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倦鸟归巢,天空染就层层霞红,将远山与树木添上几分柔软颜色。
“师傅,”婉琬瞄了眼犹自拉着一张臭脸的墨濯尘,“师傅,真的没什么关系的,”不待她将话说完,墨濯尘瞳底火焰瞬间窜高,一把扯住她的细腕,力道之强,教她痛得抽气。
“是啊,没什么的,你净把那些针往自己身上扎好了,反正以后你就可以悬壶济世,拯救世人了。这世上就数你最会自我牺牲,断了腿,又毁了容,我看你为了他还有什么好牺牲的!”墨濯尘不加思索,脱口而出,这感觉有点陌生,竟是……怒气冲天?有多久不曾动怒了?他以为自己的修为已经够好了,可任东南西北风吹,他自巍然不动,那他又为何会如此?
是因为气她为了能尽快掌握穴位,屡屡不听他的劝告在自己身上扎针体会,全然不顾危险。
还是气她豪不怜惜自己,人家姑娘珍视看重过性命的容颜,她却毫不犹豫的就给划上一刀。
更或者,他不是气她,而是恼怒自己?
墨濯尘盯住她,一双剑眉紧紧朝眉心靠拢.她如瀑的乌丝只随意用一柄乌木梳往后轻拢,额前青丝飘垂,依旧难挡那触目伤痕。这些天的用药虽将原先悚人的血红颜色褪淡了去,却还是留着条肉色疤痕,狰狞的斜爬在脸颊,象是最完美无瑕的珍珠出现了裂纹。
见她香额汵汗,小脸煞白,墨濯尘尽管气恼,却又不忍。
蓦然间,他甩开了她,“我不是你师傅。”依旧怒气冲冲。
宛琬喘着气,揉捏着自个儿的手腕,上头淡淡的一圈瘀伤,见他神色依旧铁青,严厉得吓人。往事在她心中翻涌,痛得难受,宛琬试着想微笑,眸中却流出泪来,终于不再强忍,透过蒙蒙水雾执拗地看着他,“师傅,从前我因为害怕扎针,总不肯好好学针灸......可,那一夜,她在我怀里一点点冷去,我却无能为力,你知道那一刻,我有多恨自己......”
闻言,墨濯尘面色徒然一变,该死,他怎么忘了这茬事,竟还往她伤口上撒盐。
瞧着她低泣的样子,心痛到了极处,又像被谁掐住颈项,墨濯尘半晌挤不出丁点声音,为什么?自己为什么会这样难受?心正微微眩惑中,两道浓眉忽又紧紧拧起,“你是不是又没有按时擦药?”
他上前瞇起眼检查她颧骨上的伤痕,恶劣地扣住她的下巴,稍嫌粗暴地扳向一边,“我还真没见过哪个女子像妳这样的,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脸蛋。”他真不晓得她是怎么想的,可以这样伤害自己,心情紊乱烦躁的找不到出处宣泄。
谁说的?她也很在乎啊!“我有擦药。”宛琬才要抬头,便让他狠狠扣下,“啊呦,疼。”
“哼,你倒是与常人不同,铁划肉时怎么不疼?这种人家你苦还有得吃。”墨濯尘一边斥责,一边如变戏法般掏出药巾,瓷瓶,替宛琬擦涂伤口。
宛琬嘴角微微牵动,师傅没有家人,一直把她当成了亲人.“师傅,你不要再怪他了,现在不都过去了。”她怯怯说道。
一提这话,墨濯尘火气又窜,最近不知怎么,便如点了炮仗般易爆,“都过去了,那你还待在这里做尼姑!那老头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既然允你恢复从前身份,下旨解除了你的婚约,又啰里八唆说了一通体恤你十年含辛茹苦的废话,那为何不干脆成全你急于嫁入他家的心愿,偏偏还要你带发修行三年才能另择婚配。你看着聪明,一碰上他就苯,昨天和你说的…… ”
宛琬绯红了脸,一口截断他,“你胡说什么呢,谁急着要嫁入他家了。”她蹲下身子,自顾拔起药田中的野草。“再说做人就非得要耍阴耍狠,踩着别人的尸体前进吗?人为什么要活得那么累?你昨天说的那些我统统都做不来,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
墨濯尘一声冷笑,一脚踢散她拔在一旁的野草,“那你就不要想着和他在一起!你以为自己无所欲求,心甘情愿做颗小草就太平无事了吗?就算做颗野草,挡了别人的路,还不是一样会被连根拔起。” 被她气到胃痛,墨濯尘继续怒道:“你知不知道你这样的性格为人,在那个家里是祸非福。你心存良知,热心助人,别人却道你另有图谋。你灰心失望后,转而无所欲求,别人亦以为你装腔作势,欲擒故纵。善心在那个地方非但不能为己招福,反会招来莫名嫉恨。你屡受打击,终于忍无可忍,欲做回击,却正好落入敌手坐以口实,煽动原先认同你之人,反戈相向,其中的丑陋残酷,你到底明不明白?”
宛琬一时无话可说,其实,她心里知道他所说的全部都是事实,那里的残酷血腥,她可能一辈子都无法适应,可他会在那里,仅这一点,便让她别无选择。她索性在田埂边坐下,挺起肩膀,对着他微微笑,声音低柔却坚定,“师傅,有些时候,吃不到苦的苦会比吃得到苦的苦还要苦。”人生总是充满希望,有失必有得,她坚信不疑。忻圆死的那一刻,她心中某一部分也跟着她永远死了,心好象瞬间燃成灰烬,可它偏偏却还坚强有力的跳动在胸腔中,原来心中有另些东西让人杀都杀不死。既然已做了选择,她就不后悔,即使是世人眼中最错误的选择,她也能够找到正确的方向。从小到大,她都是抱着这样的信念咬牙向前走的。
她突然柔柔的语气和微微笑容,让他迷惑。墨濯尘似乎读懂了她的意思,双目深邃,凝视住她俏长的眼睫,秀巧的鼻梁,微抿的菱唇透出倔强的坚持,也许她要比自己以为的更加坚强。他面色稍霁,亦蹲下了身子,看见田埂边搁着的晒匾里放的似乎不是药材,不由随口问道:“那是什么?”
“哦,那个呀,我记得师傅最爱食肉了,可老吃红烧肉、白菜煮肉片什么的都腻死了。趁着大太阳,我晒了些茄子炸,干豆角什么的,和肉炖着一块吃,可香了。这就叫有事弟子服其劳呀,师傅。”宛琬轻眨眼睫,回给他一抹柔净的微笑。
蓦然间,一股暖流在方寸间涌溢,嘴上偏偏没好气地说道:“有空,你还是多操操自己的心吧,哪有这样大姑娘还整日瞎混的。”
宛琬侧首看了眼他,回丢了一句——“师傅都三十好几了,不还一样没有成亲?什么时候帮我找个师娘呢?”
墨濯尘一愣,眉心微蹙,两潭眼幽幽深。
“师傅该以身作则才对,不是说身教重于言教嘛。”见他愣住,宛琬乘机再进一言。
闻言,唇角蓦地拉成一线,他不出声,黝深瞳底忽明忽灭。
“师傅,你看,杜仲长出来了。”宛琬黑眸忽地一亮,欣喜地拉住他的袍袖,急切道。“哈,太好了,以后就可以用杜仲林代替搭棚,在杜仲荫下间种黄连了。师傅,你看,那边的钮子七、竹节参、羽叶三七都种得很好,师傅,它们比起人参来好养活多了,可滋补强壮,散淤止痛,止血之功效却一点都不差,对不对?”宛琬得意的唠叨个没完。
她靠得那样近,一抹馨香毫无预警地窜进他鼻息,肌肤彷佛透着蜜味,随着风频频钻进鼻腔,教他不想闻也难。墨濯尘一口气掐在喉间,胸口涨得闷闷,直觉该说明些什么,但脑中乱成一锅,抓不住丁点脉络。
蓦地,宛琬站起了身,似在倾听,随即出声道:“有人来了。”
墨濯尘缓过神来,定是这田里的药草味同她身上的清香混在了一起,才把他神志薰得有些虚浮。他起身抬头,就见一马当先,几匹骏马尾随其后,迎面驰来。近得跟前,为首一人放缓马步,示意随后人马原地等待。
“胤禛。”宛琬一声唤得好轻,轻得淹没于马蹄声中几叫人不觉,可那眉、那眼、那唇,却漾出浓浓的欢喜,盈盈情意。
马上男子似听见般,峻颜顿时柔化,瞬也不瞬地凝视住宛琬,薄唇扬起了笑弧。
墨濯尘见那马上胤禛素衫清俊,眉目朗朗,正旁若无人地注视着她,温醇笑着。他胸口方寸间竟悄悄地漫起了自个儿也不明白的酸意。
看着她有些为难眼神,墨濯尘心烦意乱,深深呼吸,胸膛厚厚地鼓起,徐徐吐出闷气,下颚绷紧,薄唇显得严峻,僵硬地道:“这里我来弄。”
宛琬见墨濯尘暗沉着脸,眉心纠著忧郁。师傅生气了,她知道。师傅今年都已三十六了,换了别人早该儿女成群,可如今他仍一人独处,她刚才随口的话怕是真伤了他吧。“师傅,”她靠近了些,扯扯他衣袖,“你别生我气了,你知道,我成日里瞎说的……”
墨濯尘瞧见她满脸的不安怅惘,眸中带着期盼,心脏彷佛挨了一记闷拳,忽就寸寸柔软,喉结轻蠕,他尝试着出声,但觉喉中干涩,语调难成,这般别扭古怪,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一瞬间,答案拨开层层迷雾,呈现在眼前,他知道——自己爱上了她。
乍一想起,这感情的转变似乎太过突兀,而实际上,它来得悄无声息,宛如四季交替般自然。从前他只当自己是怜她,惜她,欣赏她,全因他没有亲人,便觉得她——她对自己而言,很重要很重要,却不知道原来心早已起波澜。这些年,岁月悄无声息地流逝,她已成了他这十载岁月的唯一光芒,早已将他吸引了过去,教他不知不觉中蹉跎时光,只想去读懂她的心思,只想去安抚她的忧伤,只想要她笑靥永绽。
墨濯尘静静注视住她,连自己都未察觉目光是何等温柔,假咳了咳,连忙镇定,暗暗调息,“师傅没有生气,你去吧。”
见到墨濯尘双眉舒展,宛琬笑涡轻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