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艾薇回首再望眼小屋,里面隐约传来欢声笑语,“师傅,”她追上墨濯尘,微侧螓首,一脸好奇,“那妇人明明久生不下,闭气而亡,如何师傅一针扎下,她就醒转了过来呢?”
“婴儿并未胎死腹中,只是他的小手抓住了脐带,因此才令那妇人气绝假亡,我用金针刺向那婴儿之手,令其疼痛松开,就此离开母体。” 墨濯尘淡淡道,他脚步突停了下来,剑眉微皱。
艾薇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见一衣衫褴褛少年沿街乞讨。那小小少年一双兔子般机灵的眼睛因为疲惫而泛着血丝,眼中净是于他年龄不符的成熟与世故,正面露可怜瞧向他二人。
墨濯尘欲伸出手去,忽地艾薇一把拦住了他,上前踢翻了那乞儿脚边的破碗,乞儿眼露怒气一闪而过,随即嘻笑着又拣过破碗。
墨濯尘满脸诧异,转向她,目光渐渐冷黯。
她镇定自若,一对黑湛湛闪烁的眼直视着他嘲冷目光,一脸固执。
“错了,我们都错了,”她有些黯然,“因为从小是孤儿,所以看见那些孤幼,残弱,总自以为是的捐点钱银给他们,便当是行善了,其实哪知竟是做恶。兴之所来,偶施小善又有何难。可这些被施者却忘了这世上能依靠的只有自己,非得要他自个独立自强才行。你今日布施,他有所依赖,便日日坐等着别人的施舍,却不知世人只是偶尔高兴发发慈悲心罢了,并不能跟着他一辈子。那么,便不该让他们自作多情,以为世多善人,而应要他们学一技之长,能自食其力才是真善。”
她双眸灵动,墨濯尘忽地闪神,有些恍惚。他遇见她时,总见她于阿哥们一起,便以为她定出生高官贵宦,哪知她会是孤儿,她身上到底还藏有多少秘密。
风拂乱了她的发梢,她转过脸来,“师傅,既要行善便需彻底,对不对?师傅,办义学吧,让他们都能略识文字,学些谋生之计,或还可选些有慧根,出类拔萃的跟着师傅学医。”
“你倒会打主意,平日也没见你孝顺师傅,净会给我找事。办义学,说得容易,钱从何来?”墨濯尘声音平平,却别转脸去,怕她看见自己忍不住扬起的嘴角。
“这个好办,叫十四贝勒爷出,谁叫他家大业大。”她眨眨长睫,轻轻浅笑,不觉露出丝调皮。
日光流过她眼角眉稍,她含笑的神情落在他眼中,烙上了心。
俩人忽听得阵咕碌声响。
“呵呵,五脏庙叫了,得先祭它了,师傅,我这就孝敬您,一块去吧。”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肚子,嘻笑道。
“那去燕云楼吧,那里的烤乳猪可是一绝。”墨濯尘建议说。
艾薇瞪他一眼,“去什么燕云楼,街边那家王大娘的牛肉面也是一绝啊。”
“一碗面就算孝敬?你不是才说家大业大,哼。”他嘲讽她,她再回瞪他一眼,他挥手笑道:“算了算了,还是我孝敬你吧。”
“好,走,那就去燕云楼。”艾薇接得毫不客气。
燕云楼,雅阁。
窗外,突地淅淅沥沥下起了秋雨,卷起落叶,扑打着窗棂,艾薇眺望街边,人来人往,惊忙躲闪。
墨濯尘迟疑片刻,终问出口,“你好象总有心事?”
艾薇一惊,缓过神苦笑道:“师傅这么厉害,还会通心术。”
“怎么,和他不高兴了?”他试探着问道,虽有些尴尬,却还是忍不住。
“没有。”艾薇轻轻摇首,缄默许久,才道:“我一直想有个家,有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后来,遇见了一个人……以为会跟他一生一世的,”艾薇不知为何现在说来还是这般疼痛,“--可他不要我了,”
“他是傻瓜吗”他轻得犹如自喃,无人察觉。
人的情感,好象有些奇妙,有些人相交了一生,却也不会对他说些什么真心的话,而有些人,看似相识不久,却能对他倾吐心事。
“他以为我已经死了,是不是这样会更好些呢?”艾薇渐渐恢复平静,轻言道。
墨濯尘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一缕柔情闪过,再看时又已无迹可寻,平静道:“你还想回去他身边吗?”
“不,不可能。”她有些惊慌,“我本来就决心离开他了。”
他忽地端起桌上一盏茶倾泼于地,“付出的感情,就宛如这泼出的水一般,永远无法再收回,只能停止。你越想忘记,它却如蛆附骨般的侵咬住你,时间越久,它咬得越深。刚开始时,你还会觉得痛苦不堪,可等时间久了,你就会忘了什么叫痛,那并不是已经结束了,只是因你已活在痛苦之中,也就察不出来了。”他冷静却又犀利地说道,“很多人失了爱会发疯欲狂,那是因为一直被它困在了其中,死钻牛角尖而无法出来。你要问问自己的心,到底是真的断了,还是自我欺骗。要是真想断了,就不要再苦苦追寻,这就好像有人在背后砍了你一刀,你不赶紧止血疗伤,反而躺在那里,喋喋不休地质问,他为什么砍我?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如果断不了,就再给自己一次机会,人生难得能遇见一个自己深爱的人,与其一辈子挣扎,不如勇敢面对。”
艾薇愣住了,他的话,如雨滴般字字敲打着她。
京城,八贝勒府。
秋日枫槭似黄微红,映得那琉璃碧水波光潋滟,湖心亭间歌女声声曼妙。
执事太监上前回禀,享滚河东那边人已来。
八阿哥挥手屏退歌女。
十阿哥听闻是享滚河东那边来人,顿有些按捺不住。
执事太监引上厅来两名鹰贩,其人手中各执一笼,俱用绣花锦套罩住,两人屈身行过礼后,候立一旁。
“打开瞧瞧吧,说是年里能得着最好的海东青了。”八阿哥微微一笑道。
鹰贩徐徐揭开锦套,笼中鹰警然收紧羽翅,双瞳灼人。
十阿哥一见到它们那双纯白玉爪,脱口道:“好一个‘日月岚光铸锐眼,搏风玉爪凌霄汉。’,果真是级品啊!”
那两鹰贩闻言,面露得意,“这两只捕住上了‘脚绊’后,足足熬了有六天六夜没让它们合眼才磨去了野性的。”
十四阿哥含笑望向八阿哥道:“这鹰如此威猛,真不愧是咱们满人的‘鹰神’啊,等秋狝时送上,皇阿玛一定高兴。”
八阿哥淡笑不语,起身上前细瞧那两只海东青。
十四阿哥垂下眼,看着手中紧捏住透薄如玉的茶碗,渐渐无声绽裂,他若无其事起身,饶有兴致地瞧着他们逗弄海东青,握住茶碗的手不为人觉地伸出,任裂碎的瓷片纷坠湖中。
城郊。
已至落暮时分,似舍不得离去般,那夕阳分外炽热艳丽。
胤禵眯眼看向远处,夕阳将他俊朗的面孔涂染金红,一旁黑膘马上人似有些焦灼,微胖的脸涨得泛红,片刻眺见远处扬起一道尘土,自东向西奔驰而来,不由欣喜道:“爷,他们来了。”
胤禵不语,稍加紧马腹,一骑当先,迎上前去。
胤禵拉住缰绳,十指轻松交握,淡然道:“总要让我瞧瞧那东西是否有效,到底值不值那个价。”
“那是当然。”两名来者霍然揭开一笼,又从怀中取出朵红花,搁于鹰鼻下片刻,那原本生龙活虎的海东青瞬间垂垂欲毙。
“果然是好东西。”胤禵低声自语,眼里绽出沉伏而喜悦的光芒。
两名鹰贩如约取到酬金挥响鞭子决尘而去,远远飘来豪放快活地歌声。
“他们还真是逍遥啊,”胤禵拉住缰绳,悠然望着天空,忽地发出了一声冷笑,鹰隼般的眼中冷光闪动,“都安排妥了吗?”
黑膘马上人双眸一亮,沉声道:“安排妥了,早让人在进八阿哥府前就照过面,只等他们出了关外,便能遇见流匪。”
“拿来让我再瞧瞧。” 胤禵淡淡吩咐。
“是。”黑膘马上人恭敬递过鹰贩留下锦盒,讪讪笑道:“爷,这玩意还真是神奇,怎么一闻就能见效。”
胤禵取过锦盒,靠近过他,耐心解释,“这叫‘七心藏红’,需‘熬鹰’后,于吊食的七日内连服,那海东青便会半年内都勇猛异常,可它惟有一处致命,便是再不能闻这‘七心藏红’了。”
胤禵瞧了瞧听得有些入神的他,扬起眉稍,突地笑了,“啊呀,怎么都与你说了出来呢。”
那人惊醒过来,一身从里凉到了外,鄂然低首,电光石火之间一把长匕已没入他后心,直直穿透胸口冒出,他瞪大了散光的双眼,亲眼目睹了此生最可怕的梦魇,他胸口缓缓沁出血来,倒下了身子。
五十三年甲午十一月,丙辰,帝巡幸塞外,途中,皇八子胤禩遣人送海东青,揭幕见鹰奄奄殆毙,帝怒不可遏,心悸几危,公斥其党羽甚恶,阴险已极,朕亦畏之。十二月,满文朱谕,帝特选派皇十四子胤禵着令皇八子胤禩解送御前。五十四年乙未春正月甲子,诏贝勒胤禩、延寿溺职,停食俸。
--------《清史列传.圣祖本纪.百四十八卷.满文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