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03号后勤员游星，你的离职申请已受理。】

游星的操作界面弹出一封新邮件，她读到第一句就关掉操作到一半的系统，起身开始收拾东西。

一个月前，游星提交了离职申请，到今天刚好批下来。

她提前计算好离职申请被批准的时间，已经陆续把与工作无关的物品处理掉，最后一天把存有工作资料的信息盘交到数据室就行。

不需要交接，数据室直接回收她负责的所有工作内容，再重新分配给其他后勤员。

下午三点不到，游星从数据室出来，回办公室拿随身物品，转身往外走。

同事诧异地问：“出外勤？”

游星回头看她一眼，神色平静，语气是惯来的波澜不惊：“我离职了。”

同事讶然，一时竟沉默了。

白鸢尾怪谈攻略研究所虽然只是一家C级研究所，但毕竟是在第二星区。

最近两年，招后勤员的最低准入门槛都已经提高到精神力A级。

听说游星入职时，只有C级精神力，D级体能。

她还是个无畸变的原生人类，躯壳异常脆弱、精神力平平，也不具备更换机械躯体的资本，基本没有可能胜任其他工种。

同事回想游星平时在工作上的表现，很少出错，但也不出色。

就这样，游星居然敢离职。

同事回过神想说什么，抬头已不见游星的身影。

旁边一位刚来不久的资料员想起什么，小声道：“大概半个月前，我在医疗室碰到她，听说她的精神力升级了。”

同事好奇：“还有这事？提升很多？”

资料员想了一会儿，似不太确定：“好像是B级吧。”

同事实在没忍住，嗤笑一声：“那不还是废物？”

距离精神力第一次以具体数值呈现在人类眼前已有百年历史。

关于精神力的研究，在百年内飞速发展。

如今，公民的精神力数值直接与工作能力挂钩。

精神力等级越高，工作选择范围越广。

最初精神力等级分为SABCDEF七等，S级精神力就是顶峰，作为稀有人才被高层垄断。

然而最近二十年，人类在精神力研究方面有了跨时代的突破，开发出人为提升精神值的手段，目前已知最高精神力等级为SSS级。

不过这类超级人才，像白鸢尾这种C级怪谈研究所，根本接触不到。

前同事的精神值从C级提升到B级，倒是可以作为办公室笑谈，调剂一下枯燥无聊的工作时间。

精神力有提升空间在二十年前已被证明，但是数值大幅度提升一般在成年前。

像游星这种，三十岁才从C级提升到B级，反而显得有些可怜。

如今连C级研究所的后勤员入职要求都提升到A级精神力，游星离开白鸢尾，基本没有可能再找到更好的工作。

笑了一阵，资料员又小声道：“听说她在后勤部待了五年，一直没能升职。白音姐才来半年就升了组长，还能跟随攻略组进怪谈探索，游星会不会因为这件事才离职？”

同事：“白音S级精神力，体能A级。游星一个无畸变C级精神力D级体能的原生人有什么资格不满？”

不知是谁提了一句：“这么多年，她应该习惯了。和游星同期进组、后三年内陆续招进来的新人都升职或者转组，只有她一直待在后勤部，职位不变。要是我，早就羞愧离职了，哪里好意思赖这么多年。”

杜敏一直未参与办公室闲聊，坐在角落仿佛心无旁骛地处理工作，听到这里终是忍不住：“你们几个，适可而止。”

办公室热烈的气氛像一个被戳破的肥皂泡，轰然炸开，喷了所有人一脸水汽。

杜敏深深吸一口气：“你们说了那么多，我也多说一句，至少，坐在这里的诸位，工作能力都没有游星强。你们说的白音，入队攻略组前，还来找游星要了目标怪谈的全套资料。”

杜敏和游星同期，S级精神值、S级体能，曾随攻略组多次进入怪谈探索。

最近因为伤病，需要静养半年，又回到后勤部挂了个职位，休养生息。

她的话很有分量，办公室霎时安静得落针可闻。

却并非认同，而是一种无声的抵抗。

她们不认同杜敏对游星的评价。

如今风气就是这样，高精神值、高体能就能让人高看一眼，能力值低于自己的人，不论资历，全是废物。

杜敏微微皱眉，继续处理眼前的工作，心底难免为游星可惜。

那是一个少见认真努力又踏实的人，她从未进入过怪谈，却能通过数据和资料分析、预测怪谈内部生态、推导规则，准确率极高。

事实上白鸢尾建立初期，攻略组大部分组员都曾受惠于游星卓越的信息分析和预测能力。

只是勉强升到B级的精神力和脆弱的原生躯体无法支撑她走得更远。

两个指标里，但凡有一个稍微突出，游星都不至于多年还窝在后勤部做一个小职员。

***

游星走出白鸢尾研究所，原本以为心情会很好，实际上就像多年来完成既定工作，心绪平静，如同一片死海，她期待中的狂喜雀跃并没有出现。

入行怪谈界七年，游星从最初干劲满满，到沉稳熟练，如今已是麻木机械。

离职这件事她考虑很久，C级精神力、无畸变原生人确实很难找到合适的工作，当初误打误撞进入白鸢尾，大概有运气成分。

游星曾经无比珍惜这个工作机会，生怕被甩出团队。

刚入职时，游星每天只睡三小时，所有时间都用来学习、适应工作，以最快速度熟悉后勤员的工作范围，调查、整理各种怪谈相关的资料和信息；为攻略组准备出行、探索需要的物品、道具；维护情报渠道、刺探稀有怪谈的消息；安排、照顾受伤的攻略组组员，慰问家属。

这样的状态，大概持续了三年，游星才得以游刃有余地处理各种工作。

游星的工作与怪谈攻略密切相关，但因为无畸变原生人的身份，精神力等级中等偏低，一辈子都无缘亲身探索怪谈。

在外行看来，游星有一份挺体面的工作。

实际上她只是巨大机体外部的一颗微小到几乎看不见的螺丝，随时都可以被替换、丢弃。

不过游星看得开，也躺得平。

她已经做到自身能力的极限。

只是偶尔深夜独自从研究所出来，走在路上，抬头仰望，天空被耸立的高楼分割成小而细碎的方块，又与四周紧密相连，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又像一片幽深的、无边无际的无望之海，她有一种将要溺毙在其中的窒息感。

游星确认星环账户里多年积攒下来的存款，想上岸透口气的想法越来越强烈。

计划开始于三十岁前的一个月，然后她就在三十岁这天顺利离职。

游星提前叫来的悬浮飞车停在路边，她要去一家很难预约的花店。

大约三个月前，游星在这家花店为自己订了一束鲜花。

因为有难得一见的旧蓝星品种鲜花，这家店在第二星区很有名，价格也不便宜。

游星抱着大束漂亮的白色奥斯汀玫瑰从花店出来，在喷泉广场的一家露天水吧点了一杯气泡水，坐下来给霍远都打视讯。

霍远都是游星谈了三年的男朋友，畸变原生人，S级精神力、SS级体能。

“畸变”代表有可能进化出异能。

游星是无畸变原生人，就是无法进化的原生人。

霍远都小游星三岁，是A级怪谈攻略研究所血蔷薇的职业怪谈猎人。

游星上一次见霍远都是五个月前。

他在攻略某个怪谈时受伤，需要休养一周。

两个人难得在一起待了四天，他伤愈归队，又恢复到一两个月见不到一次面的状态。

这一次分别，连视讯都鲜少。

三个月前，因为成功在花遇预定到生日花束，游星升起一点倾诉欲，给霍远都打过一通视讯。

当时接视讯的是霍远都的同事，她告诉游星，霍远都刚从一个怪谈出来，身体和精神都受到重创，正在治疗舱里休眠治疗。

游星微微迟疑，没有问为什么是她接霍远都的星环视讯。

吵架也能积攒经验，游星和霍远都曾经有过热恋期，吵过、闹过、纠缠过，她明白这种场面当事人都不在，吵起来没意思还难看。

而且，她好像已经提不起力气吵架，疲累像是从肌肤渗透进身体，压得她连委屈都生不出，一切都是僵硬麻木的状态。

她直接询问霍远都在哪家医院，被告知是私人医疗点，不接受外人探视。

此后一周，游星尝试打过两次视讯，都没有接通。

一晃三个月过去，霍远没有主动联系游星，就像忘记了她的存在一样。

不出意外，这次视讯仍旧没有接通。

游星低头吸一口淡淡的气泡水，舌尖被咬得微微发涩。

她最后给霍远都留了一条视讯留言：“我是游星。本来想当面和你谈这件事，但一直联系不上，就这样说吧。我们应该是不合适。我想过很多次，你一直不说，是不是在等我说这句话？不过现在我是真心说出这句话——我们分手吧。”

离职、分手。

三十岁这天，完成两件大事。

游星的情绪没有起伏，仍是一片绝望的麻木。

她低头嗅了嗅满怀馥郁的花香，长舒一口气，准备回家。

下一个行程在两天后，前往第六星区的人造海。

近年来变异生物越来越多，海洋是它们的温床，天然海域危险性极高，游星的精神力等级拿不到去海边的旅游通行证。

所以找新工作之前，她想去看一看依循旧蓝星的海洋资料造出来的人造海。

再次坐上悬浮飞车，游星怀里的洁白花束中间多了几枝淡紫色的桔梗和雾绿色的大叶尤加利叶。

她站在路边打车，遇到一个奇怪的青年。

二十来岁，银色中长发，发尾挑染寸许雾绿，随意在脑后扎了个低马尾。

澄澈的灰绿色眼眸，长相绮丽精致，几乎跨越性别，挂着温和的笑意，眼瞳深处透出些散漫。

青年身材瘦高，像一棵秀致挺拔的树，穿黑色破洞长裤配皮夹克，纤细修长的脖子上戴着黑色皮质镶满银色铆钉的choker，手腕上绑着金属链条编织的手链。

饶是如此，对方给游星的感觉仍是干净清澈。

游星不禁多看了一眼。

对方感官敏锐，笑意盈盈地看过来。

游星面色如常，微微点头后缓缓目移。

片刻后，清新的桔梗花并几枝大叶尤加利叶探进视线。

游星抬眸。

青年脸上的笑意深刻些许，勾着唇角道：“抱歉，我的耳朵比较好，刚刚在那边不小心听见你留视讯。”

游星微微讶然，回头看一眼不久前坐过的水吧卡座。

她留视讯的时候开了防窥屏障，按理说不会被窥探到隐私。

这人故意跟过来的？

为什么？

青年高出游星大半个头，弯腰将桔梗花往奥斯汀玫瑰花朵间的空隙里塞，最后飞快戳进几枝枝茎修长的大叶尤加利，笑容温柔而真诚：“分手快乐！”

游星平静麻木的心脏蓦地一缩，抬眸。

青年已转身大步离开，走了几步，朝身后摆了摆手。

游星低眸，以紫色桔梗和大叶尤加利妆点的纯白奥斯汀不再纯粹，仿佛单薄的静谧被裹上了些许热闹的气息。

年轻真好。

紫桔梗和尤加利皆是出产自旧蓝星的鲜花绿植，在花遇买也不便宜。

游星就这样抱着被紫桔梗和尤加利侵占空间的奥斯汀坐上悬浮飞车。

***

两日后，第六星区著名旅游胜地人造海。

游星起了个大早，来看日出。

她把拖鞋垫在沙滩上，双手抱膝坐下，看到浅浅的一线金色缓慢跃出海平线，在海面铺洒大片宛如鳞片的金色浮光，刺得她眼睛痛。

第六星区的海是人造海，太阳也是人造太阳。

游星不确定是否有这个原因，看到期待已久的大海和日出，情绪竟然和离职分手那天一样平静，一切都是淡淡的，没有一丝雀跃欢欣。

麻木将她包裹，她似乎很难再像二十多岁时那样，热忱又容易快乐。

预定在第六星区游玩一周，第三天游星已经有些待不住，开始在星网上看招聘信息。

经过两天筛选、线上面试，游星拿到一份入职邀请。

职位是公寓管理员，月薪一万五星元。

工作地点在第十三星区。

游星确实想换个星区生活，十三星区却与她的预期差得比较远。

除中央星区外，第一星区至第五星区为高层星区，科技和经济最为发达，治安也比较好，缺点是消费高。

游星清楚以她目前B级精神力和无畸变原生人的素质很难再在高星区找到体面的工作，原本就打算离开第二星区，在中层星区找新工作。

第六星区到第十五星区为中层星区，普通平民最集中的十个星区，技术、经济、居住环境各方面都难以与高层星区匹敌。

第十三星区落在中层星区尾巴上，发展程度和治安几乎可以想象。

但是这份工作和游星上一份后勤员工作薪资差不多，基础福利全保障，还提供住宿和餐补。

宿舍管理员，听起来就是少走三十年弯路的职位，充满和平气息。

钱多事少还能稍微躺一躺的工作，蛮适合调理身心，游星决定提前结束休假，转道去十三星区了解一下。