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风挟着温暖和煦的冬日阳光掠过青松翠竹,发出沙沙轻响。宛琬闻得一股寒香拂鼻,朝旁一看,恰在不远处有数十株红梅如吞胭喷脂,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
“若是在老家,春节将近,大伙都忙着在家中腌腊烧煮,只有孩子们最高兴了,围着个炉火,烤火爆栗子吃。”玉竹想了想,又另寻了个话题说,“净月师傅,都说城郊鹫云寺供有佛指舍利,据说和前唐由皇室供奉的佛祖释迦牟尼涅槃留下的灵骨是一块的。宫里人说那寺里的什么,哦,明海禅师解的签文特准,可惜他又远游了。”
接连搓绵扯絮地下了几日大雪,难得今日放晴,宛琬本只想随意走走,却顺着不知从哪传来的琴声,越走越远了。这会宛琬见玉竹眼底有些焦虑,似在翘盼什么,便已明白那琴声只怕原本就是引着她一路走来的。宛琬喃喃苦笑,随口回道:“其实人人心中皆有尊佛,可惜芸芸众生无暇去供养自己心中之佛,却偏偏总想着去寻找什么佛的灵骨。”果然片刻,便听见身后软底靴细碎的脚步声,宛琬嘴角掠过一丝淡淡微笑,转过身子,待看清来人,微微一怔,面前这位身着貂鼠雪褂,又围着个貂鼠风领的青年,眉目间依稀几分熟悉却又全然陌生。玉竹一见来人,慌上前蹲了个万福请安,眼露三分喜色。宛琬这才知眼前人原是弘时。她见别时还只到她腰间的少年郎,如今已高过她一头不止,不觉有些莞尔,微微上翘的唇角露出些许调皮。
弘时、玉竹俱是瞧得一愣。
“弘时,我可还记得有人小小年纪便立下宏愿长大后定要讨她十七、八位娘子,”宛琬笑道:“不知这位大人现在可讨了几房?”
弘时不料她依旧记得儿时戏言,满脸通红,口拙地辩解:“那都是小时候胡说……”说著自己也笑了。
两人又闲扯了几句从前,弘时忽就掏出封缄口的信袋递于宛琬。
宛琬接过犹豫一刻便将手中怀炉递于玉竹,默然撕开封套,里面只薄薄一张纸,打开一瞧,竟是当年她初见允禵时画的那张米老鼠像,画旁添了一行苍劲有力的字迹,许是写者行笔时心绪烦躁,字迹狂乱地让宛琬辨认了好久才看清楚:世人皆道我处处比他强,可你却只爱他,仅此一点,我便输了。看那墨迹倒也有些年头了,字字透着悲凉、绝望直刺宛琬眼眶。她心如电转,一片茫然,想起俩人初初相遇,他年少不羁神情仍历历在目,转眼已是那么多年过去了,可如今他……宛琬看着弘时,心下汹涌澎湃,面上却淡漠如常。
弘时望了望宛琬,低喃道:“十四叔,他想见你一面。”他眼中闪过丝惶恐。
宛琬看在眼里,心底升上沉沉悲哀,难道他们连弘时也拖下水了吗?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胤禛,胤禛他可知晓?她如何能在这个敏感时刻和允禵私下相见?他们不会不知道,只怕他们是刻意安排弘时传递消息的吧。可弘时如此帮他们又是为了什么呢?难道……她不由想起康熙六十一年间的那桩事:康熙六十一年间,康熙皇帝册封首批亲王世子,当时最高宗室爵----和硕亲王只有允祉,允祺,胤禛三人,而皇三子诚亲王允祉之子弘晟,皇五子恒亲王允祺之子弘升俱被封为世子,惟独胤禛并未为其三子——弘时请封,而后不过两月胤禛便让弘历在圆明园牡丹台首谒皇祖,康熙一见弘历便甚是欢喜,命送入宫中抚育。难道弘时为了此事恼恨至今?胤禛曾说弘历幼岁总见浮灾,难道胤禛将弘历送入宫中养育还有一层保护他的缘由?
一阵风过,只听红梅簌簌而颤。
这一方宁静中,两人各怀心思,却都不发片语。
日光越发浓重起来,风,却是一点点冷透了。
御花园内有一石圈,上方罩着个大铁笼,原本上养鹰来下养熊,为的是取其谐音“英雄”二字。这天寒地冻的鹰和熊也都留在了房舍内,空留下满笼砂土尘砾。宛琬忽地走至铁笼前,满满地拢了把细砂在手中,她贪心地似想多捧起些,却总是不行,沙子无情地从她指缝间滑落,她柔声道:“弘时你看,你想要的越多,越想要紧紧抓住它,它反而越快地从你手中流逝。可你索性放开手,让它静静地躺在你手中,不去刻意得定要得到多少,属于你的反而总会留在你手中。”宛琬慢慢抬起头来,看着弘时,“你还记得小时候打破你皇阿玛玉观音的事吗?弘时,有时候,有些事,是我们把它想得太可怕了,有些人,是我们把他想得太复杂了,成日里费尽心思地揣摩他,也许他要的只不过是真话而已。”
弘时忆起从前心下感慨,却也明白宛琬说这一番话的意思,可她又怎能明白自己所受的屈辱,那人心中更何曾有过半分将自己视为长子?他微微摇首道:“也许只有在你眼里他才是简单的。”随即又问道:“那我该怎么回十四叔呢?”
宛琬沉睫不语,良久抬眸望向他。他站在树下,枝桠隔挡着他,让人无法看清他的神色表情。宛琬心底有些黯然倦怠,时光如河,一去不回,弘时再不是懵懂的少年郎,他早已长大。她本该知道,世事多是无可奈何。
弘时侧首看她,见宛琬眼望远天,若有所思。
沉默良久,宛琬收回目光,神色平静道:“你看见了什么,就和他说什么吧。”
弘时正听得有些莫名,不知再该说什么,只愣愣看着她唤过等在不远处的玉竹。
宛琬打开玉竹手中怀炉顶盖,一股热气逼人。怀炉内燃的是西凉国贡炭,其炭色青,坚硬如铁,名曰瑞炭。烧于炉中,无焰而有光,每寸段可烧足一日。她将纸笺移近了炭火,火苗舔过画纸,宛琬静静看着那雪白纸笺为火焰灼红,复又渐渐灰白。
宛琬转身看了弘时一眼,他以为她是要说什么,却只闻她微微一叹,终又朝前离去,不再回头。
风轻轻地吹,白雪衬着凋零红梅,分外触目惊心。
玉竹快步跟上,抬起头来,迎上宛琬了然温和的目光,涌上愧意,偏首避了开去。
养心殿,西暖阁。
马齐忧戚道:“老臣知道皇上心存远志,睿智革新,有心重振朝纲,可一个限期补全亏空已闹得上至皇亲国戚,下至文武百官皆怨声载道。如再要推行耗羡归公,士民一体当差、一体纳粮,只恐会天下大乱。那些儒生素耻务农,况千百年来读书人均是无需耕种体劳的。老臣只怕到时除了朝廷会变成荆棘遍生的攻讦之地,这天下读书人也会群起叱之。”
马齐这些话可算是肺腑之言,他虽见雍正皇帝神色不妙,住了口,可两道长眉却还在一耸一耸的露出内心激动。
雍正听了这番话,心头很不是滋味,他知道马齐虽多次在皇考面前推举允禩,却仍不失为忠臣,沉吟片刻,雍正转向允祥道:“那允祥你觉得呢?”
允祥虽明白皇上近日连下十三道旨:严令各省督抚将所属钱粮严行稽查,凡有亏空,无论已经参出及来经参出者,三年之内务必如数补足,毋得苛派民间,毋得借端遮饰,如限满不完,定行从重治罪。并责令,各省督抚以下,无论满汉,不分文武,务令清查。凡侵吞入己者,确查清楚,一律绳之以法。若有徇私姑息者,—经查出,督抚同治罪。此谕令一出,举朝震惊,反对声潮浪涌,此时此刻决不该再是他也泼冷水的时候了,可思来想去,仍开口道:“臣只怕皇上一心重整朝纲,濯清世俗,欲使国富民强的宏愿落在世人眼中,却只是借机铲人的幌子。”
雍正虽面看着允祥,眼角却未漏过马齐听见允祥这句话时脸上微妙的变化。自他下旨清查亏空以来,阿巴泰,允禩福晋之母舅、辅国公吴尔占,努尔哈赤长子广略贝勒褚英的曾孙、贝子苏努这些暗地闹事的人都是老八他们阵营中的死忠分子,固结甚深,牢不可破,要想感化只怕太难。可雍正想尽量说服眼前这位前朝老臣支持自己的改革,于是掏心窝子的感慨道:“朕登极不过才短短数十日,已深有感触,原来想在一个贪墨成风积弊太重的宦海做成一桩事,哪怕只是很小的一件变革,都充满了飓风骇浪。若还想要让大清江山固若金汤,让金水桥上走的都是清官,让黎民百姓安居乐业,就更是太难太难了。可允祥,马齐,就算寻常百姓家打开门来尚有油、盐、柴、米、酱、茶、醋七件事,尚且知道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更何况是一个国家?库中没有财银,什么事都做不成。他们糊涂,难道你们俩也都不明白?”
他转向允祥道:“允祥,你那户部掌管着全国的财政。这次各地灾情不断,急需赈灾,你倒说说是何举措?”
“此次灾情京城临近几地尤为严重。京师仓场为京城粮仓,此次赈灾,本该尽快拨供,可它管理废弛,弊窦丛生,亏空十分厉害,根本无粮可调。若拨款向商家购买,可户部帐面银两虚空达二百五十余万两!”允祥悻悻然说道,“临近年关,国之大事,总需留些库银,所以迫于无奈——”
“所以迫于无奈已连二十万觥变色仓米都调拨出去了。朕知道变色米历来禁止出城,食用有一定危害,可如此做总好过活活饿死吧。”
雍正这一番感慨,听得马齐心酸。
“朝廷的财政是一年不如一年,自西北用兵后,更是掏空了底。可眼下的政治时局,比起财政情况,更是乱成一团。远的吕宋山岛存有前明后裔之说尤有人信。恐会被有心之人加以利用,敢做逆理之事。其危害于民于国胜于盗贼,不可不防。而西北罗卜藏丹津等人更是野心勃勃,蠢蠢欲动。再看眼前,众所周知,自五十年江西暴动以来,年年各地大小暴动不止,虽都未酿成大乱,可也需防微杜渐。强兵宁可百年不用,却不能一日不备啊。可如今八旗训练不过是虚应了事。每至校射之期,大臣们才来校场饮茶,闲扯一阵便各自散伙。更有甚者,任领侍卫大臣三年,竟一次都未曾见过侍卫骑射。军中器械多有损坏,却无人修理。
而拨下的修理费、添置费早落入官员私囊。就算朝廷派人定期检验,也是各旗之间相互挪借,瞒过再说。此等劣迹种种,百弊丛生,叫朕如何不痛心疾首?如何实行宽恕?如今究竟是该从宽还是从严,难道不该观乎其时,审乎其事,当宽则宽,当严则严。” 在一封封奏章、封事中,雍正皇帝才明白事情远比他知道的还要严重,他接管的是怎样一个天下!朝廷纲纪紊乱,吏治颓败,官场贪污成风,国库空虚;不合理的赋税压得人民奄奄一息;干旱、水灾,一再吞没人民以血泪开辟的家产;数以万计的人民无田无家不可避免地沦为盲流,进一步激变成各地剿匪灭之不尽;而队伍日益庞涨,不事生产的八旗子弟却腐化纵欲得近乎变态。这个暮气沉沉的大清帝国,种种问题,以摧枯拉朽之势倒向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