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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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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寄时立在稍显陈旧的木窗前,透过合欢树的枝丫向东远望。日头将树影由短拉到长,偶有万物窃窃私语,吵闹后便又是长久的寂静。

落日余晖洒在窗柩,照亮沈寄时苍白如雪的指尖。灼热的疼痛在指尖蔓延,他却动也未动。

灼烧疼痛仿佛将他带回了冀州,兵戈之声响彻耳畔,出生入死的兄弟在身边一个个倒下。脚下泥土被鲜血染成了紫色,风萧萧后,是长久地静默。

大梁数十年风雨飘摇,今后可能不止有一个沈家,可沈家却只剩下一个沈萤。

眸中不知不觉间蒙上一层血色,身后木门转动,少女轻盈的脚步声响起。沈寄时死死抓在窗沿的手蓦地一松,眼中戾气如潮水般褪去。

桥妧枝推门而入时,头上的帷帽早就已经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她未曾留意立在窗边的沈寄,快步走到桌案前,半趴半跪地去掏书案下成堆的锦盒。

黄昏的日光总是带着几分朦胧,少女眉目舒展,像一只黄昏大雨后羽毛干爽的云雀,迫切又愉悦。

自从蜀州重新回长安之后,她极少有这样情绪外斜的时候。

沈寄时不动声色将晒伤的手藏进袖中,低声笑了起来。他笑起来声音带着些沙哑,却又不显沉闷,犹如穿云箭入耳。

桥妧枝动作一顿,缓缓抬头,眼中带了些疑惑。

“女郎在找什么?”

这句话提醒了桥妧枝,她连忙弯腰,打开压在最下面的锦盒,将里面的东西攥紧手心。

“找到了!”她舒了口气,眉眼间带了不可名状的喜悦。

手掌摊开,掌心处赫然是一个水墨青的和田玉剑穗。

蜀人擅编织,桥妧枝手又巧,在蜀州的那些年喜欢上了编缨穗。最开始的时候她编的慢,即便手指磨出了血泡,还是对此乐此不疲,后面越来越熟练,样式也就多了起来。

蜀州六年,沈寄时的配剑隔三差五就会换个漂亮缨穗。彼时心高气傲的少年将军每次去武场都要被一众人调侃,说沈小将军是个花孔雀。

说的多了,沈寄时就有些不大乐意了,好几次想要偷偷摘下。

少女得知后愤愤不平,一边给止危枪系上新打出来的络子一边嘟哝:“什么花孔雀不花孔雀的,我看那些人才是花孔雀。”

少年摸了摸鼻子,见她不乐意,将想说的话都咽了下去,乖乖等她系好,又答应给她带回南街的冰荔枝,随后长枪一挑,挥挥手纵马而去。

蜀州六年,桥妧枝打出来的缨穗数都数不过来。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编这些东西了呢?

沈寄时有些记不大清了,只依稀记得大概是在承平二十五年的冬日,长安漫天飞雪,他们第一次争执到面红耳赤。少女双目通红站在雪地里,看着远去。

此后经年,他们仿佛陷入了争执的循环,一边争吵一边被时光裹挟着向前走,最后停留在他出征那日。

自此,长路漫漫。

桥妧枝低头解开缠绕成一团的水墨青剑穗,松了口气:“还好还在,不然就算想再编一个也来不及了。”

那剑穗似在盒子中放了很久,即使重新打理过依旧有些跑线,桥妧用尖尖的牙齿将线咬断,再抬头时,骤然对上沈寄时的眸子,不由得一怔。

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来了。

桥妧枝轻轻蹙眉,只觉得实在是奇怪。

沈寄时心中微动,“女郎很高兴。”

是很高兴的。

桥妧枝不知该从何说起,只能重重点头,眉眼一弯,与他分享:“沈郎君,我要找的人找到了。”

“谁?”沈寄时还未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下意识靠近她几分。

两人距离不足一尺,少女发丝随风而动,皂角香气在四周充盈,沈寄时舒服地眯了眯眼。

桥妧枝莞尔:“是沈寄时。”

“那个与你同名同姓的,却让我找了很久的,沈寄时。”

沈寄时一怔,唇角笑意顿僵。

-

都说一场秋雨一场寒,往年这个时候,夜间的风都已经染上了凉意,偏偏今年,兴许是一直干旱的原因,夜间竟还是如盛夏一般燥热。

桥妧枝迫不及待要趁着夜色去沈府,于是刚过亥时,她便攀上墙边梯子,准备翻墙而出。

夜间燥热,她爬到高处,看向坐在墙头的沈郎君,轻轻呼出一口热气。

倒像是小雀儿吐气。

沈寄时扫了她一眼,心不在焉地移开目光。

“沈郎君。”桥妧枝敏锐地察觉出他兴致不高,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兴宁坊很安全,我走过很多遍,沈府也有人接应我,郎君不必相送。”

她并未害怕夜路,只觉得这沈郎君当真是热心肠。

热心肠的沈郎君淡淡嗯了一声,目光却带了些暗沉,直勾勾落在她身后。

桥妧枝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到身后情景,眼皮不可抑制地抖了抖。

月色清冷,照的屋檐一片惨白,她身后不远处立着一个脸色青白的年轻女子,月光下,女子身侧并没有影子。

见她回头,女鬼惨然一笑,缓缓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桥妧枝没有出声,掌心却出了一层冷汗。直到现在,她才对自己能见到鬼这件事有了实感,是她大意了。

“如今尚在七月。”沈寄时下了墙头,立在墙外看她,“长安街道游魂不在少数,女郎还是快些下来吧。”

桥妧枝薄唇微抿,道了句多谢,缓缓爬下梯子。

亥时已过大半,兴宁坊内漆黑一片,达官显贵府邸高墙林立,遮住了穹顶月光。

桥妧枝顺着墙根往前走,路过桥府大门时,看到紧闭的朱红色大门与光影黯淡的灯笼。

她收回目光,向前看去,却见漆黑长街上依稀有行人游荡。

起初桥妧枝并不在意,直到后来,她发现那些“人”路过她时都会下意识停顿一下,随后又逃也似的离开。

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深更半夜,路上的那些“行人”兴许都不是人。

桥妧枝呼吸重了几分,尽量避开那些游魂的目光。

今夜格外寂静,她们并肩而行,一路未曾说话,直到沈寄时听到了她稍显急促的呼吸声。

他低头,看到她变得有些苍白的脸色。她向来擅于伪装,明明害怕,却能装作面无表情。

“女郎。”他突然出声。

桥妧枝被吓得打了个激灵,猛地抬头,眼中带了些没来得及藏起来的慌乱。

“沈...沈郎君。”她磕绊了一下,有些尴尬。

沈寄时慢悠悠收回目光,“女郎要等的人,当真回来了吗?”

“嗯!”桥妧枝重重点头,一时之间忘了害怕,“沈萤说,她是在中元节那日,在沈家后院见到他的。”

沈寄时微微眯眼,“中元节鬼门大开,百鬼夜行,女郎怎么确定是那个人?”

“他带着我送给他的剑穗!”

“只有一个剑穗?”沈寄时轻哼一声,“若真是他,那女郎辛苦寻他,他为何不归?”

桥妧枝薄唇微张,良久才轻声道:“因为他还在生气。”

沈寄时拧眉,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桥妧枝看向远方,没再继续说下去。

她们不过相识几日,实在没有必要说太多。

她们又陷入了沉默,不知过了多久,沈寄时突然笃定道:“不论发生了什么,倘若是那人在乎女郎,定然不会真的与女郎生气。”

桥妧枝轻轻点了点头,没有出声,显然没有放在心上。

她们到沈府时,正赶上子时的更声响起,沈府门前的白灯笼轻轻摇晃,照亮门前的长阶。

沈萤立在门前张望,一见到桥妧枝的身影,连忙上前,拉着人往里走。

沈府很大,从前堂至后院,廊亭水榭,草木葳蕤。子时的更声刚过,偌大的庭院寂静无声,只有两个少女稍显急促的呼吸声伴着仓促的脚步声响彻四周。

路过沈家祠堂时,大门敞开,桥妧枝脚步微顿,看到了写着沈寄时名字的牌位。

祭台上的长明灯因风飘忽不定,将上面烫金雕刻成的名字三字照的明暗变换,桥妧枝瞳孔微缩,突然有些挪不动脚步。

“小桥姐姐。”沈萤拽了拽她的袖子。

桥妧枝回神,收敛好情绪,低声道:“走吧。”

在她回头的瞬间,忽有狂风挂过,刻着沈寄托时候名字的牌位,重重摔下祭台,断成了两半。

只是风太大,距离太远,她没有听见。

沈萤停在沈寄时生前所住院落门前,犹豫片刻,没有进去。

“我在外面等你,兄长就在里面,这段时间,他每日都会来。”她顿了顿,小声说:“我想,有些话,你应当是想要单独与兄长说的。”

“多谢阿萤。”桥妧枝上前一步,缓缓推开院门。

浓郁的香火气扑面而来,未烧烬的纸钱随风飞出,萧瑟又凄凉。

熊熊燃烧的火堆旁立着一个看不清脸的人形黑影,在桥妧枝开门后缓缓回头,“卿卿。”

院门打开又合上,沈萤坐在对面的台阶上,直愣愣看着前方发呆。

沈寄时没有立即跟着桥妧枝进去,而是俯身看了她好一会儿,最后抄起折扇在她额头轻轻一敲。

沈萤吃痛,捂着额头猛地弹起,眼中透着无限茫然。

“阿...阿兄,是你吗?”

无人回应,原是夜间风萧索,吹落枯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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