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湖水清澈无垢,倒映苍穹,马儿想是跑了太远的路程,焦渴难耐,嘶鸣着奔向前,埋首湖中痛饮。
她忽地回转过身,道:“你跟得住这一次,跟不了一生一世,看得住这一回,看不住每一分每一秒。”
胤禛觉得周身一下冷了下去,刚欲伸手去拉住她,她却背转了身,独自朝着群山高处走去,每一步,都那样决绝,似要将往日都遥遥抛弃在脑后。
碧蓝的天空,如四月阳春里透明的翠湖倒转过来覆盖在了天顶,如海般广淼深邃。
她知道他一直在跟着她,可她不敢亦不能回头去望一眼,只是向前走着,每一次视线无意的一瞥,都能看见他的身影,两人间像有一条线牵引着般,他踩着她的每一步足迹,一前一后地走着,默默无言的走着,走在从无人经过的草丛间,野花肆意盛放,年复一年,纷纷的开了,又纷纷落下。
山越爬越高,似到了天的尽头般,漫漫千里渺无人烟,亘古的宁静,天将暮未暮,所有颜色都已沉静,而黑暗尚未来临,夕阳做着最后的奋力一跃。
“Je t\\'aime. Je t\\'aime a la folie.”
艾薇猛然停下了脚步,如惊雷击中,震得她无法动弹,那声呼唤仿佛穿越了几百年光阴瞬间刺透到她灵魂,往事一幕幕如排山倒海而来,千般滋味都往心头萦绕。
胤禛追了上来,停在她身边,两人靠的如此之近,她没有再一次闪躲开,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熟悉又陌生,亦清楚地看见她曾亲密地触摸过的他脸上的每一丝线条,每一寸肌肤。
他的眼睛华光熠熠,如两口深不见底的潭水,如泣如诉,如苦如欢,如悲如喜,死死盯住她,须臾不离。
恍如初初相遇,她瞬间又掉进那潭水中,任意被他蛊惑吞噬,每一个挣扎都化为无力的颤动,她亦看住他,想由他的黑眸中看穿他的灵魂深处,瞳仁重叠着瞳仁,影子交织着影子,她只看见他瞳仁中的自己,如此失魂,如此迷惘。
一瞬间,心痛欲死!
“琬”只听得他一声轻唤,胤禛颤抖地握住艾薇的手,那向来冰凉的手,此刻却让他心里霎时流进一股温暖的痛楚,他张开双臂,将她紧紧搂住,像搂着毕生最珍贵的一样珍宝再不松开,搂得那样的紧,以至艾薇手中白瓷罐抵痛了她,小小瓷罐重如山压,伸出重重锁链禁锢了他们,地狱鬼门大开,一个个鬼魂漫天袭来,苍白无血的脸,死寂凸兀地瞪着她,一寸寸地刺戮她,吞噬她,创痛至深,血尽骨蚀亦无法挣脱,这个世界对她如此冷酷,冷酷到闻着他的每一丝气息都钻心刺骨般的痛。
艾薇哀然阖上眼帘,分别后,她一直想,有那么一天,她能与他重逢,走上一条美丽的山路,无人打扰,除了风和白云。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却都是一些不曾料到的情形,那样多的错误,终于将他们慢慢地慢慢地隔开,直至所有的往事都成灰烬,任世间哪一条路,她都不能,再与他同行。
许久。
“一起去死吧。”艾薇渐渐平静下来,淡淡地说着。
她那双清澈如水的眸子,重蒙上了层雾,木然地转动着。
胤禛望着她眼睛,只觉得像扑入空虚飘无中,一片混沌绝望的灰色,心不由地一片冰凉。辛辛苦苦存活于世,君臣,兄弟,夫妻,属下……世俗伦常那样多的森严规范中,挟持了多少虚伪与血腥?当他知道忻圆是他长久渴望的女儿时,当老天要他亲手夺去她的生命,她的希望时,他的心便一寸一寸被虐杀,像死了几个轮回。那样浓的爱,那样深的痛,难以割舍又不能继续,便一同化骨扬灰,去地狱纠缠。早已爱她爱到极致,无法再思考,天地都因她而存在,纵是一起毁灭也甘愿。
“好。”他的声音一如往昔的温醇定然,“不离不弃,生死相随。”
夕阳温柔,映照着两滴晶莹的泪悄然滑下,堕碎在两只紧紧相握的手上。她眼眶泛酸,他的声音那样肯定坦然,象说着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般,倒让她生出了一种难言的滋味。
麻木的心重又有了痛觉,酸楚如潮水般淹没了艾薇的眼睛。
泪,一滴,一滴,又一滴,如断了线的珍珠……不自觉用手一抹,原来……泪已满面,久久,她蹲下身子,以手拔开泥土,胤禛亦蹲下身子,轻轻接住那双纤细的手,一手握在掌心,另一手挖拨着泥土,埋下了瓷罐。
“这里是黄河的源头,我想让她离天堂近些。” 许是蹲得久了身子有些疲累,艾薇站起了身,手一直被他握在掌中,恍过了神,这才觉出四周空气阴冷,寒意似针尖般点点地刺入肌肤,心跳气喘,呼吸困难,身子不住颤栗。
胤禛将她微微颤抖的娇躯搂人怀中,远远传来低沉的轰鸣声,胤禛仰望天空弥漫着云状的灰白尘埃,面色徒然煞白。
突然间,咋嚓一声,断裂般的声音从巴颜喀拉山南麓传来,两人惊见南麓山顶出现了一条裂缝,接着,巨大的雪体向下滑动,越来越快,几成一条直泻而下的白色巨龙,腾云架雾,凌厉呼啸着以湮没摧毁一切的声势向下咆哮而去。那雪崩虽相隔甚远,但从高处一路咆哮而下,兀如山洪暴发,河堤陡决,挟滚着积雪、岩石恣肆狂飙,到得半山如群山齐裂,怒潮骤至,整个大地都在狰狞,说不出的可怖可畏。
胤禛、艾薇两人面色惨白,互望一眼,俱都惊恐之急,胤禛紧拉住艾薇朝着山下狂奔而去,在这天地急变之际,只有一个念头,逃出生天。
只才一盏茶工夫,雪崩轰轰声渐渐止歇,艾薇腿膝酸软,再无半分气力,脚一颤,足底踏了个虚空,登时向下直堕,胤禛一下拉止不住她,身子一跃,扑住她,双臂紧紧弯抱住她,两人抱做一团急速向下滚落,天旋地转,无数尖石碎砾刺上肌肤,胸口如欲迸裂,窒息般无法呼吸,全身难受困苦已达极点,轰然一声,瞬间眼前漆黑,漩涡似的撞击翻转,昏厥了过去。
天色渐黑,朔风呼啸,寒冷彻骨。
艾薇慢慢睁开双眼,映目巨岩耸立,阻止了两人下滑的趋势,一颗心晃晃悠悠才欲落下又猛然揪起,一扭头只见他一动不动的仰卧在侧,额头鲜血涔涔,心如刀割,她害了他,她害了他,她吸了口气,支撑着坐起来,头上、身上、手上、腿上,周身疼痛难当,只有咬牙忍住呻吟,弯腰俯身,颤指到他鼻孔下去探他鼻息,微微暖气,顿时狂喜,泪水齐涌眼中,瞧出来只是模糊一团,心中那个坚冷如冰的地方瞬息融化,不知是血还是泪的液体开始潺潺流动……心,似乎也不那么冷了。
直到不能呼吸,直到终于窒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生死一线,仅只一息尚存时,想起了谁?忘记了谁?
在那千瞬万秒的一刹那,她脑中浮现的不是幼小无依的忻圆,不是自己无尽的绝望痛楚,是他,只有他那双刻入血液灵魂的眼,那双历尽创楚隐忍深邃的眼刹那直击入脑。那随之撞入的还有曾被她硬生生按住,拼命抵抗的爱意,它从不曾熄灭,潜伏在心,春风吹过,轰燃燎原,那一瞬间,她终于明白,沧海桑田,时空挪移,来这世间历经千辛万苦,只是为了与他相遇,那是她一生的宿命。自开天劈地,混沌初开,是几世轮回都未能逃脱掉的情愫与牵绊,生生纠缠,不能摆脱,亦无从抗拒,无论前方是万丈深渊或烈焰火海,只能纵身跃入。
半空中兀鹰盘旋不停,蓦地扑将下来,直朝胤禛额上啄去,艾薇挥袖驱赶,拼命摇晃着他的身子,“胤禛,胤禛,你快点给我醒过来,我不允许你死,你怎么能对我那么残忍?你怎么能对你自己那么残忍?你欠了我的,你欠了我的,我要你醒过来……”泣不成声,眼泪簌簌地落在他削瘦的脸颊上。她拖住他向着山下挪去,每一步都似耗尽了全身的力气,腿麻木的爬着,知觉渐渐消失,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挪动的每一步,心底都在唤喊着他的名字,胤禛,胤禛,胤禛,只有这样她才有力量坚持,她挥袖抹去满溢的泪水。
握在掌中的手似乎微微拉扯了一下,艾薇俯下身去,目不转睛地盯着胤禛脸瞧,果见他睫毛微动,极缓极缓地张开眼来,四目相对,刹那间,仿佛呼吸也为之停顿,握着他的手未言片语,耳中轰然一响,不知身在何处。他凝视着她,仿是一生一世都看尽在这一眼中,伸着手,缓缓地从艾薇的额头滑过眉梢,停在她轻轻颤抖的唇角旁,带着无尽的爱怜,“你再不要抛下我,一个人跑了……” 声音温柔得像在呢喃,又像是提醒般喃喃低语。艾薇鼻子酸酸,泪水似又要泛滥,她飞快抹去,曲膝跪着,投入他怀中,抱住他的瞬间才发现,袖袍下的他已如此瘦削,俱是饱经沧桑磨砺后的嶙峋,她伸手环住他颈,面容偎贴着他的颈窝,那处世间最温暖最渴盼的地方,所有坎坷苦楚瞬时融化,再没什么是不能原谅。
生命苦短,刹那昙花,由不得她再犹豫,由不得她再后悔,只怕稍一迟疑,已是白驹过隙,时光不再,她阖上眼睛,忻圆,原谅额娘自私的想活下去,自私地想与你的阿玛再不分离,泪水,从她纤长的睫毛底下渗出来,突地一阵温暖,蓦然覆上她的眼睛,带着无尽疼爱,她的泪珠,融进了他的吻中,多少辛酸,多少情深,相隔了太久的相拥情潮,汹涌袭来,迟迟不能褪去,他用尽全力,紧紧地,紧紧地,用整个灵魂拥抱住她,虫鸣星光中,情深意切中,两人紧紧相拥…… 如果时间可以停止,她愿永远停留在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