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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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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争不休

见他似乎不是那个意思,兰芙倒被自己荒唐的心思搅得一阵尴尬,思绪飞扬间,鞋已经穿好,她挺身跃下床榻率先跑出房门。

三根蜡烛照得满室亮堂,周遭静得只有木筷敲击碗碟的清脆之音。祁明昀望着低头吃得津津有味的女子,忽而想试探她真正的心心思:“替我揽罪责,当真不怕吗?”今日兰诚来找过他,说让他去山里躲躲,当时他便暗想:兰芙一个弱女子,当真有这般大的胆子?分明怕成那样,眼泪跟珠子似的往下流。

他若再去晚一些,恐怕她就得受一顿皮肉之苦。兰芙想到今口之事,仍心有余悸,攥着筷子的指尖紧了几分,眸子眨了眨:“怕啊。”

“那为何叫我去躲起来?”

“镇上不是有你的仇家吗?万一你露面撞上他们了”她当时都不敢去想,只能叫他先躲起来,“赵东又不是你杀的,于是我便想着,去替你顶了打人这桩事,顶多是被打几板子,可我没想到,那个胡县令竞不分青红皂白。”祁明昀望着她板起的红润脸庞,心头倏忽微微弹动。同时又嘲她有些傻,他不过随口扯的一个慌,她竞当真至今,就这般深信他不疑。

兰芙陡然起了困惑,此事本欲一早就问他的,可被他那一通胡闹,直到眼下才想起:“那个胡县令怎肯安然无恙放你回来?还有,你说的那些话是从哪里听来的?”祁明昀料定她会问此事,一早便打好了腹稿,她如今愈发好哄,他更加无需在这上面费神,“从前结交了几个在朝为官的好友,有一日与他们在酒楼吃酒时,他们恰巧说漏了嘴一些关于朝中之事,其中就有这个胡永续的前尘往事。我拿了他的把柄,他自然放我回来了。”牵扯上官员,兰芙知晓此事非同小可,眼底不减忧虑:“可我们惹了官,他来日可会寻机为难我们?”“不会,任何事都有我,我替你摆平一切。”那个胡永续,他来日定不会放过他。

兰芙仍不放心,可一对上他沉稳的神色,所有的顾虑通通都说不出口。他说他能为她摆平一切,也确实从他来到她身边起,往后的每一日,她都不像从前一个人时那般担惊受怕,处处防备了。

他总能为她做好一切。

昏昏漾漾的烛光晃入她眼中,她眼底起了一片肃然,怨怒与愤恨滚过一遍之后,化为三尺寒凉“我这没想到,竞是她与赵动串通,要来害我,她的心肠为何如此歹毒!”听闻今口匆忙报官扣罪之人就是任银朱,县衙查出凶手是那醉鬼后,还打了胡乱攀污之人二十板子。她这才全然明白,那夜为赵东通风报信的身边人,就是任银朱。若非如此,她不会无缘无故指赵东的死与他们有关,分明就是她与赵东谋划过夜闯她家之事,知道赵东曾来过她家,才怀疑赵东的死与她有关,故而听到赵家要给赏银寻凶,匆忙就去告发。

当真是心肠歹毒。

好歹是一家人,她想不明白,任银朱为何就要这般害她。

祁明昀眸如深潭,幽光涌动。

胡永续照了他的话做,二十板子下去,那个女人只会生不如死,日后不可能站的起来。

她既三番五次找死,那他便成全她。

“我在你身边,以后不会有人欺负你。"他静静端详眼前女子因心寒而娴静的脸。

她可真是单纯蒙昧,不曾见过这世间的人心险恶,这点九牛一毛便令她深深惧怕。而他这个去过地狱火海,靠舐鲜血活命的厉鬼,早就见识过各种各样的人心。他如今觉得,她该完全属于他。

他若不护着她,她怕早连骨头都被人啃了。此时纯澈浪漫的兰芙,不会知道面前的男子编织了一张温柔地令人沉溺,清醒后却给人致命一击的巨网,他早在预谋斩断她能依靠的一切,让她只能在他面前,展现笑与泪。

她春心懵懂,心思单纯,只会觉得眼前这个踏实可靠的男子,是她的如意郎君。

就如此刻,她的心在经历霜寒侵蚀后,撞上了一方温热的归所,涩然一笑,心旌荡漾“谢谢你。”温柔舒适的沼泽深不可测,她在不断往下陷,却浑然不觉,丝毫不知。

霜降过后,眨眼便要立冬了,日子有条不紊地过着,这日一早,村里惊出了大事。

却道崔家在镇上卖酒,家底算得上殷实,可崔裕是个不老实的,她媳妇年氏早发现他不对劲,打听到他前些日子在首饰铺打了对银耳坠,问他送给了何人,他唯唯诺诺,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年氏性子豪爽泼辣,当即便喊来娘家五个兄弟将人打了个半死,崔裕在逼问之下才说出他与任银朱的那点龌龊事。

年氏早看那个狐狸精不爽,也听过村里传的她与自家男人的风言风语,立马就拎着崔裕去找那淫.妇对峙。任银朱被打了二十板子,这些日子一直在养伤,伤口却不见好转,只能趴在床上度日,这下被年氏拽着头发骂,疼得连声都呼不出来。

她偷男人这点破事不出片刻便人尽皆知,传遍了村头村尾。

兰木凡平日里虽懦弱不敢言,被任银朱压地死死的,可如今出了这等丑事,还被人上门骂奸,他一张老脸挂不住,多年的积怨终于爆发,当晚便把任银朱送回了娘家。任家老娘去岁病死了,如今是兄长当家,兄嫂二人都恨毒了任银朱。

只因她当年做小姑子时,趁着有一日阿娘与哥哥不在家,使唤嫂嫂三伏天去地里割猪草,正午的毒辣烈日晒得人中暑昏倒,就这样流掉了一个孩子。

任大哥回来后拿起棍子说要打死她,可老娘疼爱这个小女儿,拼命维护,最后轻轻揭过了这桩事。如今风水轮流转,她做了丑事被夫家送回来,兄嫂不待见她,嫂嫂更是让她躺到西边的柴房,每日只送一碗粥水去。没过几日,伤口便溃烂流脓,什么也吃不下,吊着一口气只进不出。

兰奇与兰薇听说阿娘不好了,想偷偷溜去舅舅家看她。兰木凡气她心术不正,将好好的两个孩子教坏了,于是立了根粗棍在门前,扬言谁要是敢去看那个不知廉耻的妇人,便打断谁的腿。

兰芙听到任银朱的死讯时,正与祁明昀在吃午饭,是兰瑶过来提了一嘴,说三婶昨晚上去了。

她虽厌恶此人,此刻却提不起神采,心底五味杂陈,也只能暗叹一句:恶有恶报,害人终害己。饭后,祁明昀答应教她读新诗。

兰芙如今已认得不少字,一首简单的小诗都能自己先读上一两句。

她从前最渴望能识字,可人读书识字也有不同的目的,有人是想考取功名当大官,有人则是想炫耀才学看不起人,可她只是为了能认识店家账簿上记着的字,不再受他们的骗,白白让他们占便宜。

祁明昀还未开始教,她已双腿悬空坐在高竹凳上朗朗读起来: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1)

“随风……

这个字不认识,有点难。

“潜。"祁明昀道。

兰芙点点头,执起毛笔轻轻圈上这个字,又继续道:“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祁明昀教她一句,她便读的清澈响亮,明眸定在书本上,看得日不转睛。

“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

清越之声洋洋洒洒入耳,祁明昀望着将头埋在书本后聚精会神的女子,眼前泛起虚影。

这个教她认几个字便高兴成这样的女子,何为总是容易满足于低入尘埃之事。或许,等她日后见过更多,便不会再拘泥于这青山背后。

“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一首诗读完,花点在外头狂吠不已,通报有生人来。兰芙合上书,听花点叫得这般急,即刻跃下竹凳出去。院中,鬓发花白的男人捧着一沓厚重账册,被一只狗逼得不敢迈出步子。男人背微佝偻,面容敦肃,身上的衣裳料子算不上贵重,但也是寻常庄户人家穿不起的。“花点,去。"兰芙驱赶仍在狂吠的花点去一边玩,注视着眼前这位样貌生疏的男人,“老伯,请问您找谁啊?”男人眼尾咪成一条缝,翻着手中圈点朱墨的账簿,“姑娘,我姓黄,黄毅,在镇上开饭庄。一路打听许久才找到此处,此处可是兰木生家?”

兰芙与祁明昀对视,眼底游掠过一丝不解:“正是,不知您找我爹做什么?”

难道是爹从前生意上的故旧?

“你爹可在家?我这手头上有些旧账,隔了好些年头了,直至今年不做生意了才翻出来,想着把账销了,好回老家颐养天年喽。”

“我爹……兰芙断续缄默,难以开口,唇瓣缓缓喏动,“我爹过世了。”

“啊?“黄毅显然有些吃惊,扶额幽叹,“六年前,你爹与你大伯来镇上刘家做木工,常常到我开的饭庄来吃饭,我还记得他哩,他为人古道热心,和善坦率,还帮我搬过几坛子酒,卸过几车菜一”

他越说,兰芙将头垂得越深,似是想到了故去的爹娘,一团阴影紧聚在地上不动。

祁明昀冷冷打断那人的话,“你方才说销账,销什么账?″

黄毅从前与兰木生相熟,知晓他只有个女儿,眼前这男子看着分明比他女儿大,方才从屋里出来就紧挨着她女儿,莫非是他女婿?

那正好,都是他家里人。

他翻出折好褶皱的那页账簿,递到祁明昀与兰芙面前,“二位瞧好了,也正是六年前,兰家二兄弟来我店中吃了三日的饭,说是东家还没发工钱,走时便在我这赊了一笔账,一共是二百文钱,你们看,这有手印与落款,字迹你二位对对,可是没错?”

兰芙接过那本陈旧的老账册,仔细看了眼笔迹,道:“是我爹与我大伯的笔迹没错。”

他二人不识字,只勉强会写自己的名字,字迹歪歪扭扭,几笔连不成一画,她从前在族谱上看见过爹与大伯的笔迹,与这账簿上的如出一辙。

“那就无误了。“黄毅沉沉摇头,“虽说你爹命苦,早早就去了,但这账册当年白纸黑字记得清清楚楚,你二位看,这二百文钱……要不就替他结了罢。”兰芙似有不解之处,欲问些什么,但却始终未开口。祁明昀却直截了当,替她说:“你既说是当年二人共同花销,也是一同赊的账,为何却找我们一家还?”黄毅料他这女婿不好讲话,迅速翻看账簿,直到翻到一行额外墨迹,露给他们看,道:“当年是你爹前脚先走,你大伯在那家干了一下午活后才走,走时特地与店中一位伙计说了,说今口赊的账都算作你爹的,日后找他一人还便可。你们瞧这行字,当时伙计告知我,我还记了一笔,若是不好办,左右你大伯家也不远,你们二人陪我去一趟,我们一同问清楚当年这笔账,你们两家再商议,是两家各出一百文,还是你家还两百文。”

“不用了。”兰芙声色清淡,面露不虞,娴静的脸上起了几分肃然,“两百文我又不是还不起,你稍等片刻,我去屋里取钱。”

这些陈年旧账去找大伯商议,她又怎能说得出口,又要叫她如何说?有些事,只能梗在心里,却是不好直接说出口的。

黄毅走后,兰芙意兴阑珊,坐在竹凳上分明是入了神。这桩六年前的账,像块长在心里的疙瘩,挠一下便隐隐涨起来一分,虽不在意,却还是不太安分地格人皮肉。二人共同花销,大伯怎会说把账记在爹头上?“你在想什么?"祁明昀走到她身旁。

兰芙如今全身心信任他,对他毫无防备与遮掩,随口道出了心头堵塞的困惑“我在想,为何大伯当年会那般说。”她只是在想,许是那笔账年岁太久远,不知是中间人搞错了哪句话,又或许是爹当年因为何事,执意自己揽下这笔账。

祁明昀趁她低头的片刻,沉起眸子,郁色遍及。他不道是伙计记错了账,也不道是兰木生为人仗义,看似平淡之言却蓄意挑起兰芙心里那根刺“当年大舅家贫苦潦倒,许是哪里有难处呢。再说,人心隔肚,旁人心里想什么,外人又怎能知道。”

立了冬,身上衣裳越发厚了起来,兰芙喜欢漂亮之物,嫌去年那身淡粉麻布外衫素淡,便在衣摆和袖口绣了几朵花。

她的绣工是村里同龄女子中最为出色的,祁明昀教她读书识字之余,偏爱捣鼓绣一些新奇的花样玩。前两日去街上买了两块花布,一块靛青色,一块玫粉色,一早便想绣两只香囊,她与表哥一人一只,挂在身上能为厚重的棉衣增添几分色彩。

祁明昀独自坐在房中,拿起兰芙为他带回来的密信,再一次确认不曾被人拆开过,才缓缓打开。信上说,老皇帝身体江河日下,吴王的人马年关前便会攻入上京,宫中尚且年长的两位皇子已被控制,只待除掉陈照,将此人留在永州的势力连根拔起,便会有人来接他重返京城,重振墨玄司。

祁明昀看完信,取火折子点燃烛台,将蜷缩的信角覆于光焰之上,顷刻间只剩墨白飞灰。

他铺开新纸,提笔将墨玄司各处能动用的势力全部划出,又提及吴王好色淫逸,文武不通,虽占大义,但只许他功败垂成,需派人蛰伏身侧,必要时杀之。而嘉贵妃所出五皇子,仅五岁小儿,留之勿动。

他既大难不死,那么回京之时,必要叫这岌岌可危的南齐朝堂改天换日。

十二年,十二年的暗无天日,十二年的茹毛饮血,他该庆幸,他没有死在哪次毒发时。

一次次的鞭棍与利刃加身,他每每生不如死地熬过来,都是脱胎换骨。

南齐皇室不把他们当人,只待他们如卑贱低下的走狗,那他便要叫李家那些窝囊废睁大眼睛好生看着,他是如何一步一步报这血海深仇。

“表哥,快来看!"女子欢欣雀跃,清亮之声惊飞停栖在窗台上的麻雀。

他迅速用封蜡封上信,起身开门。

至于那个只知绣花识字的愚昧女子,就算日后她得知了他的身份,不管她愿不愿,不论用何种方法,他都会带她走。

他想编织一方无形牢笼,将她困锁其间,她想听多少甜言蜜语他都可以喂给她,只要她像如今这般听话乖顺。“好看吗,给你的。”

兰芙一见他出来,小心翼翼拎起一只只有拳头大小的靛青色香囊给他瞧。

香囊精致繁琐,翠竹花纹清冷淡雅,别致脱俗,底部挂着一团流苏穗子。用的不过是寻常粗麻线,可在她手上穿花纳锦后,便栩栩如生,活灵活现,走远了瞧,与那些富家子弟身上挂的奢贵物件并无二样。

原来她埋头躲着绣了几口,还藏着掖着不肯给他看,竞是在绣这玩意。

他接过看了又看,收拢在掌心中,暗嗤道:还算看得过去。

“好看,谢谢阿芙。”

兰芙眉眼一弯,两颗笑涡深嵌在面颊,又拎起一只玫粉色香囊,粉色的这只绣了几朵含苞待放的芙蓉花,花苞明艳玲珑,娇嫩可爱,“这只是我的,你的那只不许弄丢了,比我这个还要绣得久呢。”

祁明昀眼底噙着戏谑,明知故问:“与你手上的这只可是一对?我听闻,只有夫妻才会佩戴成双入对的挂件。”他喜爱至极看那张灵动明艳的脸染上绯红,只在他一人面前,展露给他看。

兰芙被他说的羞臊垂头,一把夺回香囊,“你不要就罢了,我也可以给旁人,说不定还能赚到银子。”房中顿时沉默,隐匿的静浪掀起如镜波澜。祁明昀紧紧盯着她那张薄粉翻涌的脸,周遭倏然立起铜墙铁壁,浓沉的目光将她吞噬侵压:“你想给旁人?旁人会亲你、会抱你、会与你在人前缠绵吗?”她居然敢在他面前提旁人。

“你再说这些,我不理你了!”兰芙被他盯得有些后背生凉,不自觉往窗口退了一步。

她一向温柔端方的表哥好像变了一副模样。她在他脸上看到了从未有过的眼神,如剜人肌骨的利刃般阴冷幽深,匆匆一眼,好似浑身都浸在寒潭中。他那番话,也不似从前戏弄调侃的语态,而是带着陌生的凛冽与莫名的震慑。

她非但没有如往常般耳根生烫,反而从脚底攀上一股寒凉。

祁明昀望见她握着锦囊的手在抖,察觉自己方才疏忽了揉饰那层会令她畏惧的神情,眯眸不过须臾,睁眼时面容又披上了往口的柔意,缓缓朝她招手,露齿轻唤:“来,阿芙,过来。”

兰芙与他对视,只见他黑眸中沉锐的犀利烟消云散,满是疏朗温和。

为何,他会有方才那副眼神,是她看错了吗?“过来,阿芙。"祁明昀仍在唤她。

他当然可以粗暴地将她拽过来,可他压住浑身的躁怒,愿意再等她走向他。如今外界局势明朗,他无需再东躲西藏,一如从前那般委身讨好她。

若她如往常那样乖觉,他仍可以扮成她喜欢的样子,与她延续这段虚假情缘。可若她无动于衷,不肯站到他身旁,他便真会狠狠扯过她,不容她丝毫反抗。就在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神态在他眼中推挤碰撞,一触即发时,兰芙走到他身旁,把锦囊塞回他手中。她驱散开脑海中的困惑与震栗,觉得定是自己看错了,表哥绝不可能有那般陌生且骇人的眼神。“你收好了,掉了就没有了。”

祁明昀揽过她窄细的腰.肢,温柔磁厚的声音洒在她耳畔,“对不起阿芙,方才你说要将东西送与旁人,我怕你会离我而去。”

青天白日这般搂搂抱抱实在不妥,兰芙本想推开他,可越推揉却被他扣得越紧。

她听着他的话,心头软成一片,索性就由他这样抱着,深深凝望他,酸涩开口“我哪里说要离你而去?我同你一样孤身一人,直到你出现,我才活得快意了一些,无需每日都担惊受怕。我不会离开你的,就同你所说,你若回不了京,我们就在这白头到老。”

“若是我要回京,你会跟我回去吗?"祁明昀再次问她。兰芙踮起脚搂着他的脖子,耳语缱绻旖旎:“我跟你回去,你就要风风光光娶我,一辈子只能对我一人好。”“那是自然。”

祁明昀满口答应,急不可耐地吻上眼前饱满红润的唇。午后,云景秋光,水绿山阴。

兰芙拿出书往桌上一摆,指尖点指一首长诗,信誓旦旦道“我想学这首!”

祁明昀略微睨了眼,嘴角浅哂,暗道:字都认不全,还想学这么长的诗。

“为何想先学这首长的?”

“因为……”兰芙垂着脑袋在诗句中逡巡,突然指着一句,看的极为认真,磕磕绊绊读出声,“你看!芙蓉……泣露…香兰笑,这里面居然有我的名字!”

她曾无意间翻到过这首诗,一眼便在几行陌生的字中认出自己的名字,为此把这些一知半解的字句翻来覆去认了好久,才算能变扭断续地读出一句来。

她偏头望着祁明昀,眉眼宛若月牙,眸中明芒泄流而出,率真得令人恍然一怔。

祁明昀眸光顿滞,从小到大,他的身旁都是同他一样只知舔舐刀刃鲜血的恶鬼,他不知这世上为何就有仅仅因为认得几个字便能开心成这副模样的人。

愚昧无知,荒唐得可笑。

可他竞答应了她,“好,那今日就学这首。”树染秋色,山披落晖,日影从东墙爬上西墙。兰芙打了个哈欠,这首诗复杂繁琐,都是她不认识的字,太阳都落山了,才能勉勉强强通读一遍。“收工啦,多谢先生教诲。“她学着书塾里的那些学子,装模作样地给祁明昀鞠了一躬。

明眸皓齿映在昏黄烛光下尤为娇韵生动。

祁明昀乌眸一沉,“学子为感谢先生教诲,多给先生送礼,你当如何谢我?”

兰芙绕到他身后,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脸上轻啄一口:“我的束修。”

单薄衣襟微开,她身上那股熟悉的、令人沉溺的馨香又在他身旁擦.蹭。他耐不住暗火撩动,抱着她密密麻麻地亲起来。

这么多口的亲密也只是饮鸩止渴,生生不息的野火一经风吹香添,便烧的更甚。他想听她在他耳边细细哭.吟,想得狂热,想得发……

兰芙难掩羞涩,回应他时总是生疏青涩,有一搭没一搭。

他会亲她的眉眼、耳廓、嘴唇……她招架不住如洪水猛.兽般的索取,情.潮带来的颤.栗使她暗暗害怕,触碰到她未知的界限时,她便会挣扎抗拒。

但她十七岁了,也并非不谙人事的女儿家,既然二人情投意合,她往后便会试着敞开束缚。

最后由他胡闹完,身上软成一滩水,掌心麻热难耐,握紧时竟细微打哆嗦。她始料未及,她不让他弄,他竟想出这种羞人的法子,哄着她替他……

缓了片刻,正打算去洗菜烧饭,兰瑶与兰诚竞这时候来了。

兰芙心虚得紧,怕被他们瞧出脸上的红热,是以躲在暗处,偏着身子问他们“怎么了,你们可曾吃过饭了?”兰瑶眉头紧锁,急出了哭腔:“祖母上石阶时跌了一跤,怕是、怕是不好了,叫我们四家都赶过去呢,说是要分遗产,你们也快些过去!”

兰父兰母不肯跟儿女闹腾,就想图个清静,四个儿子分家出去了后,二老这些年一直住在家中老宅。老宅是一座窄小的瓦房,除柴房之外,便只有两间简陋空房,因入了冬,连日下雨,陡峭的石阶上爬满了湿滑的青苔。

何氏年事已高,进屋时不慎踩上青苔滑了一跤,当时便摔得昏厥迷糊,喂了药醒来也不大认得人,得了一会儿清醒,便让老爷子将一大家子都喊来。

兰芙与祁明昀赶到时,老宅灯火通明,一进屋,一大家子都来了,全都挤在老娘床前抽噎。

何氏目光涣散,眼睛微咪成缝,双颊内凹,全凭一口气吊着。

祁明昀默默站在人群后不出声。

“祖母!"兰芙蹲在老人身前,握住老人勉强撑起的手,眼泪啪嗒滴在床榻上。

她还记得幼时跑来老宅玩,祖母会给她扎头发,还能得一块糕点吃。岁月一晃而过,当年精神霎铄的老人如今只能孤苦地躺在床上,眼角缓缓流出清泪。崔彩云抹了把眼泪,将兰芙挤到一旁,殷勤伏到何氏耳畔:“娘,这下人都来齐了,您要吩咐什么就尽管说罢。”听到娘摔了一跤,他们家是第一个赶来的,巴巴地守在榻前寸步不离,就怕娘要交代遗嘱,谁知娘还硬要撑到兰芙那丫头来才肯开口,难道她一个要嫁出去的孤女,娘还打算留田地给她不成?

何氏甩开崔彩云的手,招来几个孩子坐在身前,看着几个孩子哭得抽抽搭搭,不知是哪来的力气,强撑起身子坐起来,精神也好了许多,安慰孩子们别哭。崔彩云本来叮嘱兰瑶带着弟弟坐在祖母身前,谁知这死丫头光顾着哭了,被挤到了床尾,连话都说不上一句。她悻悻别过身子,恨铁不成钢。

何氏拉着兰芙的手,说一句话便要断续喘息,“芙娘,你爹去镇上做工,可曾回来了没有?”兰芙一听便知祖母怕是糊涂了,心宛如被揉成一团,酸涩难耐,紧紧握着老人皱黄的手,热泪滚落鼻梁:“爹派人传话,说是明早就回来了。”

何氏点点头,哀叹一声,混浊的嗓音穿过人群:“老头子,去把我那个箱子找出来。”

孙儿孙女们还在哭,大人们却心眼一动,脸色更显悲恸,脚步却悄然移到床前。

何氏接过箱子,用钥匙开了锁,只取出一沓纸物,又放了一沓回去,重新将钥匙交到弓着背的年迈丈夫手上。“知道你们都是惦记我这些东西,今儿也到时候该取些出来了,免得我到了下面,你们还要说我老婆子薄情,不体恤你们。”

兰木华忧道:“娘,东西哪有人重要,我们兄弟几个,就盼着您二老好好的。”

田莲香却没说话。

“好了。“何氏似乎没这个耐心听,直接打断他,“我今日取一半出来分了与你们,还有一半留在你们爹手中。我知道你们的性子,若是全拿出来,只怕我走后老头子不好过。”

众人被这番话戳中心窝子,纷纷拭泪掩饰尴尬。何氏先取出一张田契,交到兰木凡手上,“老三,你媳妇如今去了,家里只剩你一个大男人与两个孩子,这是当初我嫁妆里的一块田,就在村东畈上,如今给了你们家,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罢。”

这块田可是好地方,其余人掐红了手,视线就没离开过那张田契。兰木凡几番推脱,最终掩泪接过,而后拉着兰奇与兰薇兄妹俩跪在床前痛哭。

兰芙一眼都未曾看那些东西,依然握着祖母的手,垂着头跪在她身旁。

她什么都不要,只奢望祖母能平安度过此劫。祁明昀靠着窗台,冷眼看着这些人做戏,只觉无趣得紧。

“这张东西……“何氏大喘一口气,艰难展开一张地契,“村口的一块地,就在杂物铺的旁边,将来盖房开铺子,或是卖了都是做得的。”

众人双眼放光般盯着这张地契,村口那块地四通八达,宽敞平坦,平日里人来人往,比畈上那块田好多了。田莲香沉眼,死死扯着衣角。

丈夫腿脚不便做不了重活,儿子又是个命苦的,先天有疾,将来娶媳妇更是难办,早年为了救头一个孩子的命,几乎是倾家荡产。这四兄弟,就数她家日子过得最艰难,娘这会儿再怎么说也不能如此偏心,村口那块地非她家莫属。

何氏才刚展开地契,崔彩云伸手便夺过,“娘,您儿子是个没本事的,这大半年都找不到正经活干,我们家那间屋子,家徒四壁,千疮百孔,夜里睡觉都漏风漏雨。我家这两个又还小,都是张嘴就会吃的,比不上诚哥儿他们能帮家里干活。这块地,您老就留给我们家盖新房罢,那老房子实在是住不得人了啊。”

“拿过来。"何氏知道她的德行,扬起手要回。崔彩云无动于衷,何氏厉声呵斥:“拿过来!我还没死呢!”

“赶紧还给娘,娘自有定夺。"兰木严揪过她,生怕到手的东西被这蠢婆娘搞砸了。

崔彩云不情愿地扔下,田莲香表面沉痛,内心心却暗喜。“来,芙娘。“何氏抚过兰芙的头顶。

兰芙还以为祖母是要同她说话,吸着鼻子站起身坐到塌上。

下一刻,一张纸便塞到她手上。

她双眸微睁,急忙松手,摇头时垂泪纷纷:“祖母,我不要,我不要。”

从进屋开始便一言不发的田莲香被当头浇下一盆冷水,终于是捱不住,“娘,芙娘一个女儿家,她要这地有什么用。”

此话一出,兰芙怔住,满眼诧然地望着田莲香,顾不上祖母又将东西塞回她手中。

田莲香却不曾发觉兰芙这道目光,犹豫许久,从喉中呛出涩哑的一句:“娘,她终归是要嫁人的,您还不如……多疼疼旁人。”

“你说这些做什么!”兰木华恨不得捂她的嘴。“娘不疼你,宁愿去疼一个外人,也不疼我们家!"田莲香急红了眼,心中委屈至极,一番话无所遮拦便当着全家人的面说出来。

兰芙只觉有一双手在掐她的喉咙,窒息得发不出声,身上的皮肉被人撕下一半,再浇上一盆冷水,痛过之后,冻得她满心俱寒。

原来在所有人眼中,她都是外人。

兰木华眼看气氛僵凝,拉着田莲香走出房中。兰芙神出天际,直到祖母在同她说话,她才怔怔点头。何氏扬声,似乎要全屋子乃至外面的人都听到:“芙娘还没出嫁,她就还是我们家的人,你们有手有脚,能替你们的儿女挣。可她什么都没有,她没有爹也没有娘,你们也拿她当外人,这块地就是我老婆子给她的嫁妆,你们都别想打注意!你们说我偏心,人心都是肉长的,当年我摔断了手,卧床一个月,你们嫌我累赘,互相推脱,是老四他媳妇日日来给我送饭洗衣,照顾我到痊愈。这块地我就是要给芙娘,我看谁敢有意见?!”

兰芙捏着那张纸,心却飘到了别处,心头哽着一口气,难受得咽不下去。

兰木严仍不死心,可见娘态度强硬,便也不敢再硬碰,只得软下几分声色,“娘,您要给芙娘我们不敢有意见,可她一个女儿家拿着地契又怎能保管的好,不如我们大人先替她收着,等她出嫁,再还给她。”“不可。”

一道声凉如水的话语飘出。

众人齐齐回头,只见祁明昀慢悠悠走出来,乌黑的眸子冷若寒霜,“既是外祖母留给阿芙的,那便是她的东西,她自当保管得好,无需旁人插手。”

兰芙望着他走过来,涣散的眼瞳才渐渐聚起神采。兰木严倒是忘了这小子,上前指着他,咬牙道:“这是我们家的家事,你一个外人瞎搅和什么?”崔彩云狠狠瞪他,也跟着附和:“哪有你说话的份?”祁明昀不疾不徐,声色却不容置喙:“我娘也姓兰,我自有资格说句公道话。我流落至此,蒙表妹不弃,愿施舍一方屋檐,她于我之恩,我此生难忘。今日,我应当为她争,诸位若不服,我们自可上公堂决断。”“你!"兰木严愤恨横眉,“我看你们孤男寡女,是早已龌龊到一张床上去了!还有什么可说的,你们苟且已久,你自当替她说话。”

“你住口!"兰父终于厚着脸发话,真是白生了这群没良心的白眼狼,竞为了几张地契争成这个样子,不惜一家人大打出手,大放厥词。

心怀鬼胎的众人被兰父一震,再也不敢说一个字。“我确实心悦阿芙表妹,却也容不得二舅这般诋毁。”祁明昀已是极力压抑内心沁出的暴怒,若非兰芙在场,他怕是会直接掐断这些人的脖子。

何氏经他们这么一闹,岌岌可危的意念被源源不断的心寒覆盖,耷拉着眼皮虚弱喘息,竭力唤来祁明昀。祁明昀挨着兰芙坐下,神色淡淡,瞧不出一丝变化。“我这一生,对不起你娘啊,当初,我不该骂她,一生的母女情分是被我生生给斩断的。"何氏哀呼泣泪,“等我见到了她,我亲自跟她道歉,叫她、叫她别再离开我了。”祁明昀眼底波澜不惊,他不知这人间的虚情假意到头来是要感动谁。

“你说你心悦芙娘,可是真言?"何氏也看出了一些首尾,却还是想亲口问他。

“绝无虚言。”

何氏点头,欣慰一笑:“芙娘可怜,你以后要好好待她。”

随后,她拿出另外两样东西留给其他两个儿子,最后牵起兰芙的手,叮嘱她,“这东西,好好保管。”兰芙含泪点头,话音沉毅而坚决:“祖母,您给我,我就会好好保管。”

夜已尽,残灯枯,新日升起,又一日开始了。葬礼这几日,全家人披麻戴孝,唢呐长鸣。兰芙这三日都不曾进什么吃食,兀自跪在灵前烧纸,出殡途中,她浑身虚脱无力,魂不守舍,是祁明昀牵着她走了一路。

田莲香也意识到那日冲动之下说的话甚为难听,想过去跟兰芙道歉又拉不下面子,加之在灵前说这些不合时宜,硬生生将话憋回腹中。

葬仪期间,除祁明昀之外,兰芙不曾与其他人说一句话,把心中的委屈全哭了出来,双眼肿了几日都消不下去。在老宅连轴转了十来日,总算办完后事,众人一哄而散,因死了人才热闹几日的老宅又恢复往日的僻静。晚上,兰芙吃不下饭,坐着任由祁明昀用冷巾替她敷红肿的眼皮。

男子月白的衣摆在她眼前晃出一道道缱绻的掠影,她耳中如堵了一层锋石,连蜡烛燃烧的滋啦声响也听不见,却能听见他轻缓绵延的呼吸声。

所有人都拿她当外人,唯有他寸步不离守在她身侧。他指尖带起的细密舒适感覆盖在她眼皮上,这真实又令人贪恋的触感,让她觉得,还是有人在乎她的。“表哥,我心里难受…”兰芙抱着他哭,宛如抓住了最后一方立在她身旁的磐石,越抓越紧,不肯放手。祁明昀不知她为何把缥缈的感情看得这般重,不过区区两句话,当真就有这般伤心?

怀中的女子哭得胸膛急促起伏,细软的哭腔像猫儿在娇吟,她身上滚烫红热,全是哭出的汗。

女子紧紧搂住他,因啜泣而喘出的热气尽数洒在他耳窝。

他的大掌覆上她柔软的腰背,不是企图安慰她,而是想满足心间虚痒难耐的渴求。

兰芙却以为得到了安慰,肆意趴在他肩头哭喘。他抱着兰芙去了房中,躺在枕上,盖着被子,她还在哭。

“别哭了,我在。“话语格外沙哑,他生硬堵回以意念压制的呼之欲出的困兽,知道此时不能做这种事。手掌轻抚她侧身拱起的背,哄着她睡去,拍了少顷,哽咽的躯体再也承受不住疲累的攻击,沉沉睡了过去。等到她面容恬静,呼吸绵长,祁明昀迫不及待亲上她薄红的眼睑,吻上方才在他耳边嘤嘤哭泣的唇,解开几粒盘扣,轻车熟路,像是寻到指引般,一路向下……动作极轻,不敢惊醒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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