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愈症
第57章难愈症
子夜幽暗沉配,三两孤鸿掠翅而过。
坍塌的残垣间,焦烟尘土肆虐滚覆,天边橘红终被黑暗吞没,断壁废墟中铺满魑魅般的墨影。
一处僻静奢华的府邸内灯影如豆,一行婢女捧着几盆污浊血水,掀了帘子交接而出。
榻上之人陷入昏迷,却时而蹙眉沉喃,时而蜷曲哭吟,褪下焦黑衣裳,梳整散落发髻,身躯经温水反复擦洗,才露出一张苍白恬静的脸。
几位太医佝偻身躯,围在床帏前焦头烂额,人人都盼着这位娘子命不该绝,此番能平安无虞度过此劫,否则他们这些人怕是通通都活不成。
祁明昀静坐在房内,眉头紧锁,心神混沌,黑瞳中的冷色被寒冰封结,宛如暂时迷失方向,堵在暗室的困兽,找不到出口,便胡乱撞得缠绕交织,心乱如麻。那些老东西一个个沉着脸不敢说话,她还有几分生机,不言而喻。
一张薄唇近乎要被抿碎,指节被掐得沉脆乍响,他自认一贯难起波澜的心此时如吊了几桶水,来回摇曳,踉跄碰撞。
她不会真要死了罢?
死之一字,若映刻在旁人身上,轻微得不值一提,他从来不觉得旁人的性命能在手中掂出几两重量。而她,同那些人一样,一粒微尘,一根野草,从不肯听他一句话。为何这个字到了她身上,便如同烈火在他心底滚了一遍,令他焦灼难耐,坐立难安。
她若死了……
便会同那些人一样,皮肉尽毁,尸体腐烂,终会成为一环黄土,再也不会不听他的话,同他撂脸子,耍心眼,用她那烦死人了的哭腔凑到自己跟前。
可她若死了,他还剩什么?
他能容得了谁在他身侧,替他磨墨,伴他用膳,与他同床共枕,形影不离?似乎除了她,旁人都不行。她一次次地违抗他,她若就这样死了,难化他心头的怨恨。
他眼底倒映层层波澜,细浪逶迤,洪流磅礴,剥开每道激绽波涛,皆是她的身影在背后搅荡作祟。“阿娘,阿娘…”墨时在哭,哭得那张脸如同花猫子一般,泪光涟涟,破皱委屈,为那丝挠人心肝的抑塞添上一道火上浇油般的助力。
祁明昀耳旁鸣乱嘲晰,不胜其烦,沉声勒令:“闭嘴。”
墨时丝毫不惧他的厉声威逼,非但未住口,反而变本加厉地哭喊:“是你放的火,是你!是你想烧死我阿娘!”“谁说她会死了?"祁明昀冷眼一抬,索性拎起他的衣领将人扔出去,“来人,堵上他的嘴带下去。”任凭哭声响彻整座新院,也掀不开幽暗天幕的一丝边际。
祁明昀额角抽动,他知晓此刻头疾又犯了,可却仿若失了几分知觉,往常那摧搅心神的痛被另一种情绪束缚裹挟,在此刻压堵在他心头的无尽怅惘与躁郁面前,微弱得不值一提。
一位太医拿出帕子擦拭脸上的汗,面容稍展喜色,肩上如释重负:“禀王爷,这位…贵人如今性命已然无碍了,只是右腿受猛烈撞击,伤及腿骨,至于往后能否恢复正常行走,臣等不敢妄断。”
这位娘子伤的这般重,又在火海中捱了几个时辰,更令千疮百孔的身子雪上加霜。他本以为能保住人命,祁明昀也该心满意足,故而欣喜上前回报,可谁料卸早了担子,架在颈侧的刀仍抵在咽喉。
“我要看到她同从前那般能走会跳,身上不能留下一丝烧伤的疤痕。"祁明昀沉下钧令。
照她的性子,她若是醒来后看到自己身上的丑陋疤痕,又得知往后腿走不了路,定要寻死觅活地哭闹。太医苍白的鬓角溢出涔涔冷汗,眼底满是惊状与难色。祁明昀不给他们留退路,要他们拼尽全力去治,若治不好,便只有死路一条。
“不管用多贵的药材,我都能寻得到,我要人完完整整,安然无恙地站在我眼前,若是做不到,你们便准备拿人头来谢罪。”
房内即刻稀稀拉拉跪了一大片:“臣等定当竭尽全力。”
兰芙这一躺,整整躺了七日,祁明昀这七日暂搁政务,每日都坐在她床沿痴痴望她。
她这张脸本就算不上是倾城之姿,那分令人移不开目光的娇韵与灵动全然归功于她那股散着愚昧的跳脱劲。而如今,她一动不动地躺在这,面色苍白无神,眉眼间缠绕憔悴病气,容貌实在算不上有多好看。
可他盯着她的面容,在心底描摹千遍万遍,就是此时这张颓恹如死水般的面庞,死死勾住他的心神。他靠近她沉眠的脸,令薄冷清幽的嗓音洒入她耳畔:“我本是说你这条腿断了才是最好,省的你日后枉费心思,自作聪明。可一想到你若变成一个不能下地的废人,我还养着你做什么?往后是躺着还是站着,全看你自己的造化,早些醒,便能多一分站着的机会。”
一众太医耗尽心血,才用最难得的药物疏通了她浑身的经脉,而她身上的陈年积症更是被通通知晓。他们只得尽数禀了祁明昀,生怕他想一出是一出,不知何时便会怪罪他们隐瞒不报,要了他们的命。加之他们这几日应了祁明昀的令在府上吃住,日夜医治,察言观色间猜出摄政王同这位重伤女子关系匪浅,本是三缄其口,讳莫如深的病情,也皆开口如实道来。祁明昀是知晓兰芙身子娇弱的,太医果然也说她本身体弱,能怀上一胎已是极大不易,因生产时血崩,伤及本元,往后再难有孕。
也正因为体弱,是以镇不住那等猛烈的药,最多只能用上一剂疏通经脉,可人若是仍处于昏迷不醒之态,再好的药材用在身上也只会是事倍功半。
她若不能在药效消退前醒过来,那条腿怕是不能恢复如初。
如今,一切都已尽力,只待她醒过来。
新院庭前的桂树枝繁叶茂,今夜皓月当空,清辉洒满空庭,桂子的淡雅清香扣开窗棂,飘散进房中,溜进沉眠之人的鼻中。
许是月桂清香扰得兰芙做了个梦,梦中是一年深秋,金风玉露,层林尽染。
枣台村家家户户院中都种着桂树,似是她坐在竹凳上脚尖都沾不了地的年纪。
她偷藏了一盘阿娘做的糕点,坐在院中的桂树下埋头吃起来,脚尖悬空,一下接一下地轻晃,头上扎着一截桃粉色头绳,淡黄的桂花纷扬落了满头。
阿娘不知何时跑到了她身后,将偷吃的她一把抱起,“好啊!吃了几块?快说!”
瓷盘空空如也,她环住阿娘的脖子揉蹭撒娇,圆润的乌眸仿若两颗葡萄,白嫩脸蛋上分明沾着点心心屑,却还道:“阿娘,我又没偷吃。”
“那这盘子怎么是空的?”
她心心虚地搓擦黏腻的手心,将脸一偏,稚声稚气说着纯澈天真的童言:“是被小狗吃了。”
“我看你就是小狗!被你这只小狗吃了!”那时落日熔金,秋蝉起伏,村口的破旧老水车还在不停地转,连绵青山被红日镀上一层橘红的光。阿娘抱着她穿过金黄麦浪簇簇摇曳的田埂,来到犬声起伏的山路上。
“阿娘,我们去哪?"她一截白臂缠着阿娘,乖巧问道。“今日是中秋节,阿娘做了许多好吃的,我们去喊你爹爹回来吃饭。″
母女二人在热闹山路间徜徉,暮色昏沉,飒爽晚风拂开人的衣襟,倦鸟成群栖林,赶路的牛车仍不知疲倦地转着车牯辘。
雁背斜阳,男子从道路另一侧走来,三人谈笑而归,渐渐化为豆影。
“爹爹……阿娘…“兰芙哭湿了眼眶,身躯终于浅动,紧皱的淡唇微微开阖,咸涩的泪水从鼻梁滑到嘴角。此时已是后半夜,祁明昀坐在她榻旁的一张长椅上,手肘搭在木扶手上,偏头浅眠不及半刻钟,被一道模糊的呢喃声扰醒。
恍然睁眼,便见她眉心蹙成一团,苍白的面色添上一道涌动的波澜,双手握成拳心,不住地捏紧揉搓,似乎在抓一丝如何也抓不住的虚幻之物。
他尝试唤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深沉之音直接惊破她梦中残余的遐想,划开秋景背后的幕布,将她带回真实世间。
兰芙眼睁得极慢,先是泛着细小青红血丝的眼皮缓缓抽动,再是浓密的眼睫颤动轻抖,最后才掀开令她与天光隔了许久的屏障。
全然睁开眼时,与祁明昀的视线碰撞交融。望见他的脸,她四面惊乍缠身,张口急呼,下半身微扯,右腿便传来敲骨般的痛,浇熄下去的痛意又徐徐攀升。她似乎又回到那方被火焰炙烤的牢笼中,拖着鲜血淋淋的身躯,在粗粝沙石间爬行。
祁明昀不知何时已坐到她床边,沉暗无波的瞳孔中惊起翻涌的涟漪,话音沙哑“醒了?”
兰芙病容虚弱,眸光暗淡,垂泪呢喃:“你想烧死我…”她如今可以断定,他是真的会杀了她。
她本以为他对她的强迫禁锢,折磨羞辱,皆起于往日的那断孽缘,她惧他,却总也被这段孽缘牵绊,认为他不会杀她。
而如今他的脸带起咆哮火光映入她眼帘,她满目疮痍,所有的鲜活都被烧灼焚化。
他真的会杀了她。
祁明昀觉得她那双清列的眸子里除了清浅的泪,就再没有旁的东西,昏迷时在哭,醒来睁开眼还是哭。他若真想烧死她,她如今都只剩一把灰了。他本想,她既胆小怕死,他索性就拿这个字胁迫她,让她再也不敢逃,一番诸如“你命大,一把火竞没烧死你”“下次再跑,我就将你绑起来点火"之类的狠话呼之欲出,却被她委屈的哭腔撞得溃不成军。
说出口,不知怎的就成了“别再哭了,你不是躺在这吗?”
兰芙顺着疼痛拨动右腿,却发现右腿除了疼,虚软无力,她费劲灌起的力道被生狠截断,化作加剧腿骨疼痛的外力。
“我的腿……我还能走路吗?”
祁明昀知晓她屏退众人进了书阁时便摸透了她当时的心思,手无缚鸡之力的愚昧女子,竞妄想越墙而走。“你自讨苦吃,怪得了谁?"他并未如实告知她的病情,言语反而愈发凉薄,企图惩戒她自作聪明的心思,“走不了路也好,就躺在这,至少不会再乱跑,不是吗?”“我不要!"兰芙胡乱掀被,激烈的翻动挣扎使得被衾溜到床下,喉中如哽了一团硬石,泪珠便似汪洋般涌出,“我不能走路了,我不能走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