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胤禵自与四哥分开后,一路快马加鞭,恨不得能飞回她身边,再不用离开分毫。等真回了府,奔至这庭院,见宛琬依旧沉睡,眼睫宁静地垂掩,不动分毫,心又不由宁静下来,挥退下人,取过丝巾小心拭去她额间沁出的薄汗,端凝着她,便觉一生再无所求。
宛琬气息稳定,应无大碍了。将她从地牢换出来的那刻,宛琬已昏了过去,脸上血痂蜿蜒,身子冰冷,呼吸声也越来越微弱,他五内如焚,不知如何才好,只死死地抱住她,恨不能将身上的热气全给了她才好。他嫌他们都赶得太慢,只得狠狠心将宛琬放下,拉起了缰绳,车被他赶得便如要飞起来一般,路两旁的树飞快地往后倒去,他紧咬钢牙,瞪着前方,汗如雨下,大声地喝打着那两匹马,几近疯狂。万幸太医说她额头是碰伤,并无大碍,只是她过度疲劳,又受了惊吓,身体虚脱才会晕厥过去,只需好好睡上一觉便可恢复。多睡一会也好,他怕她醒来见不到熟悉的人又会惊怕,他刚松了一口气,太医却又给了他更大惊喜,胤禵收回思绪,溢出丝苦笑,那样也好,宛琬听了总是高兴的,也好让她安心留下。
宛琬眼皮微微颤动。
有条柔软的丝巾轻轻地擦拭着她的脸颊,轻柔的动作让人有被小心呵护的感觉,舒适得如春风拂过般。
谁?
是谁如此细心地擦拭着她的脸颊?
宛琬迷迷糊糊,她蓦然睁开双眼,却因为不适应突如其来的光线,下意识地又闭上了双睑。她再睁开眼眸时,清晰地映入眼帘的是飘着纱质帐幔的屋宇,雕刻着大朵大朵花样的窗棂,正透着黎明晨曦的光晃入她眼中。
她不会是在做梦吧?宛琬有些不可置信的欲伸手触摸床柱,一双温暖有力的手臂扶起了她。
“胤禵,怎么是你?我这是在哪里?”宛琬瞠目结舌,“你是怎么了?是你救我出来的?”
她瞧着胤禵面色憔悴,一身上好宫绸做成的锦袍沾满了尘土,满脸难掩的疲惫。
“二哥身边最宠爱的侍女蝶衣是我这边的人,是她递出的消息,总算那些都过去了。宛琬,我让人备了些清淡的小菜,你先吃些东西吧。”胤禵一语含糊带过,瞧见宛琬面色有些苍白,眉也轻轻蹙起,似乎身上有些不适,心一紧,急问:“宛琬,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情不自禁握住她双手。
宛琬有些发窘,颊上飞红,抽出手捋了捋发,笑笑摇头道:“没有,就是有些闷,也不想吃什么,胤禵,我是不是睡了很久?你推我去外面透透气吧。”心口有些恶心,宛琬暗自好笑,竟也有她不想吃东西的时候,思及胤禛,只怕他是担忧了吧,也不知胤禵有没有告诉他一声,唉,自己如何这般没出息,还记挂着他做什么,闭上眼睛,深深吐出一口气,再吸进,再吐出,紊乱鼓动的心脏才稍稍在胸腔中镇定下来。
“好,”胤禵虽然心中仍有些担忧,但对宛琬的要求他向来依顺惯了,只得扶她至轮椅上,推她出去。
只见远处佳木茏葱,近旁藤萝掩映,其中微露羊肠小径通往外方。成百上千株凤凰花,如喷火蒸霞一般,绵延开去。桑,榆,槿,柘,各色树稚新条,随其曲折,编就两溜青篱。
“胤禵你这府里,倒还有这处好地方,瞧着人心里都舒坦。”
“只要你喜欢便好。”
宛琬想起栓婚之事,心下一沉,如今他又救了她一次,怕是跟他更说不清了,沉默片刻,轻言道:“胤禵,我要回去了,姑姑她们都很担心了。”
“只怕你就此不回去,他们都更自在些。”胤禵低低呢喃。
宛琬甩了甩头,似乎不明白他的话,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呆了一会儿--忽然倒抽了一口气,“你这话什么意思?”
“宛琬,我想了很久,四哥最后还是放手了,依你的性子必是恨死了我们两个,谁都不会跟的。二哥不见了你,自然也不会再有动静,这回,他们都还以为你是为了抗婚自己跑了,也好,从此以后你就安心在这长住吧。”胤禵眼中隐约流露着悒郁,再一次无比清晰的重复:“我什么都可依你,也决不再勉强你嫁给我,只是你不能再离开这里了,”他挑挑眉自嘲道:“所以你也无从再比较,这世上还有没有人会比我待你更好了。”
宛琬刚刚死里逃生的一腔欢喜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救了她却打的是这个主意,心中有千百个念头转过,却一个也抓不住。一时竟不知对他该怒该怨还是该恨,只直愣愣盯着他。
胤禵视若无睹地将宛琬推进屋里,让人送上食物,见她并不理睬,定定看着她,许久,一字一句道:“你可以和我怄气,不吃不喝,如果你舍得将肚子里的孩子一块饿死的话。”
宛琬闻言长长的睫毛一颤,冷冷嗤笑,“难道你不知道我已不会受妊了吗?”
胤禵稍稍一怔,随即淡淡道:“你以为我是在骗你吗?你如何就变笨了,这是瞒得过你的事吗?到底是否有孕,你耐心等两个月不就知道了。”他迟疑了下,继续说道:“我千辛万苦将你救了出来,又费劲心思让你安居于此,好好养胎,你为何就不能接受?宛琬,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抬,腿又残废了,待养下孩儿后如何谋生?再说以你的容貌,又有何能耐可杜绝他人觊觎?我知道,你自是可以吃苦,也狠得下心毁了容颜,可你怎么忍心让他的孩子三餐不济?流浪在外?你腿脚不便,屋中四处皆有小铃,拉一下,便会有人前来,我就住你附近,我怕你嫌烦,不让他们在你跟前,可你放心,这屋是府里最易防守之地,决不会再发生意外了。”
她有孩子了?她竟然有他的孩子了?宛琬心中狂喜转念又大恸, 她怒目瞪向他:“你以为这样我就会不胜感激了?”
“宛琬,我不要你感激,只要你高兴就好。”胤禵望着她,眸底平静无波,微微带着悲伤的意味。
宛琬笑得惨淡,胤禛不要她了,现在又被他软禁起来,她如还能高兴得起来真是天下奇闻了。
“是,是,我是残废,别说养活孩子,就连养活自己只怕也是不行,所以还要多谢十四阿哥如此用心良苦将我囚禁于此了。”宛琬微掀唇角,心中刺痛不已。
胤禵凝视着她,道:“我对你的用心,从未掩饰过,只可惜你从来都不肯认真的看看我。”
“你的用心究竟是爱是害,自有事实证明,用不着我再来看清楚。”
“是啊,只要事实在便好,又管他人是如何想?”他笑了笑,只怕世人更要笑他疯的不清,未过门的福晋死了,索性将外面的女子接进了府里。
宛琬不愿再去看他,撇过视线,这才注意到这间居室并非如何富丽堂皇,但四处搁置的每一细小玩意皆是她从前随意提起之物,一点一滴,都是过往的记忆。
宛琬伸袖一拂,将案上物什挥至他脚边,“我们之间‘从前种种譬如昨日已死’。”
胤禵不想挪脚闪躲,任它们粉碎在他脚边,他的心血在她的眼中如此不值一提,期待的目光在她的淡漠中碎成片片。
胤禵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神色已经恢复平静的他这才开口道:“宛琬,我知道你恨我去求皇上栓婚,也恨我将你留在这,可你自己也说‘从前种种譬如昨日已死’,过去的事就不要再计较,再伤心了。”
“你也懂什么叫伤心吗?你给我出去。”宛琬转过轮椅,冷冷背对。
胤禵欲言又止,终转身走了出去,听得背后‘乓’的一声,宛琬已将门关上。
他伫立片刻,听听里面似无动静,他无力的背靠着门坐下,低低倾诉:“宛琬,我知道你跟四哥的感情,在你心里只怕谁也比不上他,可我还是不能放你回到他身边。有句话我一直想对你说,可从前这话我不敢说,怕你生气,怕你伤心。今天都到这分上了,我一定得说,你到底知不知道四哥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你将他看得那样重,可他是不是也会把你看得那般重?有次皇阿玛为八哥和八嫂的事不高兴,四哥私下说过,大丈夫为求大业,理该牺牲儿女私情,娶妻当娶贤。他是一个无论大事、小事都求平衡的人。在宫里用膳,哪怕是再喜欢的菜,皇阿玛也从来不吃两口以上,为什么?一个欲成大事的人,就不能有特别偏好,不能有弱处让人知道。在这个家里谁没有一丝贪心,无论是说得好听为展鸿鹄之志还仅是个人私欲,可私下总是想的,但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放弃,再不去和他们争。真的,宛琬,没有一丝一毫的怨言,没有一点一滴的委屈,我知道这时候我不该说这话,我也不求你接受我,只求你能安心留在这里,把孩子养下来,我决不会再让你受到他们一丝一毫的伤害了......”
他总觉得宛琬并不适合四哥,才会执意去皇阿玛那讨了她,可当她那般冰冷而决断说除非将她横着抬进府里时,他还是心寒了,他可以不在乎她是不是已成了四哥的人,可他不能不在乎她是不是会伤害自己,他犹豫了,也想放手,可他又恨四哥的退缩,放手,让他不能全然安心的相信宛琬一定会幸福。人生真的很奇妙,当他卡在那里两难时,偏会象似天意般出现些人或事,推了他一把,最后由得或由不得,命运已然万水千山不能回头了。
四嫂和他说德妃娘娘已动杀心,就算他这时肯放手,可德妃娘娘未必相信他心中真能全然放下,未绝后患还是会做恶人,她口口声声说她不要宛琬死所以才来找他,她说出全盘计划,听得他一身冷汗。他忍不住讥言如果他不愿意呢?她未有一丝慌乱,胸有成竹说只要他舍得下宛琬。
寥寥几字道出了他致命的弱点,如果他舍得下宛琬,他不会宁可让皇阿玛失望也执意跪地哀求;如果他舍得下宛琬,不会在一开始就冲动地踏进她的陷阱,他舍不下,如果说见四嫂之前他还有犹豫,他还想放手,这一刻已是万万不能,他不能让宛琬嫁给四哥,和这样富有心机的女人同一屋檐,他不相信四哥能保护得了宛琬。
四嫂要的那份‘托尔齐等人结党宴饮名单’,八哥在让景熙秘密递交于皇上之前,他是见过的,他不再与她多言,默记下来,交于了她,很快她便拿来一份几可乱真四哥笔迹的宴饮名单,盖着断无差错的由皇阿玛御赐的那枚印章,他瞧着微微摇头,真不知道一个女子是如何才能办到的,她说太子心思狭隘,含眦闭报,做事又容易冲动,只要他让人走漏名单再附送些他八哥私下做过证据确凿的小动作,太子必然相信,果然他依她所言让人传至太子那边的消息条条为真唯夹一条假的,二哥他如何会不相信?他深思后惊觉,四嫂的整个计划中,除了要舍去他们这个家里最不需要的真情外,四哥才是唯一的受益者,有贤妻如此,对四哥而言是幸或不幸?
胤禵的手隐隐做痛,摊掌望去,血痕深勒,霓儿,霓儿,他真是不懂女人,他知道无论她同不同意,四嫂都是要她做那枚棋子的,只是他没有想到她会答应的那样干脆,四嫂留下霓儿试探她时,眼眸中出人意料地闪过一丝狡狯,象是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中一般,他和霓儿其实都只不过是她手中无情拨弄的棋子,她清楚的知道他的软肋在哪里,他根本就没有办法去拒绝她。
他与侍卫一同举刀挥剑,割断树皮搓结绳索,结成一条百余丈的绳索,攀到崖底,好不容易将霓儿的尸块凑成一堆,他欺骗了宛琬,出卖了八哥,设计了二哥,害死了霓儿,已是满身罪孽,值得吗?值得吗?每踏出去的一步,仿佛都在问。
胤禵眼眸中露出一抹哀伤,默然将仰望远处的视线收回,起身盯着那扇门,心中一阵濡湿的疼痛,只可惜他早已情根深种,就算万劫不复,又能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