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大紫檀雕螭案上,宣铜炉里袅袅逸出奇香,令人心绪飘然,一溜的楠木太师椅上,搭着大红金钱蟒靠背,十阿哥有些不耐的扭着身子。
“老十啊,你这性子怎么还是沉不下来?”八阿哥笑着摇首,只听得砂壶中飕飕作响,转瞬声弱,水沸如鱼眼,八阿哥即提壶,淋罐淋怀,待毕将壶复置炉上扔进一撮姜盐,拿起竹筅搅拂了下茶汤,取过茶罐,铺开雪纸,细细纳茶。
“八哥,你这炭火颜色倒也好看,是绞积炭吗?”十阿哥实极无聊,紧盯着古鼎风炉猛瞧,似为所言不觉流露三分得意。
“老十,有长进啊,也知道绞积炭了,那绞积虽已可算是最上乘的燃料了,可我这是乌榄核炭,乃是用去仁的榄核壳烧制而成,比起绞积炭来还更胜一筹,你瞧它焰活而呈蓝色跳跃,火匀而不紧不慢,是为子瞻所云‘活水仍须活火烹’啊。”
“这饮茶哪有喝酒来的痛快,八哥,你还是等九哥他们来了再煮吧,别净让我牛嚼牡丹的糟蹋了。”十阿哥听罢丧气道。
八阿哥但笑不语,手不停顿,待铫缘涌如连珠,舀出一瓢滚水,倾倒于熟盂里,另取过竹策于沸水中心搅动,将纳好茶叶从旋涡中心倒下,片刻,水沫飞溅,滚烫翻滚,八阿哥撇净上层云母水沫,等再滚时,将前置于熟盂中的水倾倒而下,瞬时沸止沫生。
“老十,茶经开篇即云饮茶最宜精行俭德之人,你也该静下心来学学。”八阿哥提壶笑道。
还不及十阿哥回言,已有声传了进来。
“是啊十弟,这等好名声也不能让老三、老四他们专美于前那。”九阿哥撩帘入内,朗声道。
“九哥还说只好财色,如何又有兴茶道?”十阿哥搔搔发道。
“这你就不懂了,人说‘从来佳茗似佳人’,既与佳人相关,我如何不爱?”九阿哥取过盏茶,把玩着,懒洋洋的答道。
十阿哥探首瞧他身后无人再跟进,憾道:“十四弟怎么又没来?”
“嘿,咱爱新觉罗可算又出情种了,来前我去了趟他府里,他那女人到了日子又生不出来,他整日愁眉苦脸的,如今是除了上朝,哪都不去了。那女人也算是托了宛琬的福,一步登天了,十四这傻小子,对女人不能这么宠的。”九阿哥语带不屑。
“十四弟素来重情分,那年八哥出事,他不也是挺身保奏,拼死相拦的。”十阿哥听着有些不爽,忍不住辩道,他倒是满心眼里羡慕十四弟可以不顾世人目光,只遵循自己心意而行的勇气,即使,世人都说那些是错的。
八阿哥端茶的手一抖,淡笑凝结在唇角,随即平平放下,没注意到自己的脸色有变。
“你懂什么,皇阿玛当时虽是对他说得狠了点,可最后呢,谁得利最多?大哥旗下属地旗人还不都划归了十四。”
十阿哥一时闷住,心下不服,可十四弟事后获利最大确为事实,又不知该如何反驳。
八阿哥闻言如有所思的看了九阿哥一眼,依旧一派悠闲的静坐着。
九阿哥回瞧了他一眼,他最受不了八哥这副不愠不火慢吞吞的德行了,“老四那家伙向来就没什幺弱点,又让人捏不着短处,难得有了个宛琬,还正想着怎么好好利用利用呢,怎么就死了?这事也蹊跷,八哥,你说拿着她的那蠢子怎么不用她要挟要挟老四和十四两个,一下就弄死了她呢?”他总觉得这里面似乎还有什么没弄明白的。
“我倒也琢磨过这事,若说什么都不图,一意只取性命的话,永和宫那位主子极有可能,抽薪断火,这一招虽毒,可说来也算是为了他们哥俩好,” 八阿哥白净的脸庞被跳跃的火光映得有些潮红,“不过,也有可能还另-有-隐-情。”八阿哥一字字轻吐道。
十阿哥急道,“那咱们就让人去查出来呀。”
“不,不”八阿哥笑笑,摇了摇首,“十弟,现在都是什么时候了,那炉水都快烧开了,可没那闲工夫再管这些了,你八哥现如今自己都是泥菩萨了。”
“八哥,你这套越瓷好啊,捩翠融青如玉,轻薄似冰,怕是上林湖贡窑极品吧。”九阿哥把玩着青瓷,呷了一口热茶,忽转话题道。
八阿哥顺着他答道:“还是九弟识货,这还是前些日子,佟天雄送来的。”
“那老家伙跑来做什么?”十阿哥插言。
八阿哥若无其事道:“还能做什么,还不是想等朝里有了空缺好拔擢拔擢他,这朝中,是早就找不到什么廉洁之士了。”
“八哥,现正风口上,你怎么还收下礼呢?”十阿哥有些担忧不解道。
“咱们的十弟还是单纯啊,同朝为官,留人三分情面总是好的,何况老爷子何尝会来计较这些个。”八阿哥对着他笑笑,他低首看着炉上又已沸沫如皑皑白雪的茶汤,提起冲入杯中,“老九,前段时间毓庆宫中的暗探传出话来,你年前让揆叙、阿灵阿去办的事,二哥被废前就都知道了。”八阿哥又转过话题继续道。
“知道就知道了,反正事也成了,运兵求险,不想些法子弄他下来,难道他还会自己走开?”九阿哥不以为意地哼了哼。
“可咱们这里有他的哨子。”八阿哥眼中拢上了层烦忧,“我门下有人被扯进宗人府一案中了。”
九阿哥小眼眯得越发成了条线,眼神瞬间变得危险,“怎么回事?有谁还敢动你手下的人?”
“是老七亲自带人逮去的,真是不讲半分情面,大咧咧地就在我地头上逮人办案,脸面倒还算了,可在这节骨眼上可不能再让他审出点什么事来了。”八阿哥无奈的长吁了口气。
十阿哥顿时面露愁容,看向九哥。
“他妈的,老七那小子贼难弄,咬着谁都不放,老爷子说得好听,什么七阿哥‘心好可亲’,我看这小子就是自己残废了,也见不得别人好,趁火打劫呢。”九阿哥没好气道。
八阿哥揉了揉微疼的额际,“可这下也没法子,总得先把人从老七那给救出来再说。”
九阿哥冷哼一声,“还救什么救,”他伸手示刀一挥,“老七私下审人手段素来毒辣,他既想搅这趟浑水,索性就成全他,扣到他头上去。”
八阿哥略一思索,颔首赞同,“好。”,他没想到老九如今行事风格如此狠绝。
十阿哥若有所悟地看了他俩人一眼,如今诸皇子中,朝野内外,宫闱上下,满、汉大臣中就属八哥最得人心,八哥能有如今局面实属不易,恍然陷入了从前的回忆之中,他与九哥因同一年生素来最是要好,可八哥虽少年老成,文章、弓箭样样胜过太子,却因额娘出身低贱,处处受制,在宫中难得一个同龄友人。
那个炎炎夏日,他又躲在南书房里间打起了磕睡,谁知道皇阿玛摒退了宫人,当场捉住了他,好是一顿责罚,他恨得牙痒痒时,分明看见了皇阿玛身后八哥的影子。
翌日,他见着他,一言不发地冲上去就与他扭打了起来,最后还是九哥赶至,说八哥本是叫了他去报信的,却还是让皇阿玛察觉给拦下了,俩人方停了手,鼻青脸肿地坐在地上,背对着背,阳光那样的烈,照得心里热乎乎的,俩人忽就都咧起嘴笑了,争着让九阿哥评说究竟是谁的脸上战迹比较辉煌。
九阿哥见他沉思模样,疑问道:“老十,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哦,没什么,最近三哥风头挺劲的,我进宫听说三哥那个蒙养斋馆办得很好,皇上可亲口夸了他好几次,说他虽不善言辞,但为人处事稳重。”
“老三他明哲保身的没动静了那么久,也是熬不住了。”九阿哥不以为意的挥挥手,心中反倒是对另一个人比较感兴趣,“最近老四有些奇怪,二哥废了他那边一点动静都没,还整日参禅信佛的,大搞什么‘坐七’,只怕他这‘天下第一闲人’不等闲啊。”
十阿哥接口道:“宫里倒是探到那章嘉活佛可是在老爷子面前力夸四哥有佛性呢,说其已参透‘三关’,得成正果了。”
“那倒好,四哥的悟性也算超佛越祖了。”八阿哥啧啧有声的赞道,“倘若他真如此潜心向佛倒也罢了,可如是欲藏在汪洋中的潜龙,则决不能让他浮上来,他可绝对有掀起惊涛骇浪的本事。”他眼底瞬间聚满了挥不去的烦忧。
“他没了十三那只拔了牙的虎,只怕也难。咱们还是一旁静观其变的好,他要真想浮上来,我就是咬也要把他咬下来。”九阿哥搓着肉掌,神色复杂道。
十阿哥站起身来嘀咕,“这都灌了一肚子的水,八哥,我出去下。”
八阿哥待他走远,清清嗓子,瞟向坐在他身边的九阿哥似真似假的开口问道:“九弟难道你就不曾想过坐拥江山的滋味?”他一直都知道,胤禟不比老十,他心计从来不在他之下,心思谨密,手段毒辣,又是诸皇子中最为阔绰的,难道他就不想坐上那个人人梦寐以求的位子而甘心只为他作嫁衣?
八阿哥竖起双耳倒想听听他会有何番说辞。
老八他到底是忍不住问出来了,这样倒也好,九阿哥沉默片刻,心中千回百转,斟酌道:“那位置有谁不想?可我也一直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我没什么雄心大略,也不图那虚名,我只想美人在怀,一世钟鼓馔玉,那位置好处虽多,可也累如老牛,劳神那,我还有自知之明,就不去糟蹋祖宗基业了,那份辛苦还是留着给八哥吃吧。”他两眼直对上八阿哥内藏野心的双眸,三言两语的将自己的立场撇得很清楚。
“八哥和你说笑了啊。”八阿哥笑着摆手,很有闲情逸致地继续品起茶来。
俩人不约而同地互看对方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