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鸡
蒲香人还在恍惚,眼前的一切是陌生的,又是熟悉的,她活到65岁,年轻时的一些人事物,总觉得还记得,但是细想都像是泛了黄的老照片,模糊不清。
可置身在其中,所有的记忆一下子就都又回来了。
这是她家,她和石大富结婚后,一直住了二十几年的家。
住到儿子上大学,村里拆迁,才从这个房子里搬出去,住到了后来的小区里。
说起来,后来的那个小区她反而住的时间没有这里长。
小区里的房子造好没多几年,儿子就在外地定下了工作,她给买了房子,去帮着装修,儿子结婚那会儿儿媳肚子里已经怀上了,就说好了让她照顾月子,帮着照顾孩子,她便就算是在海市定了居。
而石大富这个农村的家,蒲香一直从20岁结婚,住到了儿子上大学,将近20年的时间。
“哇,你不许吃鸡肉!这是要留给爸爸的,你不许吃!哇啊啊啊!”
孩子尖利的嗓门一个机灵就把蒲香的魂叫回了原位。
大理石的八仙桌。
左右是公婆,对面是儿子石佳杰。
一个看着只有五六岁大的孩子,此时正张着嘴大哭,嘴里还塞了一大口鸡腿肉没有咽下去。
一时间这场景的变化让蒲香太过惊讶,也让她没有办法立即就弄清楚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而因为她没动,对面的小“石佳杰”哭闹直接给上了一个加强“档位”。
“你不许吃鸡肉!不许吃!”
哭喊声撕心裂肺,让人脑子跟着嗡了一声,然后就见他手一甩,筷子往蒲香身上甩过来。
蒲香根本没反应过来要躲,一根筷子啪一下砸到了她的脸上,饭粒子带着口水甩了她一脸,差点戳到眼睛。
五六岁的小男孩,成天在田地里撒野着玩,力气可一点也不小,这距离又近,蒲香被砸得脸上一阵刺痛。
“哦哦,弟弟不哭,不吃不吃,不给你妈吃!别哭了,再哭喉咙要痛了哦!”
这个年代里,农村少见的富态老太太,第一时间去哄孩子。
他们石家村这边,叫孩子都是以性别来区分,女孩是妹妹,男孩就是弟弟,儿子辈、孙子辈,自家孩子,别人家孩子,都是一个叫法。
婆婆去哄孩子了,公公坐在那里吃饭,仿佛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蒲香看些这一幕,只觉得越来越眼熟。
是谁死了,又是谁活了,她一时之间还搞不清楚,但是她想起来了,这是真实发生的事。
这一年,才是90年,她25岁,石佳杰5岁,刚上幼儿园,也是这一年,她辛辛苦苦干着农活,累得要死要活,儿子因为她吃了一块鸡肉,大吵大闹,撒泼打滚,喉咙水肿哑了两天,石大富这个狗男人因此把她说得一文不值——
“就你这样还当妈,娶你回来连个孩子都照顾不好。”
“我是指望你干什么大事了,隔壁的六妹都能把孩子顾好,你连她都不如!”
“人家女的当老师,当医生,你就是个种田的村姑,娶你,我真是瞎了眼,倒了霉。”
……
那话要有多难听就有多难听,石大富嘴里的隔壁六妹,是个半傻子,生活能自理,能做饭干活,但是只要和她说上几句话,就会知道她智力有点问题。
当时的蒲香还会生气,但是后来的那几十年,蒲香连气都不气了,人家六妹虽然是个傻的,但是娶了她的男人,好歹把她当个人看,每年农忙结束,都会带着她上街去吃顿好的。
这好在后世来看,也就是小镇子上的小餐馆,但放眼全村,谁有她这份福气?
一辈子累死累活,结果临了六七十,还要处理老公□□被抓这种事情的同村女人也有。
还有男人出轨,为了孩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女人不止一两个。
人家六妹的男人虽然说也不算太精明,一辈子最大的出息就是待在村里,但好歹不嫖不赌,守着这个半傻的老婆过了这一辈子,到了后来拆迁,拿着养老金,有了点小钱,还给她买了根金项链,天天戴着,不知道眼红了多少同辈的老太太。
蒲香想想自己有时候都羡慕这么一个傻子,都觉得自己可怜。
石大富因为孩子这一场哭闹和她不愉快,公公虽然没说什么,但是婆婆给了她好几天的脸色看。
蒲香本来也是习惯了,她家婆婆身体不好,平时也不干什么活,所以空闲的时间比较多,空间的时间多了,挑她毛病的时间也多了。
但这年头,谁家婆婆不是这样?
何况,她家公婆手里头还是捏着家里的钱,把着掌家的大权,她这种年轻小媳妇,更是没话语权,没地位。
谁家媳妇又不是这样?
蒲香脑海里飞快划过所有的事情,此时再看已经从凳子上扭到地上,在满地打滚的儿子石佳杰,心里再没有了当初的那一份无奈与委屈。
她心头闪过的,不过就是,原来白眼狼不是突然变成白眼狼的,而是打小就这本性。
当年的她,可能还会觉得孩子还小,不懂事,其实在孩子心里妈妈还是最重要的。
但是横跨几十年,65岁的蒲香看到这一幕,除了难过伤心,还有的就是心冷心寒。
她死心了。
她早该死心了。
人不能骗自己,别人的谎言都是好拆穿的,可自己骗自己的谎言,就仿佛是世界上最精妙的,无论如何都拆穿不了的。
除非,自己选择清醒。
蒲香清醒了。
她这个儿子,是她生的,可从来就没和她亲过。要说小时候是爷奶大人教的,但长大了,她对他的付出,几十年他也没看进眼里,那纯粹就是他自己的品性问题。
她的儿子,没把她当成妈。
蒲香看着这一切,实在是没办法如记忆中那样去抱去哄,然后被熊孩子打上几拳,还要忍着痛继续哄。
养孩子有什么用?
她从来也没有指望着靠孩子养老,只是因为她生了,所以她有责任,把他养大。
因为,她是一个当妈的,照顾孩子是她必须做的事。
是她的本能。
但是,她对他尽心尽力,付出了一辈子,最终又得到了什么呢?
当成眼珠子一样护着是养,给口饭不饿死他也是养。
逼着打着,让他学习,供他上学,走出农村,出人头地是养,这学随便他爱上不上,九年制学完了,随便务农还是打工,也是养。
蒲香累了。
孩子还在闹,撕心裂肺,孩子奶奶根本哄不住。
“你还坐在那里当菩萨呢,还不过来哄孩子!”
蒲香心口堵得厉害,65岁的她,25岁的她,把一辈子过成了一场笑话的她,在此时此刻,突然都化成了一股愤怒,在她的胸膛里燃烧。
不就吃块鸡肉,怎!么!了!
这农忙才结束,家里七亩多的水稻,几乎都是她和公公两个人干的,公公年纪大了,体力总归比不了年轻男人,她这个当儿媳妇的,看着也心疼,也就咬牙多干点。
忙前忙后,割稻,捆稻,挑回打谷场,再打稻脱粒,垒柴垛,晒收谷子,还要运出去卖。
人都累瘦了好几斤,每天一身汗,一身脏,自己闻着都觉得臭了,除此,婆婆身体不好,有哮喘,干不了什么活,家里的家务都得她干。
每天累得跟条狗似的,农忙后家里杀只鸡补补,她还真跟狗似的只配吃骨头?
这鸡还是她从小鸡崽养起来的。
留给爸爸吃?
石大富这个狗男人才配吃骨头渣子!
一到农忙不是扭了脚,就是心肝脾胃肾都疼,下地干活半分钟,诶呦着跑回家,然后在床上一躺半个月。
蒲香的表情阴沉得可怕,婆婆喊了她一声,没见她动,再待开口就是要开骂了,然而抢在她开口前,蒲香动了。
她伸手把那盘子原本放在公公面前的炖鸡,一伸手就端到了自己面前,然后张嘴就吃。
这才90年,农村家养的土鸡,喂点草,喂点谷子,已经算是讲究的,基本上都是散养,放任它们自己在外边地里溜达,刨虫子吃。
这鸡长得慢,但是肉质吃起来,是后世有钱也买不到的。
肉质鲜嫩,一口下去,汤汁清香,充满了整个口腔。
才25岁的蒲香,味觉是65岁的她完全不能比的,而且年轻的她,胃口也好,再加上干农活辛苦,在那个年代,虽然日子在好转,可顿顿能吃到荤腥的还是少数人。
农村人,大部分人家,就是过年过节,也未必能敞开了吃。
年轻力壮,活干得辛苦,人肚子里还缺油水,再加上这一只未来有钱也买不到的好鸡,蒲香真是吃香了。
香,简直太香了!
甚至她的肚子都配合地咕噜了两声。
蒲香恶狠狠地吃着,吃得跟个饿死鬼投胎似的。
本来要骂人的婆婆莫阿妹傻眼了,张着嘴看着她说不出话来,公公石海同样一脸惊愕的表情。
他家这个儿媳妇再是懂事不过,他一向看着都是特别满意,能干,节俭,像今天这样的事情,还从来没有发生过。
蒲香不用看都知道她公婆现在是个什么脸色,但是管他的,她就要敞开了吃,她在石家当牛做马几十年,这一只鸡,她吃着半点不亏心。
躺倒在地上的石佳杰满地打滚,结果预料之中他妈来哄他的场面并没有发生,他嘴里继续哇啦哇啦哭叫着,眼睛却睁开偷看。
他看了他妈一眼——
他妈不仅没急着来哄他,她竟然在吃!还是在吃鸡!
“哇啊啊啊!你不许吃鸡,你不许!这是给爸爸吃的!”
石佳杰也不在地上滚了,他一骨碌爬了起来,他那病弱的奶奶根本拉不住他,只见他冲到蒲香身前,攥紧了小拳头邦邦就是捶。
别看他年纪小,打人的力气可一点也不小,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在打她。
蒲香挨了一下,立即放下碗筷,伸手捞住了他第二下打过来的小拳头。
这还没完,她揪住了跳得跟条活泥鳅似的小子,将他按在自己的腿上,抬手就打。
啪,啪,啪。
这种孩子不值得揍一顿屁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