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正是暮春初夏,气候煦暖,风过檐下,吹得碎玉占风铎揺如环佩,叮铛做响。
“蝶衣,墨大夫不是说每日搀物行走需练两个时辰吗,你推我去哪?”艾薇见蝶衣推她出了屋子,有几分困惑,她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屋子四周各拐角隐蔽处遗漏出的影子,暗暗苦笑,便由了她去。
转过弯便见一带粉垣,竿竹高木,很是幽雅,蝶衣见艾薇多瞧了两眼,细声道:“夫人这院除了西角有一月洞门与前庭相通外,这东边也有一道后门可直通街上,爷说这样也方便大夫们出入,免得走前门人多口杂,爷的心可真细。”
蝶衣做事素来伶俐、仔细,就只是总喜欢在她面前替胤禵说些好话,艾薇闻言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蝶衣推着艾薇进入东厢后房。
屋子异常阔朗,原是将居室中三间屋子通体打通,两壁一溜镶嵌玻璃,屋中从头至尾除用竹架搭成半人高的长长扶竿,不置一物。
艾薇满脸讶然。
“夫人,爷早就细细问过墨大夫,夫人您腿复原该备妥些什么,听说等腿有知觉后就该练行走,他怕屋子里杂物多,您练走容易磕碰着,又算了算日子怕到时庭院天热日头毒,这屋子从忻圆格格才落地便开工了,只是怕他们声音响,扰到夫人休息,便让人紧赶细做,前些日子才完工,都费有好几月工夫了。”
艾薇由蝶衣搀扶着搭上竹栏,竹栏皆用棉布密密缠绕,舒适又吸汗,竹脚****地下,双手撑栏,纹丝不动,她实在无法想象在不惊扰到她的情形下胤禵是如何办到。
“忻圆,忻圆,你看额娘好厉害哦,等额娘练好了腿,就可以带忻圆一块出去玩了,对不对?”轻柔的笑声在另一头响起。
艾薇蓦然抬首望去,长长竹廊尽头,胤禵半蹲着身子,双手环拥住忻圆立于地上,牢牢搀扶着她,好似忻圆已会步履蹒跚地行走般,逗得忻圆咯咯直笑,胤禵剑眉微扬,坦荡荡地勾唇浅笑,她眼圈泛起了氤氲热雾,冰冻的情感似被沁出了细微的裂痕,心中一暖,定下神来,朝着前方努力挪去。
蝶衣一见眼前情景,脸上微露释然浅笑,悄悄地掩门离去。
凤凰花开如焰,悄悄点燃枝头,先是一朵,两朵……转瞬一树艳火。待艾薇于重重汗水中抬头眺望时才惊觉,它们已挨挨挤挤占领了前段日子才尖苞初露的枝桠,烈夏燃烧而至。
胤禵所居行院形同虚设,他只是晚上回去睡睡,用膳、阅文、甚至连召见属下都在这艾薇所住凤鸣斋旁。
渐渐,他与她之间成了一种似友非友,似亲非亲的微妙关系。
忻圆每每睡不满一,两时辰,便会醒转,嗷嗷欲食,略有不适,啼哭嘹亮,艾薇初为人母,手足无措,全仗乳娘,倒是胤禵,与她甚是有缘。忻圆醒时精力旺盛,没一刻能静下来,才刚学会爬就满处乱钻,最喜胤禵举着毛毯与她玩躲猫猫。艾薇每见忻圆对着他咯咯疯笑,心中难掩酸楚。
这会胤禵忍不住伸指触触忻圆光嫩脸庞,忻圆扁了扁嘴,困惑地睁睁眼。
“薇薇,她要什么时候才会说话呢?”他啵声逗她。
艾薇笑了,走过去,“她都还不会走,要想学说话还要过些时候,乳娘说得要满周岁后才会咿咿呀呀呢。”
“还要再过三、四个月……”他笑容隐去,“等忻圆会开口说话我都听不到了,这里要没了她的哭闹,日子可要冷清多了。”
“你爱热闹,还是搬回那前院去住吧,那里人多些。”她低下头,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
数月来,他不明说,三番五次地暗示要她留下,却都被她四两拨千金地婉拒了。
怀中的忻圆见无人搭理,倦意浓浓地打了个哈欠,歪倒在胤禵怀里,小脸憨笑,安稳睡去。
胤禵忽觉身上一热,略略倾首,懒洋洋地抱高忻圆,“薇薇,看你的好女儿。”
她定睛一瞧,不禁笑了出来。
胤禵衣袍上染了一滩水渍,她出声唤人去取他衣来,又嘱乳娘抱走忻圆。
艾薇静静想了一下,朝他说道:“胤禵,你看我的腿都好了,忻圆这一个月也都没生过什么病,天气也挺好......胤--禵,你还有一大家子人等着,我们母女不能再打扰你了,我心里是很感激你的。”
他抱以冷笑,哼道:“怎么,你就那么迫不及待地想走?”
胤禵不悦地张开双臂,让进来的婢女替他换下脏衣,挥手示意婢女退下。
她点点头,怕他又要反悔,便不再说什么。
其实早在她腿刚好时,她便想说了,只是碍于胤禵阴晴不定的样子,只好耐下性子等他开口。可如今看来,他本不愿让她离去,怕她是等到猴年马月也难得他开口了。
他眼眸渐渐冷下,黑瞳中闪动着冽冽淬芒。
她清丽的眉眼透着镇定。
她这样的镇定淡然让他的心绪一冷再冷,“薇薇,你真的不是从前的你了,从前的你不会对我说出那种虚假感激的话来。”
“胤禵,人怎么可能一直如从前一样,总是要变的,有时说真话并不一定让人受得了,怎么说不过是为了顺应周遭罢了。”她微抬眼睫,并不朝他看去。
“那你所说的一切就都是假话了?”他冷言道,嘴角勾出一抹讽痕。
“不,对你的感激之情是真的。”艾薇转回视线,心存感激,若不是胤禵,她早已熬不过难产的痛苦。
胤禵低垂眼睑,苦笑又摇头低喃:“所以为了不辜负你这点感激之情,我便不能拖拉,不能毁诺,不能不甘心,亦不能替自己叫屈,鸣不平?”
他愿,为她生,为她死,为她善,为她恶,可到头来,到头来一腔深情总被枉负,总被枉负。
他眨也不眨地盯住她,黑如点漆的双眸间有着太多难解的情绪,有些愤怒,有些不甘,更多的是痛楚,这个样子的他,是艾薇完全陌生的,她望着近在咫尺的胤禵,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来就没有真正试图去了解过他。
“我让他们都准备妥当了,你明日就走吧。”言毕胤禵转身离去,挺直脊背端是朗朗男儿。
艾薇低垂扇睫,惶惶难安,她还有什么放不下的?胤禵的恩情就当是他前世欠她的好了,只要出得了这十四贝勒府的牢笼,愧疚点,自私些又算什么?
蝶衣门外轻声示意,得允进屋。艾薇见过忻圆已熟睡,便与蝶衣略作收拾,整理妥当,蝶衣移灯下帘,服侍艾薇睡下。
艾薇看着秋香帐顶发愣,脑中念头纷至沓来,心间茫然若失,直到四更将阑,方渐渐睡去。
翌日,日光透过缝隙泻入,艾薇轻启门帘,惊飞阶前啄食的一群雀儿,难得今日阳光不是很烈,万里飘云,实是个出游的好日子。
远远已有人疾步前来,胤禵贴身随从一脸晦暗走近身来,恭谨道:“夫人,马车停在东边后门,皆已备妥,夫人想去哪里,只需吩咐一声便可。”他取出张数目不小的银票道,“夫人,这个请您收下,日后也可做谋生之用,爷怕您不肯收,一早吩咐,说是送给您女儿的周岁礼。”随即又递过几封信笺,恭声道:“夫人,爷说您单身女子,虽有蝶衣相伴,难免会有麻烦,夫人您只说会一路向南,并未决定在哪落脚,爷将南方几大府县要员俱都已写函托付,如有需要,爷请夫人念在忻圆份上务必寻找信函上所署之人,他们定会鼎力相助。”
艾薇长睫一颤,竟无言以对,明明已可抖落枷锁,为何心却莫明沉重,压得她难以负荷。她抬睫见所居之处全无朱楼画栋,富贵气象,却一派清幽怡人,那日胤禵舒怀胸襟,轻吟‘归去归去来兮我夙愿,余年还做陇亩民。’语含归隐之意,仿历历在耳。
她怀中忻圆象是感觉到了什么,不安地哭闹起来,艾薇狠狠心转身离去。
府外停着辆极其普通的乌轮青车,外形只比素常略阔些,待艾薇上得车去,才见里面别有洞天,舒适异常,朴素外表原只为不引人瞩目。
“夫人,”蝶衣上车后突就席厢而跪,面色僵颤,欲言又止。
艾薇前只因心头恍惚,也未曾留意她异象,这才惊觉道:“蝶衣,你快起来,你这是怎么了?你是不是想留下来?”她心知蝶衣对胤禵的情意,却也无能为力,可她若不愿随行,这她倒可成全,便干脆挑明了问。
“不,夫人莫再要拿这话来折杀奴婢了,贝勒爷将奴婢赐于了夫人,从此就只忠于夫人。蝶衣跪此立誓,这一辈子横竖都只追随夫人,如此刻不是真心,只是一时拿话支吾,便叫奴婢嗓子眼里长疔烂起,至全身腐烂而亡。”
艾薇倒让她唬了一跳,慌忙拉她起身,“蝶衣,你若是这般想,日后你便不许张口闭口奴婢,奴婢的,你心中究竟有何事,总需说出来我才好知道。”
蝶衣咽了口口水,抓紧裙裾,面色惨白道:“夫人,我有一事相禀,贝勒爷他强行囚禁夫人另有隐情,如夫人愿知晓真相,请先随蝶衣去一处。”
艾薇不由眨了眨眼,只觉得所闻匪夷所思,但看她神态又似确有其事,便颔首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