明昀回来,等菜下锅炒熟后,终于听见脚步声。
祁明昀放下水桶,月白衣袍沾上点点泥渍,尤为惹人注目。
“怎么去了这么久。”兰芙扒在门上探出头来,望见他身上的尘土泥垢,问了一嘴,“可是雨后路上湿滑不好走?”
祁明昀眉眼还残留着冷冽幽光,与她说话时却娓娓道来:“先前那桶水脏了,我又回去换了一桶。”
他去后院给水缸换水,兰芙将菜端上桌,正欲去帮忙时,听见花点在外头叫的急躁,她一听这叫声便知来了生人,蹭了蹭手上的油渍,匆忙跑出去。
走到院里,便见一位妇人拎着个五六岁大的孩童来势汹汹。
“孩子不懂事,大人也不懂事?这么大个人跟孩子动手,也不嫌臊得慌,我们初来乍到,也不知是何处惹到你了,竟拿孩子出气!有本事出来!”
妇人身材丰腴,面庭生疏,许是枣台村新搬来的人家,那孩童则放声大哭,满身满脸都是泥,只剩一双乌黑的眼睛在转。
“娘子,你找谁?”兰芙听得云里雾里,以为这妇人是找错了人,迟疑出言询问。
“呦……”妇人暂熄狂放,目光在她身上留恋打量。
见她系着布围裙,又从屋里出来,难不成是他媳妇?
当即眉毛一拧,喝道,“我就不信天底下有这样的事,你把你男人叫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